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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息的时间,香屋总是趴在课桌上度过。
直接趴下课桌太低,于是他在脸颊下垫上书包。
从初中起基本上就是这样,去年春天升高中时,他以适合当枕头为首要条件找到了合适的书包。
其实他并不会睡。虽然有点困,但附近有其他人就睡不着,只是觉得休息时间里与其独自一人挺直后背,不如装睡显得更自然。香屋步的朋友很少。在班上一个也没有。现在已经过了十月,事到如今他没有再交新朋友的打算。
枕在书包上闭起眼,周围的声音便听得很清楚。流行的手机游戏、昨晚的综艺节目、今早的新闻。声音有的响亮,有的低沉,有的粗重,有的纤细。但不可思议的是,所有声音听起来都没有区别。无论游戏的活动,还是政治家的丑闻,在这间教室里都裹着相同的包装。
其中,唯独一个声音有所不同。
——世创部这东西,你觉得真的存在?
那声音微弱、僵硬、带着杂音。
香屋微微睁开右眼。
斜前方坐着一名马尾辫少女,她对面站着的女孩是波波头,正把手机屏幕对着她。香屋看不清屏幕,但知道上面显示的内容。
世创部——正式来说,是世界和平创造部。它确实存在,但有种都市传说的味道。与响亮的名字相反,是个规模没多大的传言,只停留在本地人之间。
世创部会在某天没有预兆地给某人发送邮件,标题一律是「请您协助维护世界和平」,因此也有人称其为「请求邮件」。
至于邮件的正文,简单来说就是罗列收信人的恶行。比如收信人如何欺凌过某人,或者是恐吓的惯犯。所有犯罪行为都会被罗列,然后以「为了世界和平,请您改正自己的行为」一句话收尾。如果不听从邮件的内容——即不改过自新,就会遭遇不幸,这便是传言的全貌。
与普通的都市传说完全不同之处,在于降临的不幸很现实。比如印有恶行证据的传单在学校散布,或是不知从哪里暴露给老师或父母。过去甚至有过警察因世创部告发而行动的事例。社会性的制裁,比通常的诅咒对收信人造成更切身的恐惧。
在嘈杂的教室里,香屋集中注意力听着马尾辫和波波头的对话。但两人把声音压得很低,只能听到断续的词句。
不管怎么说,马尾辫和波波头两人都收到了以「请您协助维护世界和平」为题的邮件。香屋悄悄用一只眼睛窥探,能看到波波头的表情变得严厉,而马尾辫的脸色从香屋这里看不到。两人气氛险恶地说着什么。
不久,波波头微微抬高了声音,不高兴地说:
「这种东西,肯定是骗人的。」
——不,是真的。
香屋暗自在心中回答,然后闭上了眼睛。
这座城镇里有大量世界和平创造部的成员。那些年龄、性别各异的人,以及他们的联络网,就是世界和平创造部的全貌。但现在,有许可权发送「请求邮件」的只有两名管理者,香屋就是其中之一。
没过多久,铃声响起,波波头返回自己的座位,马尾辫在课桌下握紧了手机。数学老师走进教室,香屋才终于从书包上抬起头。
在老师写板书的时间里,香屋小心翼翼地查看自己的手机。
世创部有自己的网站。未经装饰的首页上,孤零零地摆着一枚地球模样的图标。点击图标,会切换到输入页面。只要输入自己的名字和邮件地址,就能知道世创部是不是真的给自己发了邮件。
马尾辫和波波头好像各自在网站上输入了自己的邮箱。
这座城镇里没有欺凌。虽然不是彻底根绝,但出现后很快就会消失。
世界和平创造部在正常发挥作用。
*
回家的路上,香屋基本上会和秋穗栞一起。
两人没有事先约好,但先离开学校的人总会在确定的路线上逛一逛,而另一个人从后面追上。如果不在离学校两百米左右的便利店,就在商店街的书店,书店里也没有就在更前面的公园,大概就是这样。
今天——十月二十一日,星期三。香屋在商店街前的公园追上了秋穗。她坐在长凳正中间,一脸淡然地喝着橙味的芬达。
