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闭着的眼睛感受到有阳光照射进来。
我睁开眼睛连眨好几下,沉睡的感官终于慢慢苏醒过来。
直到刚才为止,我彷彿还置身于透明塑料袋一般轻盈的声音之海里,随波摇蕩,而现在,身体慢慢地找回了真实感,我终于清晰地感知到——自己正深陷在被窝里面。
「糟糕,本来还想多睡一会儿来着……」我皱起眉头,但为时已晚,我的睡眠一向很浅。在这种状态下再次回到梦境之中?我应该做不到吧。
打消回笼睡觉的念头后,我摘下戴了一整晚的耳机。血流慢慢回到受压迫的耳朵中。
关掉耳机里的音乐后,现实世界嘈杂的声音震蕩着我的鼓膜——这是我最讨厌的、无情而坚硬的外界的声音。
唉……我叹了一口气,托起沉重的身体。身体正前方恰好有一面镜子,里面映照出带华盖的奢华床铺。
床铺的正中央,坐着一个好像刚被谁打了一顿的家伙,头髮乱成一团,正目不转睛的看着我。
「早上好……」
镜子里头发乱糟糟的家伙做出和我一模一样的嘴型。
又是一个讨厌的早晨。
我伸了个懒腰,把视线转向窗户。明媚的春光透过院子里的四照花,明媚交替地闪烁着。
天气尚未转暖,四照花却已然呼之欲出,按捺不住要开出满树花朵的徵兆。淡粉色的花瓣随风颤动,让人突然想到「娇嫩可爱」这个形容词。
娇嫩可爱的花朵——我喜欢这些刺激发出的音韵。可是对我而言,这些音节同样充满了嫌恶与忌讳的含义。
因为我的名字叫「蕾」。蕾,就是尚未开放的花朵的意思。
我曾经问过妈妈,为什么要给我取这个名字。
她说,不论多么可爱的花朵都是由花蕾绽放而成的,蕾这个名字蕴含着无限的可能性。
听到这样的解释,普通的女孩子肯定会开心地跳起来:「哇,好可爱的名字,谢谢妈妈!」
事实上,初次听到我名字的人,无一例外会夸讚这真是个美丽的名字。
娇嫩可爱,充满可能性——蕾是一个被无数人喜爱的名字。
「可是看看你自己,到底哪里可爱了?」
镜子里头发乱糟糟的女孩一脸嫌弃地看着我,她的样子比起花蕾,更容易让人联想到杂草。
蕾这个名字,怎么想都不适合我。每当我被人叫名字的时候,总有种被嘲笑的感觉——你那里像花蕾了?
说实话,虽然很对不起妈妈,可我其实不太喜欢这个名字。
想到这儿,我的心情低落起来。镜子里的「蕾」本来就已经十分阴郁,此时脸上更蒙了一层乌云。我终于决定从床上下来。
穿上昨晚胡乱甩在一旁的拖鞋,我朝房门走去。空调的温度恰到好处,不冷不热,非常舒服。
地毯上编织着精緻的象形文字,我从上面走过,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刚走到房间正中央,突然,房门被咚咚地敲响了。
「嗯?」
我毫无防备,条件反射地挺直了后背。天气虽然不热,却感到身上渐渐流出令人不舒服的冷汗。
脑袋终于开始运转,搜索出听到敲门声后正确的对应方式,我随即张开嘴。
先张开嘴。嗯,张开了……但是,最关键的「内容」却怎么也出不来。
「蕾,你已经起床了吧?起来的话给我回句话。」
——那彷彿质地极佳的丝绸一般的声音,给人的感觉细腻、冰冷,凛然。
哪怕是透过房门,这个声音依然威力不减,我像被蛇盯住的青蛙一样,瞬间浑身僵硬。
绝对不会错,现在站在门口的,是那个人。我必须赶快用正确的语言去回答……
越是这样想,脑袋越是空白。时间无情地流逝。
「……好吧,我开门了。」
话音刚落,门开了。那个令我手足无措的声音的主人……木户凛,正站在那里。
偏红的头髮挽在脑后,腰板笔直,哪怕是大清早也让人找不到丝毫破绽。
直到现在,我都没有见过名字和本人如此相配的人。文武双全,德才兼备,还有人比她更合适叫「凛」吗?
