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两盏灯台上点着灯火。
由于周遭空气停滞,那两朵燃烧的火焰几乎文风不动。
分明仍是白天,却因为拉门和格子窗紧闭,外面的风吹不进来。不仅风吹不进,也隔绝了屋外的亮光。
因此,屋内才会点着灯火。
而且,隐约可以闻到罂粟味……
「我以为妳会拒绝见我……」光君开口。
「我想,您应该会前来……」
片刻过后,响起女子的声音。
是六条御息所。
眼前挂着垂帘。
垂帘内铺着繧繝缘榻榻米,六条御息所坐在其上与光君会面。
两人的左右侧竖立着高脚灯台,上面正燃着火焰。
仅有两人在场。
六条御息所摒退所有人,并围起四周以避人耳目。
垂帘内隐约可见六条御息所的容貌,但即便就着火焰亮光看,也看得出她脸色苍白。
拉门和柱子间有微小缝隙,一道尖细利刃般的阳光自缝隙射进,伸长至地板。
「之前,我来了几次,却都被拒于门外……」光君道。
六条御息所没答话。
光君环视四周,静静地说:
「今日,此处只有我们两人。这表示,妳已经明白我今日前来的理由吧?」
对方默不作声,过一会儿,才响起低弱应声。
「是……」
那声音有点颤抖,似乎拚命在压抑内心感情,却又听得出声音主人的决意。
光君此刻停顿了一会儿。
这片刻时间,是为了理解御息所的答话内容。
光君开口。
口中传出低沉清朗的声音。
吾魂在虚空亦悲叹亦徘徊
愿郎君结前衫角系我游魂
是首和歌。
正是妖物在昨夜留下的和歌。
那只巨手消失于天花板暗处之前,在天花板做出奇妙的动作。
食指在天花板飘来飘去,看似在爬行,又看似在抓挠,之后便消失蹤影。
其后,仔细观看天花板,才发现在一条横樑上留有那首用鲜血写下的和歌。
光君用长刀割断葵之上的长髮时,长刀上传来另一种与斩断头髮不同的感觉。
可能是刀尖割伤了妖物的手指。妖物用自己的鲜血在横樑写下这首和歌。
前衫——
意谓穿和服合拢前襟时,位于内侧的部位。
角(注1)——
亦即和服长衫下襬左右两条长边。
——我的灵魂因过于悲叹,一心嚮往天空,脱离肉体而迷了路,请郎君将内侧
长衫下襬两端的角边打个结,让我返回本身。
这是和歌的意思。
当时的人们相信只要见到脱离肉体的游魂,就得赶快口诵:
我见不知何人之游魂
快结前衫角让其返身
再将内侧长衫下襬两端角边打个结,脱离肉体的游魂便能返回身体。妖物留下的和歌正是此意。
「昨晚,有人在某处作了这首和歌。」光君道。
「那是……」
光君打断御息所的话,问:
「我该如何是好……」
「该如何是好?」
「对方陷于很痛苦的处境,正因为很痛苦,才出现在我面前作了这首和歌。我该怎么做,才能让对方脱离痛苦的处境呢……」
光君说毕,两人皆缄口,这是至此为止最长久的沉默时刻。
沉默其间,光君一直凝望着垂帘内的御息所。
「毫无办法……」
御息所开口。
「这是莫可奈何的人心所致。只要时光层叠,日月流逝,有人会在不知不觉中疗愈自己的心。可是,这世上也有永远无法疗愈的心……」
那是嘶哑、低弱的声音。
声音虽气息奄奄,却字字清晰地传入光君耳内。
「即便我剖心给对方看,也莫可奈何吗?」
「没有任何人能够让别人看自己的心。」
「如果我告诉对方,我对她仍很锺情,这也莫可奈何吗?」
「啊……」
御息所轻叫了一声。
「若您这么说,对方的耳朵确实能听到您说话的声音。若您以胳膊搂住对方,对方的身体也能感觉到您的臂力。但是,心……」
「心?」
「心该如何相信您所说的话呢……」
「只要我的心是真诚的……」
「这世上有真诚的事、真诚的话吗?花会开落,人心也会变易。某颗心在某个时刻是真诚的,但到第二天,那颗心未必仍是真诚。正如我们无法阻止花谢,我们也无法阻止人心变易。我深知此理。然而,深知归深知,我也无力阻止因思慕而擅自脱离肉体的魂魄……」
「五年前,妳也在河原院出现过吧……」
又是一阵沉默。过一会儿——
「是……」御息所点头。
「前些日子的车争事件,实在很抱歉。但那是随从们擅自起鬨,不是我妻子命他们如此做……」
「……」
「话虽如此,那种无礼冒犯之事,确实不可原谅。这全是我的罪过……」
「您不要再说了。」
御息所道。
「您不要再说了。这些,我都明白。我全都明白。但是,您说得愈多,我的心会愈乱,愈动摇,万一我压抑不住自已的心……」
「……对不起,我说了无益的话。」
又是一阵沉默。
「您还有什么事吗……」
御息所的声音响起。
「没有。」
光君微微抬起腰。
左膝在地板迅速滑动。
接着是右膝、左膝、右膝、左膝,膝盖不停滑动。光君膝行挨近垂帘。
他在垂帘前停住。
「抱歉……」
手指捏着垂帘下缘。
「您想做什么!?」
光君不顾御息所的呼喝,掀起垂帘。
继而敏捷地将身体滑进垂帘内。
御息所抽身欲逃,光君握住她的左手。
御息所停止动作。
光君将御息所的左手拉到灯台的灯火下仔细观看。
「我记得妳是左撇子……」
御息所的左手食指尖有刀伤。
「啊!」
御息所叫出声,想抽回手,却抽不回。
因为光君使劲握住她的手,并低下头,用嘴唇含住那根有刀伤的食指。
此时,光君的双膝已落在繧繝缘榻榻米上。
瞬间,御息所的身体几乎酥软下来,却又立即伸出右手抵在光君胸前。
「请不要这样。」
她用力推开光君。
光君鬆开嘴唇时,御息所趁机从垂帘侧边逃至地板。
光君自后方搂住御息所。
他将御息所拉进怀抱中时,闻到一股罂粟香。
自拉门射进的尖细亮光,映在御息所的左眼至右颊上,看上去彷彿被一把利刃砍伤的痕迹。
两人互相凝望。
「我会死。」御息所说。
光君放鬆双臂的力量。
「看起来像是真的快死的样子。」光君道。
即便如此,御息所仍在光君的怀抱中。光君已经放鬆力道,她若想逃,随时可逃。然而,御息所没有逃开。
「刚才您说过,您对昨晚那人仍很锺情……」
「是。」
「这句话是真心的吗?」
「是真心。」
「那么,您对您的妻子不锺情吗……」
光君近距离俯视着横躺在怀中的御息所。
「妳想让我说出口吗?」
光君微笑着。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