秋穗是个个子很矮的少女,如果不穿校服,怎么看也不像高中生。两人没有约好一起回家的原因有一半就是她的身高,另一半是香屋自己的身高。以高中生来说,香屋也属于矮个子那一类,和秋穗站在一起实在是太般配了。那模样岂止是初中生,简直像小学生情侣。如果只是看起来像倒无所谓,但如果因为这种事被同学津津乐道很麻烦,因此在学校两人会保持距离。
香屋没有出声,直接在秋穗身边坐下。她也没有打招呼,轻轻推了推眼镜开口。
「果然我还有疑问。」
不同于身高,她的声音低沉而成熟。实际上,除了外表,秋穗这名少女的一切都显得沉稳。无论面容还是不经意的举止,甚至连假日会穿略显孩子气的衣服以及整齐地剪成河童似的髮型,都是以客观角度选择了最适合自己的打扮吧。没有自己显得成熟,在香屋来看也是成熟的资质之一。
她继续说:
「这次的邮件,是不是太早了?」
对香屋而言,秋穗是同一所学校里唯一能称为朋友的人。
而且她和香屋一样,是世界和平创造部的管理者之一。
「无视已经是足够阴险的欺凌了。而且只要她们改正态度,世创部就不会做什么,对谁都没有坏处。」
「用不着对我也说表面话。」
「这是真心话。」
如此断言后,香屋又补充了一句。因为糊弄秋穗的确没有意义。
「不过,我也觉得差不多该让世创部行动一下了。」
「哦?你是手握权力就忍不住想用的那种人?」
「不保持行动,传言很快就会消失。」
本来,世创部是为了自卫而生的产物,以最低的成本、最低的风险让对香屋他们不利的人变得安分。如今一封邮件就能让对方变老实,这与理想很接近,但遗憾的是成本很难说理想。
要让世创部正常运作,就必须在街上有协助者。香屋他们会去监视与自己无关的恶行,也是为了获得协助,多数协助者过去都是某种意义上的「受害者」。必须不停帮助其他人,否则世创部就难以维持运作。也有因好奇而参加的成员,就算对他们也要适当给予成就感。
但秋穗显得不满。
「已经很安定了吧?现在这座城市里哪个中学生不知道世创部?我觉得放两三个月不管也没问题。」
「那接下来就要警惕自己人失控了。实际上好像确实出现了捏造冤罪的成员。」
既然使用并不固定的多数人监视,这种问题就在预料之中。就算伪造的恶行,只要依靠人数优势就能众口铄金。即便只是看谁有点不顺眼,只要用大批人监视总能抓到弱点。
「那,怎么做呢?」
「如果不是冤罪,就要确保有所行动。」
「哦哦,所以才发了邮件。」
这次的加害者是同班同学,要证明恶行属实很简单。
秋穗咕嘟一声喝了口芬达,然后皱起眉头。
「但是,这不算解决根本问题吧?」
「所以要建立自我凈化机制。主要是将成员分组来互相监督吧,但做不好就会演变成内部斗争。」
「嗬,还真难办。」
「你来做嘛,这种事你比我擅长。」
「现在没法立刻动手,我还有游戏没通关。」
「这也和游戏一样啊。而且,和Toma一起创造的东西毁掉,不会不甘心吗?」
「我倒不在意。」
「所以说Biscuit派就是靠不住。」
世界和平创造部有三名创始人,香屋,秋穗,还有Toma。这个啰嗦的名字,是Toma起的。
三个人都是《Water与Biscuit的冒险》这部动画的忠实粉丝,但崇拜Water的香屋、Toma,与Biscuit派的秋穗之间意识上多少有些差异。香屋和Toma在不值一提的小事上也会立刻较劲,比个高下,而秋穗则大多达观地做个旁观者。这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三个人待在一起的时间在两年前,初三的时候结束了。
大概是对Toma的名字有了反应,说起来——秋穗找借口似地嘟囔一句,把手伸进书包侧面的口袋。
「这个,要怎么办?」
她拿出一枚信封,上面印着收件人,还有奇妙的圆形记号。和香屋收到的一样,是神秘「游戏」的邀请函。
