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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夜里——二十六日。
在平稳之国根据地,秋穗栞和香屋步一同待在那座教堂的一间屋子里。作为莉莉的代言者,秋穗基本被强制要求生活在教堂,所以两人要谈什么事情时需要香屋过来。现在分给代言者的屋子里摆着一张质量不错的猫脚沙发,秋穗就坐在那张沙发上,桌子对面是香屋。
一开始,两人理所当然地商量起平稳之国与世界和平创造部的餐会。餐会预定在月末举办,三十一日正午Toma过来,与莉莉共进午餐,秋穗也会作为代言者一同参加。
对于Toma来访,香屋觉得来不来都无所谓——或者说希望她别来,可是又没法阻止。先不提组织层面如何如何,首先这次是莉莉要和她的朋友一起吃午饭。
但对于做法,香屋似乎相当不满。
在架见崎,不同组织的人想会面时比较麻烦。前往别人的领土时,只有对方能使用能力,所以必须小心谨慎地準备会场。为了解决这个问题,过去平稳和PORT曾準备了一家饭店,在那里可以保证双方坐在桌上的同时又各自待在自己的领土内。就是说边境线从饭店的桌子正中间穿过,两边的能力都碰不到对方。可是平稳和世创部之间还没有这种方便的设施,于是打算採用更老的方法。
那便是双方进入交战状态,以此避免单独对一方有利。在架见崎,这是标準的做法,通常要先让双方保持基本上同等的战斗力,但世创部没将组织分成多个部队,所有人都属于同一个公会,要达到和他们同等的战斗力,就需要平稳的所有公会——本部加上所有部队与世创部进入交战状态。
香屋担心的,就是这个「公会间的交战状态」。世创部可能动什么手脚,平稳这边也未必老老实实。不如说在香屋看来,Simon有什么动作的可能性相当大。
对此秋穗意见相同,目前Toma的防备能力暂时下降,是个突破口。因为在五天前的战斗中,她持有的两项棘手的能力——「出千」和「十字架」都用光了次数。出千是可以瞬间移动的能力,十字架则是很强的恢複能力。Toma能在战场上随心所欲地到处逛,就是因为有这两项能力。可要等到下一次循环时使用次数才会恢複,在那之前就缺少这两枚盾牌的保护。反过来说,Toma明知道自己现在有弱点,却还是到访平稳,果然除了和莉莉吃饭以外还有更多打算,不然就说不通。因此关于这次午餐,自己必须仔细和香屋商量。秋穗是这么考虑的。
可是香屋早早结束和午餐有关的话题。他莫名难堪似地打探着这边的脸色,开口说:
「秋穗你为什么是Biscuit派?」
听到这个唐突的问题,秋穗禁不住笑了。可是看到他在沙发上不愉快地皱着眉头,便明白这似乎不只是简单的閑聊。
秋穗和香屋,还有Toma。三个人所信奉的动画《Water与Biscuit的冒险》。香屋和Toma是Water派,但秋穗自认为是Biscuit派。
「认真回答比较好吗?」
听到秋穗确认,香屋暧昧地点头。
「嗯。大概吧。」
「大概?」
「我苦恼了很久,现在连自己也搞不清楚了。」
「到底什么意思?」
她嘟囔道,然后忽然想到了什么。
这个循环开头,香屋曾经消失,不知去了哪里。时间大概有两天半,而且一直没告诉秋穗他当时的去向。将来打算说,但现在还不行——秋穗隐约有这个感觉。
——那什么时候会告诉我呢?
