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阿姨在电话里的声音听起来比平常感觉稍微轻鬆一些,彷彿被雨淋得瑟瑟发抖的鸽子总算在阳光下晾乾了羽毛那样。
「看来跟你说的一样。」爱阿姨说道,「看来冬明给我们理所当然知道的某种东西取了个贾巴沃克的名字,而不是相信真的有怪物。」
「这样啊,」我答道,「不过,那这样说的话,冬明是把什么叫作贾巴沃克呢?」
「还不知道,但如果仔细听他说,应该总会知道的。」
「放心了吗?」
「嗯。」
「这样。那就好。」
只要爱阿姨的心情轻鬆了哪怕一点点,那也好,因为自从爸死后,爱阿姨一直处于紧绷状态,感觉随时会「啪」地一声断掉。
爱阿姨继续说:「ALICE同学,是枫的朋友?」
「ALICE?」
「今天,她在公园和冬明聊天。」
ALICE。ALICE。我在心中反覆默念那个名字。
我想到了两个。其中一个众所周知,是在路易斯·卡罗尔笔下诞生的、世界第一知名女主角的名字。在不可思议之国和镜之国冒险过的她,和贾巴沃克的诗歌也有关联。
另一个,是更加现实的女孩子。我问:「有无的『有(あり)』、居住的『住(す)』,※有住(ありす)吗?」【译注:有住(ありす):音同ALICE(アリス),即日语发音同「爱丽丝」】
「不知道,我没能打上招呼。」
「有个小学同学是这名字,经常来我们家玩的,爱阿姨应该也见过。」
「这样吗?」爱阿姨小声低语,「没,想不起来。现在关係不怎么近了吗?」
「我们联繫方式都没有呀。有住,和冬明?」
「有住同学好像也知道贾巴沃克。呃,什么来着,好像是,热烈谈论的结果之类的什么。」
「激烈议论的产物?」
「就是那个,你知道?」
「因为贾巴沃克是《爱丽丝镜中奇遇记》里出现的怪物。」
「这么说,很了解爱丽丝的话就会知道了?」
「大概。要是很了解的话。」
至少,在《爱丽丝镜中奇遇记》里,没有提到贾巴沃克的名字由来。我觉得读一遍还不够,如果不稍微深入一些调查那故事相关的事情,那就没法知道。
手机里传来爱阿姨的叹息声:「哎呀,我还以为问那位有住同学就有可能知道冬明把什么叫作贾巴沃克了。」
「我也去和冬明聊聊看。」
「嗯,谢谢。」
互相道过晚安后,我们挂断了电话。我仍然握着手机,躺在床上。
爱丽丝。有住。——我心中还在默念这个名字。感觉像是夏日里随意躺倒在榻榻米上那样、像那时闻到的空凋风那样,虽然并不悲伤,但和悲伤相似,有着清澈怀念感的那个名字。
真的,是有住吗?为什么她,和冬明?
有住,是我那位「想不起名字的初恋对象」。
*
早在十年前,我确实就暗恋着有住。
在小学教室里见面时心跳加速的感觉、简短的对话都很让人心情激动,这些我到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我们关係还挺好,休息日两人偶尔也会见见面。和她虽然不是恋人,但好歹是朋友。然而,不可思议的是,我有些怎么也想不起来的事。
其中一个是有住的名字。明明当时其他关係很好的朋友我都能想得出全名,但有住后面跟着的那个名字就是想不起来。那应该不是什么奇怪的名字。然而,怎么也回想不起来。
另一个是与有住的分别。小学毕业相册上,没有那女孩的身影。我想应该是什么时候搬走了,但具体的情况一点也记不得。有没有办过道别会、说过再见亦或是没说过,这样的章节,完全想不起来。
与之相反的是,有一件事记得很清楚。
我在和冬明相同年龄——10岁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贾巴沃克了,原因就在于有住。
「读读看吧,」有住递给我一本书,「要我说的话,我应该是更喜欢这本。」
那本书,是《爱丽丝镜中奇遇记》。
我看过「不可思议之国」那本,但不知道「镜之国」。经她这么一说之后才开始看。
「看,都是ALICE,我都没觉得这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有住这么说道。
有一段时期,我就在午休时打开从有住那里借的《爱丽丝镜中奇遇记》来看。虽然她说让我带回去看也可以,但总感觉每天拜託有住借给我很开心,所以读一些之后就会还给她。
「今天从56页开始哦。」有住这样说道。
我还书时,会向有住报告看到了哪里,有住会在第二天告诉我页码。我自己也记得页码,但还是佯装不知道似的说:「啊,这样啊。」
有住。她知道贾巴沃克的真面目吗?
