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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等了老半天,结果那一天平井副总经理和金治总经理虽然表示我客户「是犯人的可能性很高」,但是由于定之常董的异议,还是决定「暂时保留最后结论」。
假如只是要传达这个结论,也犯不着把我留这么久,但是所谓的高层,往往对于剥夺底下人的时间这件事毫不迟疑。
总之,这个结果如同我的预期,我也暂时放下了心。
首先在这三个人当中,有两个人表示同意,就像平井副总经理所说,我算是通过了「初选」。
十天后的二月二十七日星期六,我来到了轻井泽。
太阳高挂在晴朗蓝天中。空气乾燥,气温相当冷。
在车站前招了计程车,告知目的地,司机说:
「喔喔,就是森川家的别墅吧。」
似乎对那里很熟悉。
「每次经过都觉得那屋子真是气派。面东的正面玄关镶嵌了彩绘玻璃。早晨太阳照射在那上面看起来真是漂亮。我女儿十二岁了,每次载她经过那屋子前,她都会说:『我也好想住在那种城堡里喔。』」
衬着司机自言自语的BGM,车子在狭窄山路里晃呀晃地开了大约十五分钟,穿过山后,眼前是一片开阔的盆地田园景色风景。
每一片田地佔地都不小。现在是冬天,一眼望去都是褐色风景,有些清冷,不过一到夏天,这片美丽的绿色地毯应该会迎风起伏吧。
「就快到了。」
司机说完这句话后又开了十五分钟,我们到达了荣治留下的别墅。
铁制大门的另一端,是一条铺着石板的走道,周围则是宽阔的庭园。草地和树木的管理一定很辛苦吧。
这座石造的两层楼建筑,的确有点城堡的味道。大概是昭和中期盖的吧,也已经有点年分了。我猜建物土地面积大约两百平方公尺左右。
挑高的玄关门廊上方是整片镶嵌彩绘玻璃。彩绘玻璃是漂亮的橘色花形。我本来就对花的名字不熟悉,完全认不出那是什么花。
这附近是高级别墅区,但有很多人不一定把这里当度假别墅,可能是有钱人的隐居地,或者开展第二人生的舞台。
每间住宅都有宽广的庭院,家户之间随意以植栽区隔。有这么广大的土地,就算邻居稍微突出界线,也不至于因此起纷争吧。
下了车,打开进入庭院的大门,立刻听到一阵猛烈的狂吠。
「呜汪汪汪汪!!」
一看,院子一角有个不小的木屋,大约是都会区大学生独居套房的大小。木屋入口绑着一只大型犬。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品种,不过栗色的毛流浓密,站姿如画,可以想像应该是附有血统书的高贵犬种。
狗专心致志地吠叫,当然是对着我叫,反正我本来就没有动物缘,也不以为意,径自穿过院子。那只狗把牵绳拉到极限,那气势就像想立刻解决我,唉,也真悲哀,那条牵绳看来绑得很牢固,我一派从容地来到玄关。
按下门铃,纱英出来迎接我。
从脱鞋处偷偷往里看,玄关门厅进去之后,屋里用的好像是深褐色的木材。细緻打磨的地板上,铺着有古典风情的胭脂色地毯。
「巴克斯看到丽子倒是会叫呢。」纱英嗤嗤地笑着说。
我一边脱鞋一边心想,这女人莫非连狗叫不叫都想分个高下吧?接着马上听到前方传来一声「巴克斯,去散步喽!」。
一个四、五岁左右的男孩嘴里这么叫着,同时往前沖。
我刚好为了脱鞋稍微举起单脚,男孩身体撞在我肩上的冲击,让我就这样往后跌。
我安静地往后倒,纱英看了反而「啊!」地大叫。
一个四十齣头,穿着整齐乾凈的男人从屋里小跑步出来。
「不好意思!」
他身上穿着毛呢剪裁的合身西装,一身潇洒就像贵族行猎时的打扮。
「真是的,小亮,快道歉!」男人口吻严厉。
被唤作小亮的男孩站得老远看着我,非常小声地说了声「对不起」。
