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常识想想,这世界上好像没有贾巴沃克这种东西。
我总觉得这常识好像神秘的东西,有着很大的力量,明明到处都会出现但谁也没留意的巨大怪物,会把本来有的东西变成「没有」,让世界慢慢缺少下去。也就是像贾巴沃克一样。
「用常识想想,」站在黑板前的老师说,「提醒过一遍的事情反覆说不会觉得很奇怪吗?不是不小心忘了吧?你明知道那是不对的,但还是偷懒了吧?」
九月九日,星期四。从早上开始天空就阴沉沉的,午休结束后,开始下起了倾盆大雨。那雨声和老师的声音都一样让人难受得不得了。
马岛惠春是那老师的名字。多少岁了不清楚,好像是比妈妈大一点,但我觉得马岛老师看上去还要老很多。
马岛老师和大部分同学关係很好。不止这样,班里有种氛围,「地位高的孩子们」和马岛老师很亲近,而没法和老师好好相处的孩子就有错。
马岛老师大概很擅长那样的事。
或者说,他很擅长判断和谁合作就可以避开麻烦事、谁即使被伤害了也没事。可能不是有针对性的,不过老师喜欢班上那些受欢迎的人,所以自然形成了配合他的势力关係之类的。
自从今年四月马岛老师成为班主任之后,我就不喜欢她。
马岛老师一说话,贾巴沃克很快就会靠近,开始大声地吵吵闹闹,吵到头都嗡嗡地疼。
我不是不能忍耐贾巴沃克带来的吵闹,真的,一直塞着耳朵熬过去就也可以。大概这样做就会让妈妈放心吧。但一直忍耐贾巴沃克那吵吵闹闹的声音时,会不会哪天不知不觉就习惯了,最后什么也感觉不到了呢?这样的想像很可怕。比起头痛,我更不想习惯贾巴沃克。
所以我总是很犹豫,不知道应该为了不让妈妈担心而在教室里忍着好些呢,还是赶紧逃出来才好。
九月九日那天也是,贾巴沃克果然出现了。
在第五节课的教室里,老师在点评暑假的画画作业。
马岛老师喜欢在全班同学面前一一评价。去年明明是把暑假作业这些交上去就好了,但马岛老师会一个一个地说谁的画这里好,谁的画因为这样所以不行。
马岛老师好像不喜欢我。我在班上不怎么说话,也不亲近老师,所以可能看起来很傲慢吧。况且老师好像不喜欢只有一个家长的学生,感觉我一开始就被她有些瞧不起了。我对这「被瞧不起的感觉」还挺敏感的,虽然大家不会特地说出口,但我觉得小学五年级学生大多都会对这个敏感吧。
不过我的画没被老师严厉批评。四月的时候,老师对我说了些很讨人厌的话,但没多久就说得很少了,大概是因为我总旷课吧,估计觉得我心理有些什么问题,然后不再想扯上麻烦事吧。
老师的目标转而变成了茶萝。
茶萝在升三年级的时候,自我介绍说「喜欢的食物是胡萝蔔」。我不怎么喜欢胡萝蔔,就觉得真好啊。那天起他的外号就成了「胡萝蔔」,后来简称成了「胡萝」。不过其他小群体里看他皮肤晒得茶褐色,所以叫他「茶同学」,那两个外号合起来,最后就定成了「茶萝」。
茶萝矮矮的,走路慢,学习也不太好。休息时间总是和几个同样不擅长运动的朋友一起聊天,而且茶萝也没有爸爸,怎么看也像是会被老师讨厌的孩子。
不过,茶萝很会画画,我觉得他是班里画得最好的。暑假作业画的画也是,那已经是很棒的作品了,画的是傍晚时茶萝和妈妈还有妹妹三个人笑着的画。竖着画的画上,天空颜色很漂亮,特别是细细长长的云涂着紫色很不错,感觉很梦幻。
但是马岛老师好像不满意那紫色。
「所有的颜色只要用红、黄、蓝还有白色颜料混合就能调出来。儘可能只用这四种混合起来表现,这我说过好几次了吧?但这里用了紫色颜料吧?」
老师一开始说话,我耳朵里面就听到了声音。那像是金属撞击一样尖尖的声音,音量会慢慢大起来。与其说是声音很不舒服,更不如说是那振动很不舒服,类似碰到了震动的音叉时,手指头有点像是被分解了的感觉。
那振动最后和老师的声音、窗外的雨声混杂起来,把教室变成了扁扁的平地。头还没觉得疼,但有预感很快就要开始头疼了。
「吶,倒是说些什么吧,你不是忘了老师的话吧?是明知道不能这么做,但还是直接用了紫色颜料吧?」
老师的声音像是嘲笑。茶萝很内向,被这么追着问,脸一下子就红了。老师像是知道会这样,故意这样做,乐在其中的样子。其他同学可能不会这么想,但我是这样觉得的。
茶萝红着脸,咕哝着反驳:「不是直接用的,也加了点别的颜色调出来的。」
「不是在说这个,是用了紫色的颜料吧?」
「用是用了……」
我不知道马岛老师把什么当成了问题。要是除了红、黄、蓝、白的颜料都不能用,那学校里用的颜料应该只需要四支就行了,世界上的颜料只需要四种应该就行了。但就算是我,就算是其他人也都不是只用那四种来画的。
「听好了,直接用紫色颜料的话,确实乍一看会是很漂亮的颜色,但是想像那颜色该怎么调出来很重要,偷懒轻鬆做做就学不到了吧。」
我已经几乎听不到老师的声音了。
贾巴沃克很吵,心跳变快了,头随着心脏咚咚跳着输送的血液疼了起来。两边的太阳穴疼得像是有粗糙的硬石头用力压着。我捂住耳朵,连带按着太阳穴,一声不响地闭着眼睛。
平常的疼痛烦恼在脑袋里骨碌骨碌转着。我现在应该赶紧逃到保健室吗?还是应该就这样忍着呢?又或者,应该举手站起来反驳老师吗?
