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场景明明不值一提,但我记忆深刻。
客厅电视里是幼儿向动画英雄的画面,那是个玩具广告,英雄用明朗的笑容喊着「一起玩吧」,冬明则大声地回应「玩吧」。
对那声音,我不禁感到像是孤寂又像是悲伤的心情。因为那纯洁无瑕的事物过于沉重,让人觉得无法长期支撑下去。但我下定决心不能撇下冬明,就算勉强也得要继续支撑着他。
当时,冬明还只有3岁。
那时候的冬明看上去和同龄小孩没有什么不同。虽然说话能力的发育有些迟,但还能算个性範围内。冬明是个手指灵巧的孩子,很早就会自己穿鞋子、扣纽扣之类的。
我开始担心冬明有什么异常那会儿,是这孩子大概5岁之后。从那时候起,冬明似乎很讨厌外出。以前我带他出去买东西或者散步的时候,他明明还会很高兴地自己穿上鞋子,高声催促「快点」。
如果说只是讨厌外出,那当然还是有很多这样的小孩子吧。但即使是和冬明约好买他喜欢的巧克力或扭蛋玩具,勉强拉他出门,去超市或者公园,他也会堵住耳朵蹲下来。
「太吵了。」
那孩子这么说道。
起先,我寻找原因,是放着广告的收音机音量太大的问题吗?是因为附近玩耍的孩子们声音太大了吗?但看起来不是。和实际声音的大小没有关係,附近如果有些不认识的人,冬明就会感到嘈杂。一想到「感官过敏」这种词,就在网上查了查,有些描述说伴随着发育障碍的情况比较多。
「发育障碍」这四个字让人感到一阵恶寒,像是站在没有护栏的高处俯瞰远方的地面。
——不对,冬明不是那样。
很想像这样无根据地摇头否定,但也不能就这样坐视不管。
我在某个周一——由于工作的关係,我的休息日基本是在周一和周二——拜访了室内的儿童谘询所。但仅限于那时候,那孩子很冷静,问题也很流利地回答了。因为智力和运动能力方面都没有什么相关的问题,工作人员们表达出来的气氛也都是「会不会是担心过头了」。但以防万一,我还是到介绍的医院去检查了一下,不过也没发现什么。
我大概确实操心过头了吧。毕竟不习惯人群中的情况也是有的,而且也可能是冬明还没有能很好表达那种不快感的辞彙,才用「太吵了」这样的话来替代。
我想法子说服自己,之后一段时间里投入到了工作中去。我喜欢工作,可即便如此,在失眠的夜间,对冬明成长发育方面的不安彷彿会突然冒到我眼前。这里所说的不安,感觉像是浴室里的黑色霉斑,不经意间範围就扩大了,而一旦注意到就一直很扎眼,很无奈。而我对孩子的这份不安没有什么有效的漂白剂可用。
对我来说,冬明毫无疑问是个「好孩子」。
或许多多少少带了点偏袒的目光,但他确实是个听话懂事又温和的孩子。有很喜欢的糕点时他也会问我「妈妈吃吗?」虽然讨厌刷牙,但也不会因此懈怠。即使房间里散落着玩具,只要一句提醒他就会老实收拾好。入学之后学习也很认真。虽然不太擅长记汉字,可文章阅读没什么问题,因此语文成绩也不差。
冬明温和、认真、令人骄傲。但对于这孩子,我还是有些在意的地方。比如,他太坚信自己的空想世界了。
他有个很明显的癖性,会针对一开始就不存在的东西吵闹着说「不见了」。诸如图书、玩具之类,视情况还有公园之类的。原本哪也没有的东西,他还说着「昨天还在的」并且开始拚命找。以前我也会陪着他装作一起找,但大概有些累了,最近都只是很敷衍地回应了。
而且,我还很担心他认生。在初次见到不认识的人时,冬明似乎会凭第一印象判断对方是善人或恶人,亦或是朋友或者敌人。他对这类事情固执己见,即使对方用温柔的声音搭话,他也还是低着头,闭口不言。