然后害怕地往后退远离我。
通常小孩都不喜欢我,正确来说是怕我,即使很少哭的婴儿被我一抱也会开始狂哭,这男孩只是往后退而已,还不至于激怒我。
小孩讨厌我这件事,似乎让纱英觉得很开心。
「这个阿姨是律师,她很~可怕喔!可能会告小亮呢。」
她故意这样开玩笑。我马上打断反问:
「阿姨是什么意思?」
但是小亮似乎当真了。
「请、请、请不要告我。」
竟然开始抽抽咽咽。
所以说我不喜欢小孩子。
但小亮这张哭丧的脸,看着看着竟然有点荣治的影子。我们一起去看过一部无聊的B级电影,荣治在一个不怎么精採的场面开始嚎啕大哭,让我对他印象大打折扣。
「对不起啊,这位小姐。」
身穿毛呢西装的男人拿起我掉在玄关的提包,拍掉把手和侧面沾上的灰尘后递给我。
「堂上医生,您不用介意啦。」纱英不知为什么插了嘴。
「丽子,这位是帮忙照顾巴克斯的兽医堂上医生,还有他儿子小亮。他们住在隔壁,每天都会来照顾巴克斯、带他散步。他们跟荣治表哥相处的时间,可要比你长多了呢。」
纱英凡事都要拿来比较,非把我压在下风她才甘心。
堂上亲切的圆脸泛起笑意,嘴里说着:「哪里哪里。」轮流对纱英和我低头致意后离开。
过了一会儿,渐渐听不见巴克斯的叫声。或许就像小亮说的出去散步了吧。
「堂上医生真是个又帅气又温柔的人。他总是很会打扮,人又亲切。」
纱英的脸颊微微泛红。虽然不比说起荣治时那股热情,但看来她也相当喜欢堂上。
「不过医生的太太,她叫真佐美啦,是个很讨厌的家伙,经常欺负我。」
纱英的口气像在寻求我的同情。
「但是真佐美她得了重病,四年前过世了,所以我也不好意思随便说她的坏话,真讨厌。」
纱英闹脾气般地噘起嘴。
看来纱英心中自有一把尺,对死人不口吐恶言。儘管个性有点幼稚,不过在这些奇怪的地方倒是挺认真的。我稍微对纱英另眼相看了点。
进了玄关,直接往屋里走,首先是大约十坪的宽敞客厅。
客厅有挑高的天花板,后方一座暖炉,中央放着比一般茶几大一些的矮桌。围绕着这张桌子总共有三座皮沙发。客厅铺的薄地毯下方大概还垫了电毯,脚一踩上去就感到一阵暖意。
跟客厅相连的四方形空间放着餐桌椅。
距离暖炉最远、大概是所谓下座的座位上,一位黑色裤装的女人挺直了背脊坐着。
「这位是原口朝阳小姐。」
纱英伸出手掌指向裤装女人,回头看着我。
「然后这位是剑持丽子小姐。两位要是想吵架的话请自便。」
丢下这句话她就离开了。
我坐在暖炉附近的沙发上,悄悄偷看着那个叫朝阳的女人,朝阳也看着我。我们有一瞬间四目相对。
黑色短髮,圆脸上有一对圆眼睛、一颗圆鼻子,看起来很讨喜的女孩。
身高并不太高,但大概是因为坐姿漂亮,有一股独特的魄力。从她身上穿的黑色裤装外,就能看出她肩宽和大腿的结实。这体格让人觉得她平时可能专精某项运动。
所谓人如其名,她的确给人宛如朝阳的感觉,是位活力充沛、健康型的女性。
「你好,我是原口朝阳。以前是荣治先生专属的护理师。」
朝阳说话的声音有点嘶哑。
本来以为她是荣治前女友之一,看来是我误会了。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
「不过最后我也是荣治先生的女友。」
朝阳这样介绍了自己。
之后纱英替我补充,朝阳原本是信州综合医院派遣来的护理师。不知不觉中开始跟荣治交往。好女色的荣治会对贴身护理师下手,我想非常合理。
我也自报了姓名。接着我们也没多聊,各自沉默着。我觉得前女友们一见面就会吵架,只不过是男人的幻想。就算彼此会交换些试探的视线,但毕竟都是成熟大人了,也不可能怎么样。当然,如果是像纱英那种性情暴烈的女人就另当别论了。
