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花板附近有格子窗,窗口斜斜射进阳光。
亮光刚好照在那尊佛像的脸部及上半身。
那是尊金光闪闪、肢体优美的佛像。
是尊右足搁在左大腿上,半跏趺坐的弥勒菩萨像。右肘搁在右膝上,右手食指尖和大拇指尖合成一个圆圈,轻鬆伸出的中指停在看似触及又看似没有触及的右颊之处。
地点是——太秦寺,亦即蜂冈寺(注1)的绘堂中。
其他另有药师如来、阿弥陀如来、明王像等,但唯独这尊菩萨像的四周似乎飘蕩着特殊的空气。
这尊佛像完全欠缺人类所有的鲜血温度、肉体味道之类的特色。一般说来,无论任何佛像,其肢体中或多或少都会残留着雕刻者的心意与愿望,这尊佛像却完全没有。
宛如一尊以「弥勒菩萨」之名浮在虚空中的,纯粹观念性的存在。
光君站在佛像前,注视坐在阳光中的佛像。
光君平时总浮在嘴边的微笑,和佛像嘴边浮出的那丝似有若无的微笑,有点相似。
假如这尊菩萨带着活人的肉体和鲜血、骨头现身这世上,大概就是具备如光君那般的肢体和表情,存在于这人世吧。
芦屋道满站在光君一旁。
蜂冈寺住持忍海身穿黑色僧袍,站在道满身边。
绘堂中只有此三人,没有其他人。
因为忍海于事前摒退所有人,并吩咐:
「直至我们出来为止,任何人都不能进来……」
「您觉得如何……」忍海问光君。
「太美了……」
光君叹息着低语。
「可是……」
光君说到此,又闭嘴。
「怎么了?」忍海问。
「不,我只是觉得,倘若这位神祇是人,不知会是什么样的人。」
「人?」
「是。」
从历史观点来看,佛陀释迦牟尼是人。原名悉达多·乔达摩,是生于释迦族王族家的王子。此人因悟道而成为佛陀——亦即成佛,但即便他成为佛,佛陀释迦牟尼是人这点,终究是不变的事实。
至于菩萨,是针对成为佛陀前之存在的称呼。换句话说,悉达多·乔达摩在悟道成佛之前,是菩萨。
也就是说,菩萨之存在本为人。
可是——
佛陀释迦牟尼虽然是人,但大日如来佛——或者说其存在,却并非人。
人们称呼统率宇宙根本原理的存在为大日如来,但是,大日如来既没有生为而人的史实记载,也没有留下任何传说性的故事。换言之,大日如来是一种哲学性的存在。
就此意义来说,弥勒菩萨也是一种哲学性的存在。
据云,佛陀释迦牟尼入灭后,经五十六亿七千万年时光,弥勒菩萨将出现于此世,救济众生。这期间,菩萨一直在所谓「兜率天」之处修行。
为何要在五十六亿七千万年后才出现呢?
这和弥勒菩萨在兜率天的寿命有关,并与兜率天的时间单位有关。
弥勒菩萨在兜率天的寿命是四千年。
兜率天的一日相当于人世的四百年。
若按此方式计算,就得将四百年乘以三百六十倍,再乘以四千。
得出的数字正是五亿七千六百万年。
不料,「五七六」这数字经过世世代代的传授,变成比较好记的「五六七」,再演变为五十六亿七千万年。
总之,这是段极为悠久的时光。几乎等同于无限。
光君当然明白这段时光的知识。
他明白眼前这位菩萨存在于几近无限的时光中,却又特意如此问。
「我只是想,这位神祇到底有无动心的一刻……」
「这话怎么说?」
「例如,这位神祇观看了花,尔时,他到底会不会萌生花很美的感觉呢……」
「……」
「花,正因为会谢,人们才会感觉花很美。凡有性命之物,正因为都会走向死亡,人们才会对其生出爱怜吧?只有人才能觉着美,只有人才能生爱怜,因为人本身也在走着同一条生、老、病、死的路,因此人才会赏花、惜花,不是吗……」
道满呵、呵、呵地笑起。
「你说的花,我听起来像在述说女人……」
「是吗?」
「嗯,听起来像是在说女人。」
忍海听了两人的对话,开口说:
「听着两位大人的对话,我觉得彷彿是在聆听说法。」
忍海是位和蔼可亲的老头子。
无论他开口说话或默不作声,总是眯着双眼露出微笑。
