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的颜色定为粉色了,毕竟红色未免过于沉重。
不过实际试着涂色时,那粉色比想像中的淡一些。公交车的黄色倒是搭配得还不错,只不过没有想像中的那么惹眼。那么,这样一来,行道树该怎么涂好呢?
在整理储藏室时发现的三本填色画,每本大半还是空白的。因此,我们拿出彩色铅笔,打发閑暇时光。
坐在边上的冬明老实地给天空涂上了青色,是盛夏时期的穹顶那种具有压倒性力量的纯真之青。果然还是青色更适合天空。
正当我看着他手边时,冬明面向这边问道:「青色,用吗?」
「不,只是在纠结树的颜色。」
「这样啊。」
冬明戴着黑框眼镜、是个冷静的10岁少年。我则已经20岁了——12月就21岁了。虽然年龄相差甚远,不过我们是好朋友关係。
在空调尚未退场的九月,下午5点时,我们一脸认真地对付填色画。彩色铅笔运笔时摩挲的声音令人心情畅快。但不久后,冬明停下手,说道:「茶萝不是笨蛋呀。」
「茶萝?」
「是一个朋友。我大概没提到过吧。」
「我可能听说过。」
冬明的话很是突然。不过,我猜在他的小脑袋里或许已经好几次困惑着不知该把这件事说出来还是留在心底了。冬明虽然不沉默寡言,但却是个细腻的家伙,如果有什么不经过考虑的话说出口,他自己会比对方更先受到伤害。
然后呢?——我追问后续。冬明接着说道:「茶萝不太擅长说话。他大概不怎么能把想的事情用话说出来。可这不是笨呀。」
「我懂的。」
在我以前做兼职的时候有个类似的女孩子,虽然是大厅负责人,但员工手册上没写到的措辞就不太能说得出来,因此有收到过挺蛮横的投诉。在朋友之间也被贴着「不会工作的人」这样的标籤。
但平静地交谈时,她的话就很明智,思路清晰,头脑转得也快。只不过,话语像是没能跟上这速度,就像最新款的电脑还连着又老又缺保养的印表机一样,只是不擅长输出罢了吧。而那绝对不是笨。但周围人不看好,她本人也没有自信。
冬明一边仔细地用鲜艳的青色涂着天空和云朵的边界线,一边继续说着:「老师讨厌茶萝,然后还经常对茶萝生气——用常识想想你就很奇怪——之类的,总是这么直接说。」
冬明在说到「用常识想想」时,声音有些畏缩,似乎是在苛责他自己说出来的话。
我用某本书上读到的知识说道:「按照爱因斯坦那位聪明的老爷爷说的话,『常识』似乎就是人到18岁为止所收集的各种偏见。」
「这样啊。」
「当然,不是什么常识都是偏见。太阳东升西落是常识,但不是偏见。不过,差不多还是能理解那说法。」
那也是自我警示的话。在考虑事物或和人说话时,拿常识说事就未免不够中肯,感觉是图方便就把本该举证的东西都丢了,是强加自己价值观的一种懈怠。
行道树的颜色定为水蓝色了,用淡淡的颜色覆盖整体。我取着彩色铅笔,同时继续说道:「相信爱因斯坦的话,那小孩子的常识应该比大人的还靠谱些吧。」
「是吗?」
「毕竟,50岁的话,32年前就已经完成了偏见的收集,是吧?那就太老旧了。但我的常识是两年前才刚形成的,而你还在收集中。明白吗?」
「嗯。」
「也就是说,如果常识确实是偏见集聚堆的话,年轻人的常识基本是新的,应该会更靠谱。老师那些什么老掉牙的常识,当成耳边风就行了。」
冬明沉默了一阵子。
这期间他涂完了天空,把青色铅笔放回了盒子里,但没有拿下一种颜色的彩色铅笔,眼镜后面那双认真的眼睛望着填色画里还空白的地方,说:「跟旧东西比起来,新东西才是正确的吗?」
感觉冷不防地被指摘了,我微笑着回应:「该怎么说呢,确实,我也不清楚。」
我不经意间基本上把「陈腐的思考」和「错误的思考」划了等号,但确实不全是这样。这大概也是我偏见收集中的一种吧。
冬明偶尔会像这样指出我这边的错误。小学五年级的他,有着远比我更公正、美丽的视角。
「但我还是会觉得大人在和小孩说话的时候拿出常识很狡猾。」
「为什么?」
「因为每个人的常识都有些不同。明明常识的内容不同是很正常的事情,但为了自己的立场而单单输出自己的常识,就很狡猾吧?」
冬明微微点头,答道「这样啊。」这孩子用这么一句话来表现各种各样的情感。有很高兴的「这样啊」;也有泫然欲泣的「这样啊」;基本能理解但也有点疙瘩,而那疙瘩不太能很好地用语言表达出来时那种困惑的「这样啊」也有。
我快速地给行道树上色。粉色天空和水蓝色行道树的组合颇具美感,像是某处遥远行星上令人怀念的景色,看起来和章鱼样貌的外星人很搭配。不过那边行驶的黄色公交以其现实的细节凸显了出来。
伴随着彩色铅笔移动时的沙沙声,我思考着常识这件事。我们在生活中把偏见唤作常识,在某种程度上也是无可奈何的吧。我们无论如何也无法知道世界上所有事物的客观真实。儘管如此,在决定什么的时候——在制定法律、去爱某人、在回答小孩子纯真的提问等情况时,不得已要不懂装懂,哪怕是要用上称之为「常识」的偏见。
虽说如此,也不该想当然地大肆主张吧。得要记住这些其实不明白的事情,非常小心地对待才行。
冬明开口:「老师很喜欢常识。像批评茶萝的时候,总是用到它。」
「嗯,然后呢?」
「然后,今天颜料不见了。」
还有棵行道树仍是白的,但我停下了手头的彩色铅笔。
我儘可能平和地问道:「颜料是指?」
「学校里的,画画颜料盒。里面明明是13种颜色的,现在变成12种颜色了,本来应该有紫色,但不见了。」
「为什么会不见了?」
「因为※贾巴沃克偷走了。」【译注:贾巴沃克:ジャバウォック(Jabberwock),《爱丽丝梦游仙境》及《爱丽丝镜中奇遇》中的恶龙】
冬明拿来紫色的彩色铅笔,眼镜后那双认真的眼瞳一直盯着它。
「老师生气了,所以贾巴沃克来了。然后,我们的颜料盒里就缺了紫色颜料。」冬明有些困惑地皱着眉如此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