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爱阿姨的公寓前等她回来。这是在大概快到上午十点的时候,风一吹,冷飕飕的空气就夺走了脸颊的热量。
周日上午十点乍一看感觉很平静。天空很晴朗,从行道树之间照射下来的阳光伴随着叶影一起摇曳。对面房子的厢式旅行车正準备出发,上面坐着父母和两个年幼的女孩,大概是全家去哪里旅游吧。迎面而来的三辆自行车上大概是去社团活动的中学生,她们规规矩矩地穿着制服,戴着白色头盔。这些孩子带着喧闹声从我面前经过。
这些像往常一样过着周末的人们谁也不知道贾巴沃克。即使贾巴沃克偷走了重要的东西,让世界有所缺损,也注意不到,更不知道今天早上一个男孩子消失的事情。明明那么好的冬明被大家完全忘了,却是个如此平静的周日。
打了个轻微的喷嚏后,终于在路对面看到爱阿姨。她在拚命地跑,是我眼中所映照的景物中,唯一一个真真切切的人。
爱阿姨显然很疲惫,气喘吁吁的,十一月却流了汗。头髮散乱,眼睛像是哭过一样有些肿。但总感觉比我记忆中的更年轻的样子。今天早上应该没有化妆的閑暇才对,肌肤却看起来很美。
记忆中的爱阿姨——不是去工作而是在家休息时的爱阿姨,似乎皱纹更显眼一点,皮肤更粗糙一点,左眼眼角有些褐斑。那些一定和冬明一起消失了吧。爱阿姨在和冬明的生活中,果然还是受到了一些损伤,而那结果也消失了吧。那皱纹和褐斑,虽然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但很美。
我们坐上大发的蓝色小汽车。在握着方向盘的爱阿姨身边,我把自己关于贾巴沃克所知道的东西一一说给她听。有所隐瞒的,只有爸的事情。毕竟我觉得要是说了爸复活的事情,爱阿姨会更混乱。
爱阿姨一直盯着前窗玻璃对面,静静地听我说。期间,车子驶上了高速公路。
我说明完之后,爱阿姨沉默了一会儿。
「能相信吗?」我问。
「也只能相信了吧。」爱阿姨回答。
是了,不论贾巴沃克的事情有多像谎言,也只能相信,毕竟冬明消失了,毕竟冬明和爱阿姨是家人。
我回想起爸的身影,想起爸在煎锅前烧法式吐司时仔细确认火候的身影。
「唉,爱阿姨。我,不是很懂所谓的家人。」
「是吗。」
「感觉被出生之前就强加的关係束缚住就挺蠢的。我最喜欢冬明了,但那不是因为那小家伙是我弟,该怎么说呢,我只想因为他是个很好的家伙而最喜欢他。」
「嗯。」
「所以我觉得那小家伙不是弟弟而是朋友。」
我很重要的朋友,就像千守一样。
虽然我如此坚信,但也可能错了。虽说他们两人无论哪个都很重要,但有什么——那连结方式的性质完全不同。
「我感觉已经能很自然地介绍那小家伙说是我弟了。」
我对冬明所感受到的爱意和对千守的比起来,还是更像对爸的那种感觉。不太能用话语来表现,但意思是,所谓的家人,感觉就是我和冬明之间的某种情感。
爱阿姨沉默了好一会儿。我也缄默不语了。车子在高速公路上顺畅地开着。路灯依次流淌过去。
终于,爱阿姨说:「很久以前,我倒是莫名有这种感觉。」
「什么?」
「你不是觉得家庭没有价值吗?大概恰恰相反的是,它很重要,所以有时候会是重担吧。」
嗯。应该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我一直都在家庭这种东西的束缚下活着,即便是与之相向而行,也彷彿总是与之面对面。
在Ilse图书馆前,爱阿姨停下小汽车。
图书馆只有一边的门开着。我们从车上下来,踏入那片区域。我透过窗户寻找有住的身影,但没找到。她说会在这里等着,但大概是还没来吧。穿过图书馆前庭,我们站在那建筑物前。玄关的门虽然关着,但没上锁。
里面的样子和我记忆中的相同。在铺着光滑地板的走廊深处,一打开门,就看见高大的书架宛如深邃森林里那些巨大的树木一般排列着。填满那些书架的书,书脊上没有书名或作者名。我在书架间穿行的同时说:「得找到书,找到我们也能读的书。」