相比之下,我顶着杂草一般乱蓬蓬的头髮,一如既往地哆嗦着嘴唇——
「早……早……上……」
我含糊不清的声音听起来一定不成句子。听罢,姐姐叹息一声,平整的眉间蹙起皱褶,说道:
「蕾,我不是来吓唬你的,明白吗?」
我当然明白,我知道姐姐不是吓唬我寻开心的那种人,也知道姐姐漂亮的脸蛋现在为什么眉头紧锁。
可是,虽然我什么都明白,但脑袋里的想法缺无法用嘴巴表达出来。「嗯,我知道」明明是简单的一句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看到我迷茫的样子,姐姐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语气也更强硬了:
「……蕾,一句话也不说的话,和路边的杂草有什么区别?」
我……我非常不擅长说话。
医生说我的大脑没有问题,喉咙也很健康,我自己也知道。
如果是一个人在房间里,我可以流利地讲话。但是,只要想跟别人说点什么的时候,就会突然说不出话来。
前不久,这个癥状还比较轻。别人对我说早上好,我能做出正常回应,「是」和「否」也都能正确表达,并没有觉得痛苦。
变成这样的原因其实很简单。有一天在儿童活动中心,一起玩的男孩嘲笑我说话的方式,从此就开始了。
所谓的嘲笑,其实也并不是什么很严重的话。周围的大人都说道个歉就好了,这件事也就过去了。
可是,我无论如何都无法释怀。
那时,到那一瞬间为止,我从来没有客观地注意过自己的语言和声音。那个男孩说出的话,对我来说无比沉重。
我和别人比起来,是不是很奇怪呢——这个想法从脑海闪过。一瞬间,眼前只剩下一片黑暗。
回过神来,我已经不顾大人的阻止,殴打起这个男孩。
事情还是闹大了。之后好几天,妈妈不知道多少次去给男孩的父母低头道歉。
从那以后,我开始迴避和任何人说话,哪怕说一个简单的词语都非常害怕。
「……好吧,算了。」
姐姐站在走廊,双臂抱在胸前说道。也许是等烦了,她径直走进我的房间。
唉,又搞砸一次。我不论被问到什么都无法回话,连一个简单的问题都不能回答,姐姐生气也是理所应当的。
我难堪地垂下头。脚边的地毯上,四照花投下的影子摇曳不停。娇嫩的花朵随风飘动,哪怕是影子也十分可爱。
……烦死了,我真的很讨厌自己!讨厌自己的声音,自己的名字,自己的一切。
妈妈曾经对我有过怎样的期待呢?她一定希望我成为一个凛然、独立的女生吧。
我永远都不可能知道妈妈的想法。去问一个已经死去的人,是不会得到答案的。
不,就算妈妈还活着,我连句话都不能好好说,又怎么去问她呢?
在那间小小的公寓里,我和妈妈又说过多少话呢?
