一
「病情怎样了?」
发问的人是头中将。
「没有变化。」
答话的光君脸色苍白,双颊似乎燃烧着一丝凄怆。
附在葵之上体内的东西,仍未消失。
目前是五月中旬,发生车争事件之后,已经过了一个多月。
方才,头中将来光君宅邸拜访。
光君的妻子葵之上和头中将是同父同母兄妹。头中将是葵之上的哥哥。因这层关係,光君认识了头中将,两人的交情比真正的兄弟还深。
头中将的父亲是左大臣——
他和光君一样,飒爽英姿、言行举止均会成为宫中女官们的话题。只是,光君和头中将的话题有微妙的温差。
若非要形容,大概可以用「畏惧」这句话来形容。
头中将没有光君那种令人「畏惧」的感觉。
「无论怎么祓除,迷神都不见减少。以为除掉了,第二天,那东西依旧会回来。数量完全不减……」
光君说。
「听说连夜居僧都也放弃进行祓除仪式了……」
头中将道。
两人坐在窄廊。窄廊搁着两个圆坐垫,两人面对面坐在其上。细雨自上空降落在庭院,已下了一阵子。
最近连续好几天都在下梅雨。
近一个月来,上空笼罩着低垂密布的沉重乌云,今天将近中午时,云层开始飘动,逐渐变得稀薄。
罩着薄云的上空射下微弱亮光,此刻,整个天空发出银光。在这亮光中,雨丝如柔软细针,正泛着亮光自天而降。
「是我叫他不用再进行了……」光君说。
「施行大威德明王法了吧……」
「嗯。」
大威德明王——
是密教的尊神,比如说,吐蕃人(西藏)称其为阎曼德迦。
在吐蕃,祂是牛头忿怒神。
阎曼德迦的「阎曼」即夜摩天的「夜摩」。在日本,「夜摩」是主宰阴间地狱的阎罗王。
「阎曼德迦」是「啖食阎罗王」之意。
具有屠杀地狱王能力的可怕尊种「阎曼德迦」——正是大威德明王。
附在葵之上体内的东西,连这尊明王的咒法也无法祓除。
「我想,用正规咒法大概不行,所以命人去找其他人。」
「其他人?」
「无论邪教和尚或左道旁门的阴阳师,任何人都好。只要能祓除那东西。」
「找到了吗?」
「没有。」
光君微微摇头。
「事情变成这样,确实是在车争事件发生以后吧?」
「唔……」
「对方是那位六条御息所……」
头中将以试探眼神望向光君。
然而,光君的表情看不出任何感情。
人无法完全隐藏住内心的某种感情。无论怎么隐藏,感情也会随时自假面下显现。即便假面做得再精巧,感情也会如地底下的水养育地层表面的草芽那般,自然而然地自假面下渗出,冒出草芽的颜色。
光君却没有这种感情。
不,是看似没有这种感情。
「我妹妹让六条夫人丢尽面子。虽然不是我妹妹下令让僕从这么做,但也等于是她下令的……」
「确实如此。」
光君低声地赞同了头中将的意见。
「六条夫人没有错……」
头中将依旧边观察光君的表情边说。
「嗯,她没有错。」
「我妹妹也没有错。」
「你说的很对。」
「错的是……」
「是我吧。」光君道。
「不,我不是想说这是你的错。我要说的是,错在机缘不巧……」
「机缘……」
「男人和女人之间,说谁对、谁错,都是一种借口。无法和意中人结欢的人,心思和感情都无处可泄。因此,人才会在人或人心上标上善恶之称,藉此平息自己的心灵。但是,恋情怎么可能有善恶之分呢?」
「……」
「往昔频繁往返,现在不去了,这种例子多得很……」
光君听闻这句,似乎轻笑了一声,但那轻笑到底是真是假,连头中将也判断不出。
「听说你没见到六条夫人……」
「嗯。」
光君听了惟光的描述后,亲自前往六条御息所宅邸。
「目前斋宫在舍下留宿,必须斋戒沐浴,不可轻举妄动,所以无法见您。」
御息所恭敬地婉拒了,所以光君没见到她。
这时期,恰好六条御息所的女儿被选为伊势斋宫,正处于斋戒沐浴期间。因此,宅邸四周和便门均竖立着绑上楮皮丝的杨桐(注1)叶。光君也看到了。