那本书的书名会成为窥探贾巴沃克世界的立足点。
我不得不再次前往「另一侧」的世界,那收集着为贾巴沃克所偷之物的世界。冬明一定也在那里。
要找的书没多久就看到了,在和书架深处那沙发摆在一起的桌子上,是一本很厚的深绿色精装书。
爱阿姨一脸惊讶地低喃:「那本书,冬明有在看。」
我们走近那边。
「封面读得了吗?」
我问。爱阿姨略微摇头:
「不行,看不懂。虽然好像有什么文字一样的东西……」
但,我看得了。在感觉犹如高级宝石一样的深绿色封面上,有金色文字组成的标题。
「在沙滩丢失的蒂芙尼戒指。」
「戒指?」
「是这样写着的。」
那一定写的是爱阿姨戴在中指上的戒指吧。以前,两人由于爸捡到那个而结识,结婚之后生下了冬明。
我忽然间理解了。听说这图书馆里的书是「贾巴沃克的偷窃物」目录。那么,贾巴沃克这次偷走的是那个蒂芙尼戒指吧。戒指消失,世界变成了爸和爱阿姨一开始就没相遇的世界。
结果是戏剧性的。首先,爸还活着。其次,有住没有失去名字。另外,即使试着在社交网路上搜索,也没看到对爱阿姨的非难。戒指和冬明消失,好多问题解决了——成了原本就没产生问题的世界。
我伸手取来放在桌上的书。之前看过的书封面是全白的,书名是《类似撬棍的东西》,为什么现在能看《在沙滩丢失的蒂芙尼戒指》呢?我一开始就能看多本书吗?还是说,刚获得了能看这本书的权利——按有住的表达就是获得了窥探那世界的视角?
我们并排在沙发上坐下,打开深绿色的封面。
书页上写着什么,但,看不懂。虽说明明不太可能,但白色书页上的黑色线条好像在蠕动,不断变化着意思。我再次问爱阿姨:「看得了吗?」
「看不了。不过,感觉能明白些什么,感觉已经有点能看得了了。」
「嗯,没事,一定看得了。」
一定在哪处有能理解的词句。我们和贾巴沃克世界相连,那意即和我们否定后丢弃的东西相连。而我必须再拾起自己丢掉的东西。
「要翻页了,可以吗?」
「随你,不用在意我。」
「嗯。」
我翻到下一页。终于,感觉模糊的焦点逐渐重合在了一起,文字重获意义,词句清晰起来了。
那上面写着的,是如书名一样关于一枚戒指的事情。
没有镶嵌珠宝,是白金做的一枚非常细的戒指,呈极简的坚实形状。原本是作为婚戒而设计的,但被尚无结婚打算的女性——爱阿姨买走了。以那枚戒指为契机,爱阿姨和爸相遇,后来上了爸的户口本。
文章断了之后又继续。到处都没法读,但大意能懂。那戒指的故事几乎就是爱阿姨的故事。以一枚戒指为起点,书页上写满了爱阿姨和爸的关係、对冬明的爱意、每天的辛劳。回过神来,我已经能一字不落地理解那上面所写的意思。然而,没时间通读。继续翻了页,我屏住呼吸。
深绿色的书里,连发生在我记忆之外的事情也有写。从某篇博客日誌发端,爱阿姨受到社交网路上的非难开始,一直到后面的事情。
简直就像是冬明消失之前——被贾巴沃克改变之前那世界的小窗一般。爱阿姨的问题迅速扩张,KISASAGE非常成功地持续煽风点火,增加热度、扩大範围,夹带赤裸裸的夸大其辞与谎言,同时,不特定多数人开始不负责任地起鬨。
我知道那副景象,和在爸身上发生的事情如出一辙。类似贾巴沃克的东西,激烈议论的产物。那是在追求感性上的正确、拒绝其他事物,让世界缺损下去。爱阿姨被置身于那暴力之下,疲惫不堪。她失去了工作,像是逃跑一样改变住所,但没有摆脱痛苦。
——冬明看了这个吗?
看了这种东西?这种,只有残酷的东西。
书的结尾,是蒂芙尼戒指消失的场景。
冬明自己向贾巴沃克祈祷这个,是会改变世界的场景。让各种问题连同他自己消失,那小家伙如此祈愿。
冬明一定是按这上面写的一样付诸行动了,无论如何最重要的是排除爱阿姨的痛苦。
我闭上眼,呼了一口气。我觉得家庭这种事物没必要执着于其中的,也是一直这么对自己说的。然而……
——冬明,这不是你要做的事情吧?
抛下家庭关係,抛下亲子关係。
在失去你的基础上,爱阿姨不可能会得救的吧?