——为表彰世界和平创造部的规划与运营。
既然邀请函以此为名目,就知道香屋和秋穗两人收到了同样的东西。但,这句话让人打冷颤。两人自认一直很小心,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自己既是创始人又是运营者。
秋穗翻过信封,寄信者的名字,是架见崎运营委员会。
「这个,应该是读作『Kamisaki』吧?」
「估计是,不过在网上什么也搜不到。」
「会不会是假名字?」
「如果是,那对方隐瞒身份就有一定缘故。」
「嗯,确实。会不会是恶作剧?」
「有可能是至今收到世创部邮件的人联手坑我们。」
「那样的话做法是不是太夸张了?我们只要事情暴露被人包围,就要放弃了。」
「正因为夸张才可怕啊,有可能是只报复还不满足,况且集合的地方很奇怪。」
邀请函上写着要在十一月一日,星期日时去SkyHeights公寓。两人已经在网上确认过那栋公寓真实存在。只有香屋的信封里放了公寓钥匙,但不知道是不是真货。
「要是不明就里进了公寓,不就任凭对方摆布了吗,甚至有生命危险。让我们自己用钥匙开门也很奇怪。说不定打算声称我们非法入侵,进行正当防卫。」
「确实,别人住的公寓我可不想进去,总觉得不卫生。」
「话虽如此,又不能无视。对方知道我们的住处。就算邀请函是假的,也可能是为了吸引我们的注意力来实施真正的计画。」
「那实在是想多了吧。」
「是不是想多了,谁能证明?」
香屋步以胆小鬼自居。别说是被不认识的人搭话,就连和陌生人擦肩而过,都让他恐惧。从招牌下走过时害怕被砸到。过马路时会看右看左,然后再次看右边,但最后没有再朝左看的理由他自己都不知道,也不知道要看多久才能安心。
「我啊,从建立世创部的时候起,每天都害怕会遭人报复。」
「这是能挺胸抬头说的话吗?」
「胆小是我的骄傲。」
毕竟香屋不想死,也怕疼,那么就不需要勇气。
秋穗喝光了芬达,把空罐扔进长凳旁的垃圾桶。
「那,邀请函怎么处理?」
「当然要参加啊。」
「可以听听你的理由吗?」
「放着不管更让人害怕。而且——」
香屋想起Toma最后一封邮件里的照片。上面的信封毫无疑问和两人收到的邀请函相同。信封上同样画着扭歪的椭圆形记号,里面是几条斜线。
「而且?」
秋穗追问。
「合计起来,我对那家伙是输多赢少,这么下去果然不甘心。」
这种事其实无所谓。Toma什么都做得到。但香屋并不会觉得不甘心,他只是一直在意Toma最后发来的邮件内容。
——我好像终于能找到活着的意义了。
这算什么意思啊。如果那封邮件不是骗人,香屋就想知道后续的内容。
秋穗无语地笑了。
「那,我们就一边怕得发抖,一边做好过剩的準备吧。」
「胆小鬼做準备时,没有过剩这个概念。」
离定好的日期,还有十天左右。
决定了该做的事,多少能缓解恐惧。
*
不久,太阳落山,两人从公园的长凳上站起身。
回家的路上,秋穗多数时候都走在先于香屋一步的位置。明明身材很矮,那挺直后背的样子却像只强大的野兽,毫无怯意地巡视自己的地盘。
注视着她的后脑勺,香屋便稍稍感到安心。儘管忘不掉那封明显可疑的邀请函,还有其他各种事情,但至少压抑的心情有所排解。
秋穗头也不回,若无其事地说:
「那封邀请函。」
「嗯?」
「如果Toma在,肯定会开开心心去参加吧。」
「毕竟那家伙喜欢游戏。」
或者说,Toma喜欢的应该是可以全力考验自身实力的地方。Toma什么都做得到,无论尝试做什么,都很快能得心应手,但或许正因为这样,每天才会显得有些无聊。
秋穗转过头,小声笑了。
「不是。我是说你。」
「我?」
「如果Toma在,就算收到奇怪的邀请函,你也能乐在其中吧。」
是吗?不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