没错,从那时到现在,我一直都没变。以后,乃至这一生都会是这样吧。
我根本无法回报妈妈的希望,无法成为绽放的花朵。想到这里,羞愧和凄凉涌上心头,我的眼眶一阵发热。
姐姐踩着四照花投下的影子,一步步向我逼近。我抬起头,正好看到她举起手腕的瞬间。
「……」
我做好了被打耳光的準备。
……可是,脸上并没有传来疼痛。
与此相对的,头顶却传来温柔的触感,似乎有什么软软的东西正在抚平我乱蓬蓬的头髮。
我感到疑惑。
这份意料之外的接触,让我不由得睁开了眼睛,重新望向姐姐。
姐姐没有笑,也没有生气。他她还像刚才一样,用冷峻的表情盯着我。
可更奇怪的是,她的手非但没有打我,反而开始抚摸我的脑袋。或许这也是生气的一种,但至少我从来没有体验过。
正当我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姐姐慢慢开口道:
「麵包和米饭,选一种喜欢的。」
……麵包和米饭吗?从这里面选的话,我喜欢米饭。米饭可以配各种小菜,而且米饭本身就很香。
可是,姐姐为什么要问我这个呢?按道理姐姐应该生气才对……虽然这话有我来说有些不知好歹。
比如,逼我说出讲不出话的理由,否则就不准我离开房间——这样的话我还能够理解,可为什么偏偏在这种时候问我喜欢麵包还是米饭呢?
「啊……」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发出了声音。
明明总在关键时刻掉链子,现在却随随便便就发出声音。这张嘴真是没用啊。
可是,看到我的样子,姐姐并没有丝毫动摇,只是继续等待我的回答。
我看到姐姐的样子,不由得浑身颤抖起来。
麵包和米饭……这一定是表达惩罚的话语。
这样一来,许多事情都能对的上了。电视剧里经常会出现这种剧情——你想选哪种死法?想像一下姐姐这样的人去做,感觉非常真实。
麵包和米饭,听起来是没有任何攻击性的词语。可正因如此,用在这种地方才更让人毛骨悚然。
如果这的确是惩罚,那一都是让人痛不欲生的方法。问题在于具体选哪一种才好。
通麵包能够联想到的方法都十分恐怖,比如挤压,火烤之类的。
那米饭呢……嗯,可能是被蒸吧……也足够恐怖了。
啊……到底回答什么才好……如果回答都不喜欢,姐姐会不会两个都不选,而是选「麵条」呢?可是麵条也很惨,麵条要被煮,或者被炒。
那还是麵包好了,不对,还是米饭……
「蕾。」
「我、我要米饭!」
被姐姐叫到名字后,我的嘴巴条件反射地说出了「米饭」。而且,声音非常大。
姐姐似乎被我的声音吓到了,但比起她,最惊讶地其实是我自己——从出生以来到现在,我可能从来没有发出过这么大的声音。
全身的血液瞬间停滞。我本来就已经很不礼貌了,没想到现在做出了更加不礼貌的事情,一切都完了……
这样的话,我要接受的惩罚一定不只是「米饭」这么简单了吧。最坏的情况下,说不定会被做成「炒饭」——先蒸,再炒。
正当我想着这些毫无意义的事情的时,姐姐冷峻的表情突然一转,变成了爽朗的笑颜。
虽然我不明白姐姐为什么露出笑脸,但是,哪怕像我这样迟钝的家伙,都不禁被深深吸引了——姐姐真的好漂亮。
姐姐嘭嘭地拍了几下我的头,随后蹲下身,和我四目相对:
「我知道了哦。今天,给你做点特别好吃的。」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冷峻,此时却温暖地包裹住我,沁入我内心深处。
啊……到底怎样才能像姐姐一样漂亮地说话呢……我抑制不住地憧憬着。
说完,姐姐像给对话画上句号一般,轻快地转身离开了。
我惊恐地思考「特别好吃的」是怎样严厉的惩罚,獃獃地站了好久。终于,我决定豁出去了,于是吧自己收拾整洁,走向吃早饭的地方。
吃早饭的过程中,姐姐心情一直很好,可能最近父亲正着手开拓新的事业,工作非常顺利。他们热烈地讨论着。
而之后的一整天,我一直在惊恐中度过。但是,那天并没有出现「米饭惩罚」,就这样到了晚上。
我甩开脚上的拖鞋,缩进被子里,然后像往常一样把耳机塞进耳朵。突然我意识到,今天早上的米饭,比平时都要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