*
九月二十二日——周三下午四点,我和冬明坐上了一辆电车。
虽说JR列车更快些,但我想避开人群,于是坐了并行的私铁。目的地并没有定,只是由于天气很好,比起在房间里度过,我更想在某处天空下散散步。
车里很空,我们在一个长椅座位边缘坐了下来。电车打着寒颤一般晃悠悠地从站台出发。我对冬明说:「头疼的话就说一声。」
「嗯」地一声点头后,冬明说:「记得……吗?」
我不太能听清那句话,「啊,什么?」
「没,没什么。」
「跟我说吧,你应该很在意的吧?」
「没什么,真的。」
冬明会像这样含糊其辞,还真是少见。不过就算才10岁,应该也会有严肃的烦恼或迷惘吧。我说:「那想说了的话就跟我说吧。」冬明点点头。
「接下来,去哪好呢?」
下午四点的时间有些微妙,吃晚饭还太早,但感觉接下来也不太能玩得尽兴。
冬明歪了一下他那满头鬈髮的脑袋,抬头望向我:「枫想去哪儿?」
这小家伙喊我叫「枫」。以前是称呼「哥哥」之类的,但不知什么时候改口成了「枫」,契机是什么已经记不得了,不过一定是我拜託他希望他这么做的吧。毕竟「哥哥」这样的称呼感觉挺难为情的。
我回想着这条路线沿途的主要设施,提议说:「水族馆怎么样?它开到几点来着……」
「没有早点去的话不就太浪费了吗?」
「也是啊。海豚表演大概都已经结束了。」
「嗯。」
「那就简单散散步,之后去吃晚饭吧。」
然后我们在电车里玩着经常玩的游戏。眺望窗外,想像眼前的事物是经历过什么而存在于那里的。而这,和即兴创作小故事有些相像。
比如,我指向田野里立着的一大块广告牌,那上面刊登着一千米开外一家咖啡店的广告,说:「那家店的店主呀,是这块地主人的儿子哦,但就算他会给家里寄生活费,顽固的父亲却怎么也不肯接受。于是他说那这是广告牌的租位费,然后每个月给父亲一些费用。」
这些全是想像。实际情况我并不知道。
我似乎习惯于像这样由眼前的景色出发,发散出交织着人际关係的想像图景。但即使是看同一块广告牌,冬明的想像也大不相同。
「那块广告牌,也许是在加拿大那边非常冷的土地上长大的、很大的※灯台树。虽然被砍倒、做成了广告牌,但因为这附近很暖和,所以它想着这样等老了之后应该还不赖吧。不过,因为待不惯接近大海的地方,所以不太适应海风呢。」【译注:灯台树:ムクノキ,又名椋,木质坚硬。】
「原来是这样」,我说。在加拿大的寒冷土地上,灯台树长得起来吗?虽然不清楚,但我喜欢倾听冬明说话。
像这样继续聊了两三回合后,电车终于在一个小车站停了下来,没多久又出发了。经过前面的弯道,就能从对面车窗看到大海。这是一块狭窄的海域,在对面就有一大个岛屿。天空颇为晴朗,而晴天的大海总是很美。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一艘小船乘着白色的波浪前行。
那艘船……原本想继续这样的想像力游戏,但还是作罢了。今天难得天气这么好,如果还是悬着想问冬明的事情,就感觉怎么也没法尽兴。
「你查过爸的事情吗?」
冬明好像没理解我问题的意图,问:「查?是查什么?」
「不管什么都算。总之,通过网路之类查过吗?」
「那,查过一些的。」
「这样啊。」
唉,也是。这家伙也已经10岁了,对于被世人——至少是被一部分世人当成恶人而自杀的父亲,大概不会什么好奇心都没有吧。
明明是我自己起的话头,而我却不知该怎么接着说下去,只能挠了挠耳边。看向车厢连接处时,凈想着「相邻的过道有点对不齐」「这路线还真是出奇地弯曲呢」这种无足轻重的事情。
冬明他抬头望着我,耐心等待着我接下来的话。我没办法,只好把想问的事情不加修缮就问了出来:「贾巴沃克是在爸那事情之后来的吗?」
用户名「jabberwock」,那恐怕是带着恶意、在社交网路上攻击过爸的账号。但冬明皱起了眉头,说:「不是。爸爸?」。
「不是吗?」
「不是呀,因为……」
冬明正说着,突然停住了,他露出一脸彷彿咬到了柠檬的表情,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好一会儿冬明才小声接着说:「贾巴沃克的事情,是从枫这里听来的呀。」
「诶」,我不禁出声,我吗?