最正确的一定是最后一个吧。我应该对老师说「很奇怪」吧,我不太会说这个,没法很好地用话来说。儘管这样,还是得说句是不是哪里弄错了吧。
可是,我的嘴巴怎么也动不了,举手、睁开眼也做不到。
「道歉吧,茶萝。」
有谁这么说了一句。我不知道那是谁的声音。不是老师的声音,当然不是我的声音,但就是有谁这样说了。
头疼得更厉害了,闭得紧紧的眼皮之间有眼泪流出来。贾巴沃克笑着,「就是这样,这就行了,」那家伙说,「就不该用紫色颜料啊。」真的吗?为什么那家伙会这么想呢?为什么简直像是对这世界的正确答案和错误答案知道得清清楚楚一样笑着呢?「你还真是个小不点啊,反正什么也做不到,默默地听从我们的决定就行了。」
不对。不对。不是这样。就算什么也做不了,就算是这样……即使是这样,捂着耳朵闭着眼睛,在心里说着「不对」应该也是有意义的。我不把这个痛苦忘掉这件事一定是很重要的。
但最后,那家伙还是偷走了我世界的一部分。
只是把世界简化到颜料盒里面少了一支紫色颜料,它就暂时满意地不见蹤影了。
头痛一下子消失了,恢複得像是又粘又甜的什么东西,是儿童感冒药那样不舒服的甜。
我把手拿开耳朵,老师在点评下一个孩子的画,而茶萝的画上面那神秘又耀眼的东西消失了。明明看上去和之前的差不多,但紫色颜料消失的同时,那画变得没什么意思了。
我擦掉眼泪环顾周围,贾巴沃克已经哪都不在了。
*
我决定只对哥哥——枫还有妈妈说贾巴沃克的事情。因为不说的话感觉就像是对那两个人的背叛。
枫很仔细地听我说话,认真理解我想说的东西,没把我当成笨蛋,还教了我很多东西。
——按照爱因斯坦那位聪明的老爷爷说的话,『常识』似乎就是人到18岁为止所收集的各种偏见。
是这样的吗?常识是由偏见组成的吗?虽然不太明白,但听了这话,我心里轻鬆了一些,觉得不用从头到尾相信马岛老师说的常识也没关係。
但妈妈好像讨厌贾巴沃克的事情。我一谈到贾巴沃克的事情,她就总是露出有些伤心的表情。那时候,我耳朵里听到了一点点那不舒服的声音,是贾巴沃克出现之前那尖尖的声音。
所以我可能不该再跟妈妈说贾巴沃克的事情了。其实如果不再说了妈妈就能放心的话,那大概也好。但我不管怎么样还是不太喜欢就这样放弃和妈妈说事情。
毕竟一旦决定「不和妈妈说贾巴沃克的事情」,那不就好像缺少了什么吗?