大概是这性格的问题吧,冬明在学校里好像也没怎么交朋友。今天春天开始说「头很疼」而早退的情况增加了,但试着在医院检查看了又弄不清楚原因,院方只告知我说或许是心理方面的原因。而他那头疼也没有改善,最近更是对上学这件事本身也讨厌起来了。
如今,已经10岁的冬明仰头望着我说:「颜料有一种不见了。」
九月九日,周四,是午后下了场大雨的日子。
这孩子的颜料盒里,12支颜料全都收拾起来了,而那起初就是12支在里面无误的,毕竟是我按照学校指定的买来的。
然而冬明似乎坚信那些颜料一共有13支。
「紫色的颜料没了,是贾巴沃克偷走的。」
这孩子很久以前就很中意贾巴沃克了,那看起来似乎是个怪物的名字,大概是在动画之类的哪里看到的吧。对于自己周围不见的东西,冬明相信是贾巴沃克的原因。
小孩子就是会空想着玩的吧。不过,冬明已经10岁——是小学五年级了。也该是时候分辨现实和空想了吧。如果只是相信圣诞老人之类,起码还会让人感觉是家长的辛劳得到了回报,很可爱。但认真地相信什么礼物也不会留下的怪物这种故事着实让人困扰。
对于冬明,我没打算髮火,只是觉得不安,并且有一点悲伤。
可是。
「那一开始就只有12支吧?」
我这回答,连自己都听着像是在生气,不禁想叹气。
*
「我在想那孩子会不会是HSC。」
听闻,枫把还装在罐子里的啤酒送到嘴边,歪头问道「那是什么」。
我用网页上读到的话答道:「Highly Sensitive Child,感受能力丰富、敏感而纤细、容易受伤的孩子。」
枫从鼻子里哼出一丝气,笑着说:「真是什么都有名字啊。」
「认真听,好吧?」
「不好意思。不过,用不着特地用那种英文首字母来指称,也是一看就知道的吧?冬明就是个敏感、有点容易受伤的孩子。」
「有点吗?」
「这倒是不知道了。」
我把枫买来的Smirnoff Ice麦芽酒送到嘴边。每周,在周日晚上和枫像这样在自己家客厅里乾杯已经逐渐成为习惯。冬明在边上房间里睡着。那孩子大概晚上九点过后就会睡觉。
枫把盘里的花生放入口中,说:「不过,有名称倒是好事呢。莫名让人安心。」
「是吗?」
「这样的话,倾向或者对策之类的,只要搜一下基本就能马上知道吧?」
「好像不要干涉太多比较好,给他準备可以躲避的港湾,让他早点休息。所以也有点难说出叫他去上学的话。」
「会很为难?」
「算是吧。」
小学果然还是该让他好好去吧。现在的冬明,倒也不是完全不上学,但照这样下去,可能总有一天会演变成那样。
「小学这种,我倒是觉得随便一些也行的。」
「但太晚学习的话,要跟上会很不容易的。」
「在家里也还是能学习的呀。」
「就他一个人吗?我毕竟还是有工作的。」
「我当家庭教师吧?」
「你也有自己的事情吧?还有学分呢?」
「大二的时候努力了,所以今年比较有余裕。」
话虽如此,也总不能真就把冬明的事情都交给枫。不过我没有余裕雇家庭教师,由我盯着冬明的学习就更不现实了。工作和家务就已经有得忙了,或者应该说是到了应接不暇的地步了。给冬明吃的也基本是现成的饭菜,休息日才将成堆要洗的衣物投进自助洗衣机也是常有的事。在枫来之前姑且会理一下客厅,但也称不上是收拾,只不过是把客厅里乱糟糟的东西塞进卧室、把散乱物品的坐标移动一下罢了。所谓的社会,在构造上还不能很好地让人兼顾工作与家事。