「我说的吗?贾巴沃克这怪物,可是连颜料也会偷走的。」
「也不是这样,可是,告诉我它名字的就是枫呀。」
「意思是,我说过《爱丽丝镜中奇遇记》里出现的怪物?」
「这我倒是不知道。」
「我是怎么说起贾巴沃克的?」
「就是说,怪物呀,怪物的名字。」
我再怎么想,也还是一点都想不起来。我真的和冬明讲过贾巴沃克的事情吗?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不知道,很久以前了。」冬明再次打住,总感觉像是不太舒服的样子,双手屡屡揉着额头。「不,不过,还是不太想得起来。没準那一天被贾巴沃克给偷走了。」
「不会吧。」
那也太糟糕了。贾巴沃克居然不仅能偷走看得见的东西,连「某一天」这样抽象的东西也能偷走吗?
「那,已经没办法了吗?」
「不好说。我倒是觉得没有什么没办法的事情。」
「是这样吗?」
「不清楚,不过大概是吧。」
「那么说,只要想起被偷走的那天就行了吗?」
「应该说是想起来吗……」
冬明接下来的话听起来很是跳跃:「贾巴沃克,是机列意论的铲物来着。」
什么呀,莫名其妙,不过……
这时候我联想到的,是在社交网路上随心所欲地谴责我爸的一连串账号,激烈议论的产物,因为这些而成为恶人、最终死去的——从这个世界上逝去的爸。
把怪物命名为贾巴沃克的路易斯·卡罗尔真是品位出众。毕竟那才是当今世界上唯一真实存在的怪物。在社交网路之类的地方,一大帮人激烈交流议论,并向某人发起攻击。真是个庞大而没有实体、可怖的怪物。
胸腔中,积蓄了一腔热气。
我缓缓地呼出那些热气,定下了要下车的站点。
那是一个离海岸不足百米、算不上很大的车站,检票口也只有一处,站内连便利店也没有。那建筑有着奶油色的墙和深红色屋顶,如果忽略入口处的售票机,看上去就是个颇有年代感的私人餐厅。
我们从车站出来后跨过一条大道,来到海边。
九月下半旬的海边没什么人气。在不怎么白的沙滩上,海浪涨上来又退下去。我们踩出并排的脚印,并且,时而用短棍在沙滩上涂鸦,时而往海里投掷石头玩耍。
最后,我们一起在海边的岩石上坐下。海浪就在我们脚边冒泡似的溅起来。
「我以前和爸爸一起去过海边哟。」我以此开头,「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在冬明你出生前两周吧,虽然去的不是这边,但感觉和这边的大海很像。」
冬明没怎么说话,眺望着狭窄的海域。
我并不在意,继续说:「爸聊起了我出生那天的事情。好像是在深夜时产前阵痛很厉害,那时候正好是刚变成第二天的时间。」
爸说得非常具体。看来好像是多次重温了记录当晚经过的日记。我连爸有写日记的习惯都不知道,所以总觉得很不可思议,感觉无论是我的事抑或爸的事,都遥远而与己无关。
「那时候的爸爸正在做尖椒酿肉,他说他虽然自己也弄不懂大半夜的是要干什么,但就是静不下心来,所以随便做什么都好,就是不想让手閑下来。」
冬明用他黑框眼镜后面那圆溜溜的眼睛看向我这边,说:「尖椒酿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