「夫人的心灵大概受到很大创伤……」
头中将低语,继而道:
「你认为这回的事和与御息所之间的车争事件有关,所以才前往六桑吗……」
「这个……」
「御息所是个痴情的人……」
「唔……」
「不过,我刚才也说过了,这并非谁对谁错的问题。我们只能让时间来疗愈她的创伤……」
头中将像是也说给自己听似地点头。
光君无雷地望着发光的细细雨丝。
头中将望着光君一会儿,先说明一句:
「这只是听说的。」
继而接道:
「据说宫中的女官们都很怕你。」
「怕我……?」
「她们说不明白你在想什么,也不明白你感觉怎样……」
「……」
「不过,对女官们来说,正因为不明白,反倒是一种刺激。」
「是吗……」
「有女官说,要是和你结縭,会被你吃掉;也有女官说,只要对方是你,被你吃掉也心甘情愿。」
头中将微微摇头。
「哎呀,女人的心真难懂。」
头中将微笑地望着光君。
这时,慌慌张张的脚步声传来,是惟光。
「找到了!我找到合意的人了!」
他并非跑步过来,却微微鼓着双颊,气喘吁吁。
「真的吗!?」
光君之所以如此问,是因为至今为止出现过几名自称法力高超的法师及阴阳师,却都弄虚作假,其中也有只为讨得一天饭菜而来的人。
「听说此人有点问题,但法力相当高超。」
「是谁……」
「播磨(注2)的法师阴阳师。」
「是吗?」
阴阳寮的阴阳师归朝廷所属,而法师阴阳师则类似民间阴阳师。某些寺院和尚,由于光靠和尚这门职业过不了日子,于是留长发、戴乌帽,自称阴阳师,到处为人治病或驱邪,这类和尚也称为法师阴阳师。
「他叫什么名字?」
「道摩法师……名叫芦屋道满。」
惟光答。
二
那座茅屋搭在鸭川河滩上。
茅屋是利用浮木竖在石子间当柱子,同样用浮木横搭在柱子上,再用乾草编成的绳子绑住,充当房梁,屋顶只铺着乾草和树枝。墙壁也徒有其名,只用树枝交叉搭成,再涂上泥巴而已,有墙等于没有,稍微起风就会刮进雨水。
入口虽然垂着草编的粗席,但这也类似可有可无之物。
河滩上四处搭建着相似的茅屋,自铺在屋顶的乾草缝隙间冒出青烟,升向出梅的天空。
风中可以听见开始鸣叫的蝉声。
自从去年闹饑荒后,这类茅屋在鸭川河滩上增加许多。
那间茅屋的地板正是河滩地面,中央用河滩石子围成一个圆圈,大概用来当炉灶。
炉灶内有正在燃烧的火苗。
茅屋搭在稍高之处,背面是堤防,河川就算涨点水,也不用担心会被沖走。只是,待梅雨期结束,真正要迎来暴风雨时,这地方大概也会泡在河里。
有名年约四十岁的男人,仰躺在草榻上,已呻吟了好一阵子。
男人身上穿的破烂窄袖便服,早已形同一块破布。
敞开的胸部和腹部可见斑斑点点的蚊子或虫子咬痕。蚊子能随处自由进出茅屋。炉灶中燃烧的草烟,虽然多少能够驱蚊,但河边这种场所本来就多蚊多虻,燃烧的烟到底有无效果则不得而知。
有个女人坐在一旁俯视着男人的脸,这女人身上也穿着破布般的窄袖便服。
女人一旁站着个年约十岁的瘦瘠童子,同样在俯视男人。
另一旁站着个老人。
老人的白髮倒竖般地蓬乱如麻,身材干瘦。身上穿着破烂的黑色公卿便服。貌似法师阴阳师,却没有剃髮。下巴也长着白须。鬍鬚和头髮大概很久都没有整理,在脸颊缠成一团,看不出从何处起是鬍鬚,又从何处起是头髮。
老人的双眸如猫头鹰,黄得炯炯发光。
这是个古怪老人。
他身上到底重叠了多少寒暑呢?光看外貌,完全猜测不出。倘若有人活到一百岁才死去,尸体不吃不喝,死后又增添数十年岁数,大概就会形成老人这副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