*
得知妈妈来过学校,是九月二十一日——紫色颜料消失两个星期后的星期二。
班会课结束后,马岛老师特意这么跟我说:「我接下来会和心理辅导老师一起跟你妈妈谈谈。」她大概觉得告诉我会让我受伤吧。而就像老师想的那样,我受伤了。
感觉心情很沉重,我拖着脚步回家。我不喜欢妈妈和马岛老师见面,感觉妈妈美好的地方会一点点地受到污染,包括让人安心又冰凉凉的手掌、弯弯的黑色睫毛、嘴角柔和的皱纹。感觉这些重要的东西消逝了,失去了原来的价值。
我总是说贾巴沃克的事情,所以妈妈很烦恼,然后不得不特地来学校见马岛老师。要是我忘了贾巴沃克的事情,就都会很好地解决了。在教室里就算头疼,也在自己的座位上忍着,当个不会向谁抱怨的「好孩子」就好了。
——就是这样呀。
贾巴沃克说。
——不管是谁,当然也包括你,都得当个好孩子呀,得相信大家说的「对的事情」,排斥「不对的事情」。
这声音一定是幻觉,是我自己製造出来的声音。但明明只是幻听,头却感觉有些疼。我用左手按住太阳穴。
在那之后,很快就听到了真正的声音。
「冬明小朋友。」
我停下脚步后头,那边有个戴着蓝色帽子的女人。那个女人露出温柔的笑容继续说:「是冬明小朋友吧?我,ALICE呀。不过你可能不记得我了。」
那个女人——阿丽丝,我感觉是知道的。不太想得起来,但一定是在很早以前见过。
「想稍微和你聊聊,可以吗?」
我点头,然后我们在公园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阿丽丝看起来和枫一样是大概20岁,然后我想起来之前见到阿丽丝的时候枫应该也在。是什么时候呢?大概,很早以前。
虽然想着这要不问问阿丽丝,但我还不习惯和年纪比我大的大姐姐说话,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在我咕哝着时,阿丽丝先开口了:「冬明小朋友记得贾巴沃克吗?」
「阿丽丝也知道贾巴沃克吗?」
「当然了,因为我自己的名字被贾巴沃克给偷走了。」
那可不得了。
但感觉很不可思议。
「阿丽丝不是名字吗?」
「那是姓,后面的名被偷走了。」
「这样啊。」
原来是这样。贾巴沃克为什么要偷走这种东西呢?
阿丽丝说:「知道被贾巴沃克偷走的东西会怎么样吗?」
「会消失。」
「对。眼前看去是这样。不过,是移动到别的地方。」
「别的地方?」
「那是什么地方,我也不清楚。有可能是这世界的外部,也有可能出乎意料地是在内部。总之是贾巴沃克在的地方。我姑且称那里为『另一侧』。」
另一侧,我试着在心里说了说。
但想像不出来。那是贾巴沃克的巢穴之类的地方吗?在那边有紫色颜料、阿丽丝的名字之类的吗?
「我像是在另一侧和这一侧两边不上不下的存在。名字被偷走了,但姓还留着,所以能像这样和你说话。但在这一侧,我没有类似生活的东西。」
「什么意思呀?」
「也就是,没法睡觉、吃东西或者恋爱之类的。唉,想做的话或许也是能做到的,但很不方便。」
「好难呀。」
「就像是虽然死了但还飘来飘去的幽灵。」
但是阿丽丝的样子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像是幽灵,就是一般来说好看的大姐姐。要是摸一摸蓝色帽子后面垂下来的长髮,手指头会不会顺着滑下来呢。
阿丽丝手肘拄在大腿上,说:「不管怎么说,我得拿回自己的名字。」
「毕竟没有名字就不方便了。」
我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回答的,然后脸颊热了起来。没有名字到底有多不方便呢?这我不知道,也没想过,却感觉装作知道的样子,很不好意思。
阿丽丝温柔地笑了。那笑脸和妈妈的和枫的都不像,但要是分组的话感觉会分到一起。
「嗯,很不方便啊。失去名字基本就像是失去了自己。」
这样啊。不过……
「被贾巴沃克偷走的东西,拿得回来?」
那感觉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但阿丽丝说:「已知的方法还只有一个。」
她那洁白的手伸向我这边,像微风一样碰到我的胸口。那虽然只是一瞬间,但阿丽丝的手也一点都不像幽灵。有实实在在的触感,那只手离开之后,我的心也还在怦怦跳。
「现在,假如我把你的心偷走了吧?」
「诶,偷走了吗?」
「只不过是假如说。假如我把你的心否定了,扔掉,然后贾巴沃克偷走了。」
「感觉挺可怕的啊。」
「要拿回你的心,该怎么做呢?」
我试着想了想,但不知道。要到另一侧——有被偷的东西在的那世界去冒险,打倒贾巴沃克吗?
「答案很简单,我被贾巴沃克偷走就行了。不只是名字,而是我的全部。这样一来就变成我从一开始就没在这个世界上。我做过的事情也都消失了,就连你的心也变成没被偷过的了。」
这样啊。
那,也就是说……
「丢掉阿丽丝名字的人被贾巴沃克偷走就行了,这个意思吗?」
「总之这样我的名字就能拿回来了。」
「可是,是谁把阿丽丝丢掉的呢?」
「哎呀,你不知道?」
那怎么可能知道。
不过,突然想到,要是思考一下的话,阿丽丝会知道贾巴沃克这个名字就很奇怪,毕竟给「那个」取名为贾巴沃克的是枫。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很久以前了,在我还很小的时候。
——在和谁说话呀?
我问。枫回答说:
——贾巴沃克。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贾巴沃克这个词的那天。没记错的话,是在我们之前一起住的公寓里,在枫的房间。有我在,有枫在,然后还有一个人。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