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橘色的室内灯光,微微照亮了整齐清洁的房间。
美其名为整齐清洁,其实这个房间里的东西原本就少得异常。
小型液晶电视和一张格纹大矮桌,矮桌四周围着几个坐垫,书架放着几本儿童读物。
此外,还有几个收纳个人衣物的彩色小箱子,大概只有这些,整个房间简洁而无机质。
单人房栋一楼尽头「107号室」。
今天,我们也在附设于室内的两张双层床当中,比较髒的那一张的下层……也就是我的床上,召开反省大会。
今天的反省大会主题,是「现今在这座养护设施当中被视为『怪物』的我们,到底该怎么做才能洗去污名」。
哎,虽说是「今天的主题」,不过昨天也是这个,前天也一样是这个。
而今天也是,我以外的另外两人并没有提出任何意见,面对我提出的「你们两个怎么想?」他们也没有做出回答,一片昏暗当中,沉默持续了两分钟左右。
「哎呀~~哈哈。到底该怎么办呢~~……真的。」
我再也忍不住,满怀着「老实说我已经举手投降了」的心思轻声说出这句话,结果SETO紧紧抱住手里的枕头,露出随时都会哭出来的表情。
「一定都是我害的吧。真的很抱歉……」
「不,这不光只是SETO的错吧。不準说这种话。另外,禁止用敬语。」
KIDO果决地打断了SETO软弱的发言。
SETO的肩膀震了一下,随后便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回答「真的很抱……对不起」,接着把脸埋进枕头里。
SETO是个非常爱哭、像是把小动物和小婴儿加在一起的男生。
跌倒的时候哭,肚子饿的时候也哭,天色变暗就哭,就算没事,他也还是先哭再说。
这就是我在这里遇到的「第二号朋友」濑户幸助(SETO Kosuke)最主要的特徵。
既然是对这样的SETO说话,照理说应该稍微选择一下说话方式比较好,只是当事人KIDO却是毫不在意。
才刚听到她冷漠地回应了一声「嗯」,随后立刻开始用手上的翻花绳建造东京铁塔。
若是继续放置不管,事情似乎会变得越来越麻烦,所以我连忙插手介入。
「哎、哎呀,没关係啦。SETO自己设想了很多啊……」
「……那个,真的很抱歉,我其实没有想很多。」
依然把脸埋在枕头里的SETO轻声这么一说,让我打的圆场整个糟蹋掉了。
同时,看起来相当不耐烦的KIDO散发出了「所以说禁止用敬语!」的压迫感,SETO又震了一下,陷入沉默。转眼之间又回到了起点。
我「唉」的一声叹了口气,整个人重重靠到放在一旁的棉被上。
今天大概也不会有结果吧。我可以预见之后的发展就是等注意到时已经到了上床睡觉的时间,和平常一模一样。
来到这里转眼间已过了好几个月。
在这里的几个月,比之前在阿姨家度过的那两个月,密度明显要高出许多。
那一天,才刚见面,我脸上就出现了鲜红的五指掌印的时候,我还很担心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子,然而幸运的是,我今天也好不容易顺利地在这里生活。
说到五指掌印,製造出它的当事者,女孩「KIDO」,是出自跟我一样的理由才来到这里的孤儿。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我真的吓了一跳。
如果只有这样也就算了。后来知道我们连房间都是同一间时,心里更加惊讶。
一般来说,似乎有规定男女生必须分房,但是其他房间已经全部住满,加上我们的年纪还小,所以就变成这样了。
儘管曾听过,不过世上竟然真的有「缘分」这种东西呢。当时的我深切体会到这一点。
顺带一提,「KIDO」这个称呼方式,是因为那时我只问出了她的姓氏就被当成变态看待,而且之后她甚至有一段时间连话都不愿意跟我说。
为了不让难得的第一号朋友逃跑,我拚命地「KIDO小姐、KIDO小姐」叫个不停,她终于开口回答「不要加小姐!」的时候,我连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但是之后又过了一个月,她还是不愿意说出名字,最后她的称呼就变成KIDO了。
窝在这个房间里等待我和KIDO的,就是这个房间原本的居住者SETO。
相较于KIDO的冷漠,SETO属于完全不同种类的寡言,不过当初我被KIDO无视时,他大概是想为我打气吧,从那时开始,他就会和我聊各种话题。
例如他出生后不久就一直待在这间养护设施里。
没有任何朋友,甚至还被住在其他房间的人欺负。
还有去年,唯一的朋友小狗花子死掉的事……等等。他一边哭一边说出来的这些事情,不管再怎么语带保留,都不能算是「能够打起精神的话题」。
但是,就在我不断说着「没事没事」安慰他的时候,我和SETO之间逐渐建立起世人所谓「羁绊」这种东西。
比起那个时候完全不和我说话的「第一号朋友」KIDO,他更有朋友的感觉。
从那个时候开始,SETO就变成了我的第二号朋友。
绝对不是因为SETO跑来问我「我们应该可以算是朋友吧?」的时候,眼睛里写着「如果不是这样我就去死」的关係。绝对不是。
我只是纯粹觉得,和这个名叫SETO的少年一起度过的时间十分愉快。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KIDO也渐渐开始会和我说话,如今虽然还有一点点尴尬,不过我们三人可说是过得一帆风顺……
……才没这回事。
应该说,现在是和一帆风顺彻底相反的状况.