对秋穗的问题,香屋曾经回答。
——大概,要等我再多了解你一些吧。
现在就是当时对话的后续。和理论无关,秋穗靠着与他自幼相识的直觉明白了这点。
所以,秋穗决定认真回答——为什么我是Biscuit派。
「因为你是Water派啊。」
或许,这一句话就足够了。
所以其实不需要补充什么。秋穗只想粗暴地总结一句「其他的你自己想去吧」。可是香屋歪过头,那表情完全不可靠,反而显得怯懦。
「这是什么意思?」
没办法,秋穗开口补充:
「因为两个想法相同的人组成搭档也没有意义吧?」
「这倒没错,但现在说的是这回事吗?」
「就是这回事。你喜欢Water对吧?」
「当然了。」
「Water派也喜欢Biscuit吧?」
「是啊。」
「但是我稍微有一点讨厌Biscuit,所以是Biscuit派。」
香屋的表情中明显出现混乱。眼前的少年因为自己的话而混乱,真是愉快。她非常愉快,心情舒畅。
所以秋穗少有地、真的是少有地提示香屋:
「我们没有互相理解,只不过是信赖罢了。」
这话出自他们喜爱的动画中值得纪念的第一集:《Water与Biscuit》。那是作品中登场的water所说的台词。
秋穗不太喜欢引用自己喜爱的作品,总觉得难为情,而且很土气。不过现在心情好,所以配合一下香屋。
——大概,要等我再多了解你一些吧。
要回答那句不像香屋风格的话,就只有这句台词。
——我们没有互相理解,只不过是信赖罢了。
香屋笑了,那笑容与其说满足,不如说是高兴,更準确来说似乎是安心。然后他继续说出Water的台词:
「所谓结伴而行,就是这么回事。」
「Water总是很帅气呀,无论胜败。就连到处逃跑的时候都一样。」
「嗯。」
「虽然不知道你在苦恼什么,但如果是Water,一定不会对Biscuit有所隐瞒。」
「是啊,毕竟Biscuit很强。」
「比我还强?」
香屋似乎对这个疑问感到意外,他认真地沉思了一会儿。
秋穗爱着那部动画中登场的少女Biscuit。但,又有一点讨厌。因为Biscuit太过坚强,或者说太过软弱了。这二者看似矛盾,其实意味着同一件事:Biscuit在自立的同时又拘泥于自立。
作品中,她的形象大多赏心悦目,但也有时也让人觉得「是不是有点彆扭?」在某种关係中,比起隐瞒自己的软弱,坦率地表现出来才更强,也更有好处。比如Biscuit和Water那样的关係。或者说,像秋穗和香屋这样的关係。
聪明的Biscuit本该明白这点,可一旦面对Water,便会固执意气,隐瞒自己的软弱。秋穗对她的心情感同身受——真的非常感同身受,但如果是秋穗自己,会考虑得更进一步。只要愿意,她便能巧妙地让香屋看到自己的软弱之处。
正如秋穗的问题让香屋意外一样,香屋的回答也同样让秋穗感到意外。
「说起来,我没考虑过你是强还是弱啊。」
「哦?为什么?」
「为什么呢。比如啊,如果我说要保护Toma,只能算是开玩笑对吧?」
倒也不是。
Toma对香屋的依存性太强,所以才固执意气,唯独不会对香屋展现自己的软弱之处。简直,就像Biscuit那样。所以虽然香屋误会了,但其实Toma她也和普通人一样软弱——至少有那样非常软弱的一面。
但如果谈起这种「Toma论」一类内容,让对话的主题迷失方向又很麻烦,于是秋穗适当点头。光是看到她点头似乎就让香屋感到满足,他继续说:
「但是啊,仔细一想,说不定我是觉得自己能保护你。」
「不是挺好,儘力保护我啊。」
「是吗?从客观角度来看,我处在被你保护的立场上。」
「你觉得我能做到什么?」
「咦?你不知道吗?」
「知道是知道。」
对秋穗而言,香屋或者Toma是需要仰望的存在。如果因为什么事情要和他们对抗,自己没有胜算,况且从一开始也不会有对抗的念头。
但秋穗也并不是觉得自己毫无价值。多数事情做起来都得心应手。不如说只要是自己觉得能做到的事,那么几乎都毫无疑问能够做到,做不到的事情则是一开始就明白,所以自己应该是个相当好用的棋子。
但香屋没有提及这类事务性的能力。对他而言,现在说的想必是更加具体的内容。
「前几天,类人猿死了。死在我眼前。」
