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赫露隔着格子栏,根本不知道该出声说些什么才好。
绝对称不上大的杰西乐园中,好像也有设置牢房的必要,而此处看来便是为此打造的建筑物。
里头没有窗户,只有黄昏的阳光从敞开着的出入口映入里侧,微微照亮了屋内。以木製格子栏隔开了土壤地面通道的房间共有三间,通道右侧有两间,左侧有一间。
右侧前方的房间中关着艾巴,他单臂被绑在身上,脚被铐上了脚镣;内侧房间中关着双手腕和双脚踝都被绑住的休罗•瑟朵拉。然后,灰色喵喵锡依则是被分配到了左侧的牢房。
锡依蜷曲在房内角落,看起来像是在睡觉;艾巴则呆站在房内正中央。
瑟朵拉背靠在侧面墙壁席地而坐,凝视着对向的墙壁,瞧都不瞧一眼人在格子栏另一头的席赫露。
「那个……」席赫露不是在询问瑟朵拉,而是在问一旁的杰西。「为什么只有她们……必须像这样被你关起来?」
「当然是为了提防她们。」杰西用手抓了抓长有鬍鬚的脸颊,做出回答。「我知道她若是休罗家的女人,就会是死灵法师(Neance),而且还会带着人造人。但是,她同时又是喵喵使。说她诡异,还不如说是危险。别看喵喵那个样子,那可是种恐怖的生物。好好训练的话,不管暗杀还是什么通通都办得到。」
瑟朵拉用鼻子「哼」了一声。
杰西浅浅一笑,将手指挂上了格子栏。
「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无论是我们的事,还是喵喵的事,我看你并没有像嘴巴上讲得那么了解。」
「你错了,克鑒的遗民,我知道你们的事喔。说不定,我知道的还比你详细。」
瑟朵拉将脸转了过来,虽然没有显露出表情,但好像感到十分惊讶。
「……你这家伙,看来不是单纯的落魄义勇兵。」
「我只是稍微通晓历史而已。你们什么事情都让喵喵去干,也曾经饲养出只喜欢吃半兽人肉的喵喵。喵喵是种聪明的生物,即使这么说,它们仍不具有良心和伦理道德观。在一定的饲育方式下,它们连再怎么骇人的事情都能冷静地完成。人造人在这一点上也很类似啊。偷偷摸摸到处逃匿,和创造出杀人工具并加以使用,这些就是你们隐村人擅长的伎俩。」
「祖国被灭,人民被驱逐出居住的土地,我们必须克服苦难。」
「你讲的我懂,我很同情你们喔。不过,就是无法信任你们隐村人。再说,你们本来也就不信任你们自己以外的人吧?所以才会像那样深居在千峡谷(Southern Valley)中。」
「祖国遭到攻击时,没有任何人愿意伸出援手,所以哪能那么轻易相信外人啊。」
「也就是说,你们是心甘情愿地选择了自我孤立的路走。是要我怎么相信没有意愿和其他人好好相处的人啊?再说,就算是你们自己人,当有人违背成规时,你们也能毫不在乎地杀掉。」
「我已经捨弃了村子。」
「你这个明明生在休罗家,却又在养喵喵的怪人,我看应该本来就是被排挤出来的人吧?」
「那个……!」
席赫露实在是听不下去,因而挤出了声音。
杰西蓝色的眼睛看着席赫露。这名男子的眼睛好像有些奇怪,不过是怪在哪里?或许不只是眼睛怪,应该是整张脸都怪。如果剥开杰西的脸──皮肤和底下的肌肉的话,该不会露出一张完全不同的脸来吧?