我把手放在暖炉上方取暖,餐厅另一头──看来应该通往厨房──走出了一位矮个子、长得也不怎么样的男人。
年龄大约三十五上下。
他脸上满是痘疤呈现土色,但又带点铁青,感觉身体很糟糕。五官的结构非常像金治。
感觉就像一只身体状况不好的斗牛犬,当自己心有余力时或许会想逗弄,但烦躁的时候又会想找来发泄,一个空虚和迟钝共存的男人。
我没起身,坐着对他点点头,自我介绍,他用跟长相搭不上的美声开口道:「我是森川富治,荣治的哥哥。」
声音酷似荣治。
「请问,之前某个星期三,您是不是去过森川製药的咖啡厅?」
我忍不住问,富治说:「是啊,我跟表妹纱英一起去了公司。我有事去找我父亲,所以马上去了咖啡厅楼上的楼层。」
这声音愈听愈觉得像荣治。
那一天在咖啡厅,我是不是听到了富治的声音?
隔着暖炉,富治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
「真梨子姑姑好像跟村山律师在其他房间讨论事情,所以等雪乃小姐来了应该就到齐了吧?」
雪乃──?
好像在哪里看过这个名字。我探寻着自己的记忆,忽然想起来。
前女友名单上写的,森川雪乃。
荣治有很多前女友,我也无法一一记清楚名字,不过其中有个跟荣治一样姓「森川」的女人,所以这个部分我印象特别深刻。
是森川家的人吗?或者是曾经结婚又离婚,没有改回原名?
短短一瞬间我脑中闪过很多想法,但是自己瞎猜也没有意义,我马上打消了念头。
我瞥了一眼手錶,刚好是集合时间下午一点。又过了五分钟、十分钟。大家都安静无语地等待,但那个名叫雪乃的人物还是没有出现。
纱英快步走到客厅来,发着牢骚。
「真是的!雪乃还没来吗?」
富治对着我补充,就像在帮忙找藉口一样。
「雪乃总是会稍微晚点到。」
纱英手扠着腰,稍微拨开客厅窗户的老旧蕾丝窗帘望向外面。
「那个女人真是一点常识都没有。」
朝阳和我在别人的地盘上老老实实地坐着。纱英偶尔会走过来,碎念雪乃「那个女人」、「真是难以置信」等等,然后又不知道去了哪里。
富治大概也是閑着无聊。
「我听我父亲说了犯人选拔会的事。」
他转头对我搭话。
「他很兴奋地对我说,有个代理人带了很周到的计画来。我父亲情绪向来容易激动,但是说到生意,他是个满冷静又慎重的人,所以我也很惊讶。」
「我很荣幸。」
我彻底换上工作时的口吻来应对。
「但是对外公布了那么罕见的遗书,富治先生应该也被大众媒体追得很辛苦吧。」
我随便丢了个话题,想刺探富治的近况。
「说到这个,我其实没有受到什么影响。我父亲和伯父私生活也躲不开媒体,确实挺辛苦的。不过我手里连一张森川製药的股票都没有,也完全不干涉公司的事业和经营,媒体应该是判断对我穷追不捨也没什么价值吧。」
富治说起来有些自虐,显得不怎么在意地「哈哈哈」笑了起来。
「不过因为荣治持有的不动产要分赠给很多人,现在我每个周末可都忙得很。」
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事前调查时看过的有价证券报告书上,资产好像多半登记在荣治名下,没有任何关于哥哥富治的记载。这些内情不能不问个清楚,我马上紧咬着这点追问。
「富治先生您从事哪一行?」
「我是学者。现在在大学里教文化人类学,主要研究美国大陆的原住民。」
我将身体往前探,做出急切倾听的姿态,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话题,让我有点意外。
「文化人类学,是指调查、比较民族和风俗的学问吗?」
「没错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