「事前,我听说源氏大将想观看这尊佛像,今日才打开此绘堂,却万万没想到竟然可以听到这些话……」
光君是先帝之子,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
是这个国家的皇子。
具皇子身分的光君说想观看寺院里供奉的佛像,当然没有任何寺院敢拒绝。
忍海说后,道满呼呼轻笑,接着望向光君说:
「具有那种容貌的人,无论观看花,或观看人饿死的尸骸,大概也如此刻一样面不改色吧。我说的对不对……」
从道满的表情看来,他的言外之意似乎是在对光君说:「你的容貌和这尊佛像很像。」
「可是,我无力拯救人……」
「任何人都无力拯救人。无论佛陀……」道满望向忍海,接道:「或异国神祇……」
忍海依旧面带笑容。
「异国神祇吗……」
忍海重複了道满说的话。
道满将视线移向弥勒佛,低声说:
「夏四月庚午朔己卯日,立廄户丰聪耳皇子,为皇太子……」
这是《日本书纪》卷第二十二〈丰御食炊屋姬天皇〉——记载推古天皇(注2)事迹里的一节。
内文记载,廄户丰聪耳皇子——亦即被后世人称为「圣德太子」之人物,在这天成为皇太子。
「这有什么关係吗?」
「听说,建造此寺院时,廄户皇子赏赐了这尊佛像给秦河胜大人……」
「那是好几百年前的事了……」
「此寺院别称太秦寺,为何会有这种别称呢?」
「据说,是因为往昔秦酒公(注3)在纳税时,上缴堆积如山的丝绸,因此蒙受御赐『禹豆麻佐』之姓,后来此地地名变成太秦(注4),于是此寺院也就别称太秦寺……」
「寺内有祭祀木嶋坐天照御魂(注5)的神社吧……」
「是。」
「那儿有口『元礼之池』,池中有个小岛吧?」
「有。」
「岛上是不是有个三柱鸟居?」
「是。」
三柱鸟居——又称三鸟居,是在三根柱子上各自搁着横木,同时面向三方向的鸟居。
从正上空看下来,三根横木刚好形成三角形。
「很罕见的鸟居。」
「是的……」
「这座木嶋神社境外,是不是另有座大酒神社(注6)?」
「是。」
「听说『大酒』也可以写成『大避』(注7)。神社内祭祀的是块大岩石吧?」
「是。」
「此地本位贺茂之地,后来让给秦氏……贺茂一族人原本祭祀的也是岩石吧?」
「我也听说是这样……」
「岩石是石神。石与宿同音,所以是宿种。我们操纵的式神,原本也是宿神的一种。宿种是日本国最古老的神祇吧?」
「您说的话,很有趣。」
忍海依旧面带笑容。
「皇后怀妊开胎之日,巡行禁中,监察诸司。至于马官,乃当廄户而不劳怱产之……」
道满再度念诵《日本书纪》里的一节。
内文意思是,穴穗部间人皇女(注8)在怀孕期间,撞到马官马廄之户门,当场产下圣德太子。
「也因此,众人都称该皇子为廄户皇子……」
「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忍海道。
「这位廄户皇子为了在这个国家推广新神祇——佛,竭尽他的智识与精力。」
「这也是众所周知的事吧。」
「事实真仅是如此吗?」
「什么意思?」
「廄户皇子竭尽心力推广的宗教,真的仅是佛教吗?」
「……」
「您知道景教(注9)吗?」
「没听过……」
「是祭祀异国神的宗教。」
「是吗?」
「据说唐国有祭祀这位神祇的寺庙。」
「是吗?」
「您知道那寺庙的名称吗?」
「不知道。」
「叫太秦寺。和这儿的太秦寺同字。」
「那真是……」
忍海仍面带笑容,只是,笑容看似黏在嘴唇,僵住了。
「道满大人,您这句话的意思,该不是想说这寺院里祭祀着景教的神祇吧……」
「我正是这个意思。」
道满的黄色眼眸发出亮光。
「这……」
「秦氏一族本就信仰景教,秦河胜大人是不是请求圣德太子允许他们信仰此神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