这名男子的脸部明明也不像是人工产物,但就是让人觉得不是本人。
「……瑟朵拉小姐,很爱护喵喵。她没有让喵喵去做你刚才讲的那些事。……我是这么认为的。的确,……我们并没有一直在一起行动。……或许也称不上是同伴。瑟朵拉小姐……也许也没有把我当成是她的同伴。但是,……即使如此,她还是帮助了我们好几次。……我虽然不太清楚隐村的事情,不过瑟朵拉小姐绝对是个值得信任的人。」
「原来如此。」杰西抓住下巴,微微歪过了头。「这下我知道你是个老好人了。啊啊,这不是在挖苦你,只是很单纯的感想。我喜欢像你这种人喔,不过这种说法好像会招来误会。意思不是对你有好感,而是欣赏你。我个人是这样啦。」
「……谢谢称讚。」
「直率,但又不是随便。你这个地方也很棒。总而言之──」杰西用手背轻敲了格子栏。「我还没办法信任她,因为这个游戏还在谨慎地持续当中。若不认真处理每一件事,那就不好玩了吧?」
席赫露蹙眉以对。
「游戏……?」
「她的处置等等再说。席赫露,你跟我来。」
杰西朝出入口迈出步伐后,招了招手。
席赫露窥视了瑟朵拉的模样,发现她正看着墙壁。感觉很难让她认定自己是同伴。
跟着杰西来到屋外后,发现四下已经相当昏暗,也没有居民在外走动,应该是正在张罗煮炊晚餐吧。家家都飘出袅袅炊烟。
「那么,席赫露,我已经让你看过杰西乐园里的各种实际情况了……」杰西边走边说。「──你觉得如何?」
库萨克被派去执行劳力工作;梦儿好像被大衣组的一人带去村外;梅莉陪在哈尔希洛身旁;瑟朵拉、艾巴和锡依沦为了阶下囚。
席赫露则是在杰西的带领下四处走动,到访田地、居民住家、家畜棚舍,甚至连仓库都进去了,另外也亲眼见识了水井、水渠和水车小屋等设备。不过,杰西只会回答「这是水车吗?」之类的简单问题。
「……什么──觉得如何……」
「你觉得你有办法在这边生活吗?」
「这里是静谧……」席赫露垂下头,在脑中挑选了字词。「……感觉很祥和的村子,也非常有秩序。……而且有水有食物的话,就能活下去了。」
「那是当然的啊。不过,只是活着也未免太无趣了吧?」
「……也对。」
「我以前也曾是义勇兵,所以能够理解那种无法离开刺激生活的感觉。我个人是这样啦。」
「我的话……或许比较适合和平的生活。」
「我当时是觉得累了──累了?好像也不是。那是什么呢?是腻了吗?我现在也没办法清楚地回想起当时的心情了。总之,那时就是想要离开义勇兵的工作,挥别同伴,试试看一个人过活。就是想尝试所谓的单人之旅。心之所向,身之所往?日文里有这样的表达方式吧?」
「……蛤。……日文……?」
「你是日本人吧?Japanese──不过,跟你讲这些,你也不懂吧。」
「我不懂……──」
席赫露的脚自行停止了移动。
总觉得自己好像遗忘了某件重要的事。
而且,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子了。
以前也有过相同的经历。
有过好几次。
次数甚至已经多到数不清了。
缓缓地转动脖子。因为转太快的话,感觉自己会晕厥倒地。这里是……?
这里是什么地方……?
杰西乐园。
位于山中的村落。
格林姆迦尔。
那么这里又是哪里?
像是乌鸦的鸟类不知在何处鸣叫。
因为很恐怖,所以很讨厌乌鸦。
只要手上拿着饼乾糖果,它们就会袭击而来。
因为它们牢牢记住了,人类就是会拿着好吃的东西。
快步走在黄昏的大街上。回头察看,发现自己的影子拉长得令人生厌,不禁有了想要逃走的念头。然而不管再怎么跑,转头一看,影子仍旧会在眼前。它到底要跟到什么时候。虽然这是自己的影子,理当会是如此,但就是觉得害怕。
实在是害怕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席赫露真的是个胆小鬼耶。
从以前就是这个样子了。
这么说的你,是谁……?
不知道。
想不起来。
忘了。
连你的事情也忘了。
所有的一切都忘了。
甚至连那个地方有谁在也全忘了。
那个地方?
是哪里?
不是这里的某个地方吗?
那里是……?
啊啊──
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我。」
席赫露用手摀住了脸。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你没事吧。」
杰西的手放到了她的肩上。
她抬起头。
男子盖着一层阴影的脸上,只有那对蓝色的眼睛看起来光芒四射。
「……我,没……事。我……刚刚,有说什么吗?」
「不知道。」杰西回答了。「你刚刚就说了这个,说你不知道。」
「……不知道。」
「用不着在意这种事,因为会这样很正常。」
「正常……?」
「反正,你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事情就是这样,如果想再多也都没有意义,那么不要去想是不是会比较好?」
「……没有意义。」
杰西弯下腰在席赫露的耳边细语:「──是的,没有意义。」
「日本、东京、新宿、秋叶原。反正你一听到立刻就会忘得一乾二凈。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个人是这样啦。根本无可奈何,连『自己已经忘记』这件事也会全部忘光。」
现在,彷佛有什么东西在搅拌脑浆──记忆。
记着的事情。
这些都位在脑中。
无论形式如何,它们就是会铭刻在脑内的某处。
杰西的话语碰触了那个部分。
宛如手指一般,掐住了记忆。
扭拧后加以摧毁,或是将其移至其他的场所。
但是那记忆,必须存在于那个地方不可,一遭移动,记忆就再也无法发挥记忆能有的功效了。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情。
因为杰西只是跟自己咬了耳朵而已,只是说……
他讲了什么?
××。
××。
××。
×××。
××××。
×××××。
×××■■■■。
■■■■■■■■。
■■■■■■■■■。不行。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