「这种事我还是知道的。」
「当时我没有太慌张,比预想中冷静。安土那时候还更害怕。」
「也是,这两件事你参与的方式也不一样。」
安土几乎算是香屋杀的。实际上最后扣下扳机的是Kido,负责瞄準的是藤永,但条件是由香屋準备。因为香屋的计画和杀意,安土死了。
香屋继续说:
「这是异常情况啊。如果我还正常,类人猿死的时候本该更受打击,不该习惯人变成尸体。」
会一脸认真地说出这种话,果然香屋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事到如今,还有这种想法。在架见崎的玩家们互相厮杀期间,尽情发挥自己的特性,却仍然相信内心能保持正常,所以思维的根基就不正常。
香屋大概是以结论的形式说:
「那时如果你在身旁,类人猿的死应该会让我更加痛苦。然后我会放下心来,逃离战场,害怕得浑身发抖。一定是这样。」
这个嘛,嗯,在秋穗听来,觉得非常愉快。
「这件事,对你来说很重要吧?」
「嗯。非常重要。」
「所以呢?」
「大概,我从根本上就错了。既然打算让你好好保护,隐瞒事实就完全是白费力气。」
「我还想被人保护呢。」
「这我不管。秋穗。无论你还是我,从一开始就不是人类。」
嗯?秋穗歪头纳闷。
感觉香屋说了什么非常让人不安的话。
「对话的方向,是不是有点怪?」
「是吗?哪里怪?」
「问我我也不知道,但就是怪。你忽然就完全不顾及我的感受了吧?」
「所以我前面不是长篇大论地解释了吗,就是为了不用再顾虑啊。」
「有可能是这样,但完全不够吧。——不是人类?」
再次说出口,还是完全不理解。
但香屋毫不在意地继续说:
「前段时间,我和Toma去了『现实』。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把什么叫做现实,但这方面你自己感受吧。总结起来,我和你来架见崎之前的世界也不是现实,而是由性能很强的计算机——名叫Aporia——演算出的架空世界。我们从最开始就只存在于数据当中。」
「都说了别突然概括得这么随便啊。」
听了香屋的话,自己并没有受到打击。或者说,现在的理解还不足以让自己受打击,总觉得现在还事不关己。
不过,心里莫名无法平静。比方说去剧场看戏,就坐不久后观众席的灯光熄灭,背景音乐的音量逐渐增加,尽情炒热气氛,眼看幕布就要被拉开时,背景音乐忽然渐弱消失。现在心里就是那种感觉,彷彿被抛到空中一样,令人不安。
或许这份感情早晚会带上具体的形状。秋穗不知道那会是什么形状,但感情本身已经带着确切的重量留在胸口。目前她还只有这个预感——目前风平浪静,但早晚会带来混乱。
而香屋则带着莫名畅快的表情继续说:
「本来还担心要是说了这种事情,就算是你也会受伤,但仔细一想又觉得有什么可愁的?你说得没错,如果是Water,就不会对Biscuit有什么隐瞒。」
不对。你好像是想通了什么,但这种自顾自的想法让我头疼。真希望这段对话还没发生过。不是说让他瞒到最后,而是希望说的时候更考虑我的感受。
「然后说到蛇——」
见香屋要继续说下去,秋穗摆摆手打断他。
「等等,我还没处理好。」
「OK——五分钟左右?」
「不知道要多久。至少来紧紧抱住我。」
「是可以,不过有意义吗?」
「意义等之后再考虑。反正先用你能想到的最大限度来关心我。」
「真难啊。要不準备一份蛋糕?」
「不是说这个——不,蛋糕也要。」
蛋糕确实想要,不是切下的一片而是圆形的一整块。此外还要给我泡一份浓浓的格雷伯爵茶。
香屋从沙发上起身,大概是打算按秋穗的要求来抱住她,秋穗也做好心理準备迎接。可就在这时,房门被敲响。秋穗轻声叹了口气,说:「请进。」
门被打开,来者是负责照料莉莉的人员之一。这名女性戴着眼镜,年龄在四十五岁左右——她负责準备莉莉的一日三餐,也会给秋穗送饭。
「打扰了。晚饭準备好了。」
她推着推车走进屋子,上面放着两人份的饭菜。
「谢谢您。放在那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