感觉自己快要哭出来,一睁开眼,世界变化了。
*
那图书馆里,爱阿姨已经不在了。
取而代之的是,眼前站着有住,有住梓。她说:「感觉和你再见面已经隔了很久了。」
「啊啊,一个月多些吧。」
和有住一起来这个图书馆还是九月末的事情。然而她轻轻摇头:
「不是,我觉得大概有五年多没见了。」
五年前,我得知爸死讯的那天。而且,恐怕是有住失去「梓」这个名字的那天。我从沙发上起身,知道有住的视线在随着我的动作移动。她眼神殷切,像是在课堂上第一次进行手工电焊作业时一样带着稚气而严肃。
「那天的事情,我也忘了,直到今早取回了自己的名字。」
「这样啊。我感觉可能还没回想起重要的事情。」
「你想起了什么?」
「『梓』这个名字。」
那很重要,就有如爱阿姨的戒指一样。即便那本身并非本质,但却是如同事物根基的东西。
有住说:「就像我取回名字一样,冬明小朋友也应该可以取回来。」
「嗯,我也感觉能理解这构造了。」
被贾巴沃克偷走的东西会变成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世界会配合着改变。仅仅是一枚戒指消失,爸和爱阿姨就没结婚,冬明也没出生。那么这回在不让戒指消失的情况下改变世界就行了。既然冬明按照深绿色书上所写的,自己期望戒指消失了,那把会让那小家伙这么想的契机消除掉就行了。
「记得吗?那天,你叫来了贾巴沃克。」
对于有住的话,我没有感到意外。
「记得不那么清楚了。不过,有感觉会不会就是那样。」
正如有住所说,五年前的那天,我大概是叫来了贾巴沃克吧。我把自己的情绪情感定为正义,否定了什么吧。
有住依然用那殷切的神情看着我。
「等你全都想起来了,我有件事必须向你道歉。」
不过,我觉得这或许是我的台词。
「有住之所以失去名字,会不会是我的错?」
有住眉头紧蹙,似乎很痛苦,像是在忍耐突如其来的头痛。
「那就不知道了。或许是这样,也可能不是。」
「但,也想不到其他的了吧?」
「不,还有个犯人候选。」
走吧,有住说道。我点头迈开脚步。
穿过书架之间,打开图书馆的门,那前方是我住过的儿童房间。
我想起了那天的事情。五年前得知爸死讯的那天。
这记忆的契机,是「梓」这个名字。
*
当时高一的我在儿童房间蜷缩着身子,和有住打了很久的电话。她以为不持续聊的话,我就会死去。倒又不可能会这样的。
有住好几次提起我母亲的话题,她相信在我爸死的时候,能成为心灵支柱的会是血脉相连的母亲。
我至今仍觉得那一定没有错。即便已经分开居住,可哪会有母亲不安慰因父亲死亡而伤心的孩子?这样想是当然的吧。
我对于联繫母亲有些抵触,觉得这种事情和爱阿姨沟通大概就够了。对说着「可是关係不好」的我,有住断言说没事的:「毕竟枫的母亲和我一样是梓。」
对了。梓。
不只是有住,我母亲的名字也是。两人都是梓。
然而那个名字,我至今早为止都忘了。最近也没有思考过关于母亲的事,所以即使忘了名字也没发现。冬明消失、世界变化,才总算想起来。
就算有住和我母亲名字一样,那也不过只是偶然。有住再怎么温柔,再怎么是个善人,都和我母亲没关係。有住的话什么说服力也没有,还未免有些蠢,我当时可能略微地笑了一下。
「好,会和妈聊一下。」这么回答后,我挂断了电话。
双亲离婚以后,我没见过自己的的母亲。爸好像对此很在意。我觉得他也和有住一样,对血缘关係这种东西抱有什么积极的幻想吧。
「要是想听她的声音了,什么时候都行的喏。」爸这么说着,告诉了我母亲的联繫方式。
我在手机上输入那串号码,在电话呼出声中,可能我心脏有点怦怦跳。不过,离得知爸死讯还没过多久,我觉得也没有什么閑心情为与母亲久违的对话而紧张。长时间的呼叫等待后,对方接了。当听到单单一声「喂」的时候,就知道是妈没错了。
我报上了「牧野枫」这个名字,虽然没什么必要但也还是说了句「是你的孩子」,接着向她传达了爸的死讯。
手机的另一边暂时沉默了一阵子。
但我当时果然也还是对母子关係抱有期待吧,大概是希望她一起为爸的死亡而悲伤,想着她会不会温柔地安慰我吧,然而最后听到的话背离了我的期待。
「是吗,死了啊。」
她那彷彿毫无感情的声音这样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