如果我们三人坐着的这张床是一艘帆船,那么船帆应该早已撕裂成碎片,而我们正孤独地在暴风雨中的太平洋上漂流遇难。
没错,所以才需要召开这场反省会。
就算是我们,被那些职员还有其他房间的入住者叫成「怪物」或「妖怪」之类的,老实说非常难过。
已经不想再看到107号室的门牌上,被别人贴上「怪物房间」的字条了。所以才要儘快抹去这个印象……
「怪、怪物……妖怪……」
「对吧。真的很希望他们不要再这样叫了……咦?」
我刚刚并没有把「怪物」或「妖怪」之类的辞彙说出口。只有在脑中稍微想到而已。
那么他为什么有办法对这些辞彙做出反应呢?
我立刻坐起上半身,朝着SETO的方向看去。SETO正把埋在枕头里的脸抬了起来,泪眼汪汪地看着我这里。
那双眼睛,已经染上了几乎让人看呆的鲜艳暗红色。
我呆愣地说出一声「啊」,随后思考了一下,闭上眼睛。
(……又听到我心里的想法了吗?)
我在脑中如此暗想。
「真、真是对不起,我听到了。」
SETO一脸愧疚地说完后,像是只把眼睛露出来似地,拿枕头捣住了嘴巴。
果然是这样没错。
我继续在脑中想着(最近那个状况明明减少很多了呢。不过话说回来,SETO的那个总是来得很突然啊)。
结果SETO仍用枕头捣着嘴,非常难为情地说:「我想大概再过一下就没事了吧。」
听到这句话,我露出了苦笑,然而接下来却换成KIDO那边散发出不祥的气息。
战战兢兢地朝KIDO的方向看去,发现她像是不耐烦到极点似地瞪着SETO。
接下来再看向被瞪着的SETO,他已经像是变成一只不幸撞见蛇的小老鼠了。
SETO一边挥动着双手,一边说着:「啊、啊,敬语!真是抱歉,真的非常抱歉!咦……?不、不是!我不是故意的!」SETO拚了命地用敬语对着KIDO的心声加以辩解,他的敬语病真的太根深蒂固,几乎让人傻眼。
KIDO丢下了刚刚一直爱不释手的翻花绳,边说「到底要我说多少次,不要再用敬语了……」边跪立起来,右手握拳,开始朝SETO逼近。
这一刻,SETO因为过度害怕,开始唏哩花啦地哭了起来,并发出「噫噫噫!噫噫噫噫!」的丢脸惨叫。
这样实在有点太糟糕了。
我挤进SETO和KIDO中间,朝着KIDO张开双手。
「等等,暂停、暂停~~!KIDO,你有点气过头了。吶?」
虽然多少有点不自然,不过我还是竭尽全力露出笑容,对着KIDOI么说。结果KIDO露出了「滚,不然连你一起杀」的眼神,紧盯着我。
这个女生的眼神真的很兇。如果是战队故事,她一定是敌方角色吧。
当我心里正想着这些,身后的SETO突然发出「呵呵,敌方角色」的笑声。
(给我等一下!你在笑什么啊!我现在可是为了你挺身而出耶?)
我在脑中这样大喊,于是后方传来SETO「非、非常抱歉!」的大叫声。
然而现在这状况,这种道歉方式实在很糟糕。SETO啊,为什么你会这么不小心呢?
不出所料,眼前KIDO愤怒的气场比起刚才还要更加增强。
「又是敬语……还有KANO,你刚刚跟SETO说了些什么对吧?」
KIDO平静地说道,但话语的背后确实隐藏着强烈的杀意。
「噫!讨、讨厌啦,我什么也没说啊!对吧,SETO!」
「对、对呀对呀!绝对没有说什么敌方角色之类的!」
下一刻,KIDO一记强烈的重击,準确地打中我的心窝。
「咕喔喔!」
我不由自主地倒在纯白的床单上。
这一记,简直可以让人从远方听见敲钟一样,是非常乾净俐落的击倒。
随后,SETO又再次发出「噫呀啊啊!」的丢脸叫声。
感受着腹部遭到直击的剧痛,我勉为其难地抬头看向KIDO的脸,发现她的怒气似乎已经转完了一圈,开始啜泣起来了。
像是和她出现同步一般,也像是理所当然的一般,SETO也开始大哭。
回过神来,这两个人丢下了燃烧殆尽成雪白飞灰的我,开始互相合唱似地哇哇大哭。
……呃,这是怎样?
这种状况下,大哭的人应该是我吧?照理来说。
完全不理会我心中难以排解的哀伤,两人的放声大哭开始越演越烈。
「啊,糟了,再这样下去……」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再次看向KIDO。不出所料,KIDO的眼睛开始逐渐变红,身影也变得越来越稀薄。
没错,不知道为什么,KIDO只要生气、哭泣,或是觉得寂寞的时候,就会消失……正确来说,应该是变得「无法被他人所认知」。
不过,这个状况又附加了「只要接触就能加以认知」这一条莫名其妙的条件。
因此,只要握住她的手,或是在她消失的空间里到处挥舞拍打,就没有问题。不过,最麻烦的就是KIDO在身影消失的状况下走到外面去。
因为不高兴而消失无蹤的时候,KIDO有时会直接走到其他地方去。
以前有一次KIDO因为这样消失无蹤,后来一直没有回来的时候,我和SETO花了好几个小时到处搜索。
说来惭愧,唯独那一次,我也跟着哭到没有资格叫SETO爱哭鬼的程度。
结果,我们一直找到天亮都没找到人,只好先回房间一趟,却发现当事人正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睡觉。要是再次发生同样的事,实在难以承受啊。
现在总之得想办法让两人停止哭泣,之后应该就可以避开许多麻烦事了。
于是我开始想像某个身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