「爱阿姨太努力了些吧。我虽然觉得好好地放手还是挺难的,但冬明应该也注意到自己的母亲很辛苦吧。」
那可该怎么办呢?类似这样的话不经意间涌上嘴边,但我就着Smirnoff Ice咽了下去。枫不太会喝酒,所以已经涨红了脸,像温和的大型犬那样略微湿润的眼睛看着这边:「我觉得一周差不多三天的话,还是能陪陪冬明的,可以看着他的学习情况,和他一起打扫房间之类,然后等爱阿姨你回来。」
我暂且先说了句「谢谢」。
但对于那之后要接的话,则很烦恼。
如果考虑冬明的情况,或许应该哪怕是勉强枫,也要接受这孩子的温柔和好意。但,这样一来,真的能让冬明不会丢失上学的习惯吗?而且让枫勉强处理冬明和我的事情也还是不对。
结果,我像是逃避似地回答:「上学的事情,我也有在和班主任老师谈,或许冬明是被谁捉弄了。」
「那个人,能信任吗?」
「嗯?」
「班主任老师。」
这我不知道。不过,让枫过于担心也没用。
「好像是个评价良好的老师呀,和学生关係也挺好的。」
「不过,冬明好像不太擅长和老师打交道啊。」
「毕竟那孩子有些挺顽固的想法。」
对于第一印象定为「讨厌」的对象,他就很难与之相处。虽说他应该是不太适应像学校这样会强求随缘结交人际关係的地方,但作为家人,就这么任他不上学也不好。
「最近,我打算去见学校心理辅导处的老师,到时候也会跟班主任老师谈一下。」
从枫的表情就可以看出来,枫不太能接受我这个回答。不过,这孩子大概是想着以他自己的立场不该说什么吧,枫低声回答了「哦」,然后,他像是略顾虑这边的样子,细声开口道「听过贾巴沃克的事了吗?」
我不禁沉下了脸,点了点头。
冬明为什么要相信那样荒唐无稽的想像呢?小孩子就是这样的吗?我试图回忆自己10岁的时候,但不太能想起来,可总归也该稍微现实一些了吧?
「枫你呢?一直信那种信到几岁?」
枫把罐装啤酒凑到嘴边,花了些时间才回答:「记不得了。感觉从一开始就没信过。」
嗯,就应该是这样的吧。一般来说,从懂事起,应该就会区分现实和幻想了吧,哪怕只是个大概的区分。
查过关于HSC的内容后,就会发现冬明有很多符合的特徵。难以应付人群,对声音敏感,真诚,会被周围人的情绪所左右,也会为了避免丢三落四或做错事而非常谨慎,一下子发生各种事情时还会感到不快。另外,有着丰富的想像力、喜欢空想这一点感觉就是在说贾巴沃克的事情。
枫把罐装啤酒放到桌上。那微小的声音莫名有些冰冷。
「我觉得那不一定就是假话。」
「你是说贾巴沃克?」
「当然不是说真的存在那样的怪物。不过,怎么说呢,会不会现实里发生的事情在冬明眼里就像那样的呢。」
「是说颜料本来就是13支吗?」
「虽然不是这么说,但人活在世上就是会有些不可思议的事情。」
「是吗?」
「不太能对得上记忆之类的,或者事实和回忆有差异之类的。」
「比如?」
由于思考事情时的习惯,枫略微低头,皱眉。那样的表情和这孩子的父亲有些像。
「我小学的时候,有个喜欢的女孩子。」
「这还是第一次听到,是同班同学?」
「嗯,不过,那女孩的名字想不起来了,可能被贾巴沃克偷走了。」
「会不会只是忘记了而已?」
「初恋女孩的名字会是能忘记的吗?。」
说不好。但我的初恋倒也是在小学的时候,对方的样貌有些记不清了,声音也完全想不起来,可名字还记得很清楚。
我再次把Smirnoff Ice麦芽酒送到嘴边。这酒我很喜欢,或者说,是喜欢这种能直接对着瓶口喝的酒。
「比起考虑是怪物偷走了记忆,单单就是忘记了的情况才更让人接受吧?」枫说着,点了点头, 但似乎没打算就此结束话题。
他眉间挤出皱纹,小心翼翼地继续说:「可那是因为我们有常识吧。从更理性中立的角度来想的话,想不起来曾经最喜欢的女孩子名字这件事或许就和有怪物差不多奇怪。」
「你是认真说的吗?」
「还挺认真说的。」
我觉得枫似乎太过于想去肯定冬明了,这让我有点生气,总会让我觉得自己作为母亲可能不够格。
但从枫的态度或许是出于他的立场吧。但不能连我也对冬明的任何事情都加以肯定。毕竟教冬明「常识」也是我的义务。
「还有一件事,我有个不可思议的记忆,感觉看到过爸的尸体。」
我不太能回答这句话,用力抿紧嘴角,没来由地拨弄着左手中指上戴着的戒指。
不过,这不可能,毕竟那天枫在自己家里。
枫小声道了一句「抱歉」。
*
关于未来的梦想之类,我从小学起就有一贯的想法。
没有跟谁明说,毕业册上好像写的是「为了保卫地球而作提高循环利用效率的研究」这样自大的话,这只是因为偶然记得读过相关的新闻特辑罢了,真正的梦想并不是这个。
成为可爱的新娘——虽说是个低劣的玩笑话,但不完全是谎言,而是以构筑幸福的家庭为目标而生活。
这无疑是受了双亲的影响。我的双亲明显合不来,原因恐怕在父亲身上,总之,他是个迂腐的人,明明家里的事情什么也不做,却莫名对我和母亲很专横。然而我对母亲,非要说的话是看不起的。母亲只会平静地把对父亲的牢骚话对着我说,彷彿相信她自己是悲剧的主人公。看清楚了她是想把还是小学生的我拉拢到同一个战线,一起责怪父亲之后,我对于她这样的姿态感到很难受。
要是讨厌父亲的话,明明还是早点分了的好。再说,为什么要和价值观如此不合的人结婚呢,是太没眼光了?还是太不会做未来的规划了呢?我坚定地发誓不要和这个人一样失败,就这么生活了过来。
所以在学生时代,我和周围人聊不来。我的朋友们似乎都相信眼前的恋爱会有接踵而来的婚姻。但于我而言,不自觉地憧憬的对象、休息日一起玩乐的对象、合力经营所谓「家庭」共同体的对象所需要的能力显然是完全不同的。很想对她们说「要是混淆了这一点,就会像我母亲那样呢」,但我不会做这种特地把气氛变差的事情。
我对结婚对象所寻求的条件,细化来说的话数之不尽。
但本质上只有一点,那就是——在意见不合的时候,能够好好地沟通、一起寻找妥协点的人——这一点。高中时第一次交往的对象是与此完全相反的类型,他一有什么讨厌的事情马上就会沉默,他坚信自己是对的那些事情,就完全不会听一听我这边的话。对于我来说,他就是很好的反面例子。交往前看上去温柔又认真的人也可能潜藏隐患,还好我能注意到这点。
我相信,从恋爱中捨弃刺激感和心动感,换来的就是完美的婚姻。我要追求的不是容貌俊美的男性,也不是薪水高的男性,重要的是能够把工作和家事都视作共同经营家庭的任务,在价值观的天平上公平对待。因此,对于洗衣做饭得要有最低限度的经验。
我倒并没有对此抱多大的奢望,不过满足这条件的人实在不多。我还清楚地记得自己被大学时期的恋人说是「对结婚也太没梦想了。」那时候我们虽然在日常对话中很合得来,但涉及到结婚生活的规划时完全谈不拢,这话就是那会儿演变成争吵时说的。
我对于结婚,确实没有做什么梦吧。
不过,遂着梦想结婚了又能怎么样呢?生活明明是在现实中度过的。
我遇见牧野英哉时,是24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