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里皮娜用不太像贵种该有的动作搔了搔头,接着调整自己单边眼镜的位置。
「真没想到你来我这还不到十天就能发现这种东西。」
在发出这不知是无奈还是感叹的话语后,魔导师用充满兴緻的表情观察这异常潮湿的地下室。
虽然现在只是丧失魔导作用的老旧地下室,但残留在各处的魔导残渣似乎有着让她佩服不已的水準。
正逐渐失传的大陆东西方地域旧文字,讚扬异教之神的失落语言,刻意藉由缺字来改变意义的神圣文字。那让人感受到浓烈疯狂的执着与妄念,形成无比成熟,甚至成熟到腐烂的愿望果实。
为了女儿打造出这种东西的执着让长命种感到发寒。
她在内心自问自己对事物是否可以执着到这种地步。
其中的某些术式,或许已经称得上是一种成功。因为收到语气颤抖的学徒用<传声>魔法说有东西希望自己能过来看,结果竟然看到了不得了的玩意。
仔细想想,这个学徒不仅妹妹是半妖精,而且在自己出手相助前就已经跟众多贼人周旋许久,现在还能在旅途中遇到被抓的妖精跟发疯的半妖精。正常来说几乎不会发生的事,彷彿全被他给遇到了。
虽说人活在世上总是会有几次经历大冒险的机会,但这种密度已经有些异常了。这小子竟然会接二连三地遇到照理说人生中只要发生一次就会构成重大转机的事件,让人感觉他八成有个十分奇特的命盘。
这样一想,这次的状况八成也很难搞。
不知那个刚才用空间迁移送回去马车的学徒现在是什么状态。至少就长命种魔导师根据自己感性所做的预判,几乎可以预言他不可能安稳睡到明天太阳升起。
失去理智的半妖精被放走之后,是有可能消失到根本没人知道的地方。感觉就一般来说,应该是会想儘快离开那块让自己痛苦的地方,儘可能逃到远处,再也不想看到这里。
就算那个半妖精跑去其他地方作乱也无所谓。反正根本无从查证究竟谁是引发灾祸的原因。
不过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再次遭遇这种状况的学徒,大概很难一觉到天明。
儘管阿格里皮娜不是很想借用那些被灵感跟预见搞到病得不轻,思考都往某个方向集中的人说过的话,不过在魔导院里有一段很适合对照现在状态的话语。
「如果丢了九次骰子全都是一,在骰子第十次被丢出时就不该注视红点……」
丢九次骰子全是一点的机率非常低。那么在那种状况下,丢第十次骰子出现一的机率会是多少?
如果是遵循实践主义与现实主义的拂晓派魔术师,也许该不抱丝毫犹豫,说出「六分之一」这个不变的现实。
可是……所谓的机率,是在没有界限的思考之后,在只有神才能实现的领域里,才可能毫无瑕疵的成立。
在手会晃动,桌子会倾斜,骰子本身也会有瑕疵的世界,不可能有绝对的六分之一。
如果骰出了九次一,所以下一次也必然是一的想法,理应相当愚昧,但……就是会让人觉得有那种必然。
而那句箴言究竟是什么意思,在不同学派的解释也有差异。
不过阿格里皮娜认为光就这个时候,就只有一个意思。
偶然是为了发生而发生的。
变成半妖精被生下的妹妹。为了帮助妹妹而离开故乡的金髮碧眼少年。受少年吸引,很可能会成为麻烦的妖精。
而在这些状况下,又出现有着类似际遇却没能获救的半妖精。
种种互相契合的偶然,简直就像诸神已经写好了剧本。
要是引用这名魔导师喜爱的某个作品,这时或许该说这一切都是宿命。
欠缺任何一个要素,这如此不稳的构图就不会成立。但想到如果一切真的都是为了这个瞬间在运作,就让阿格里皮娜觉得自己像个有夸大妄想的作家。
因为这就像连自己在这里的意义也都是事先被安排的。
「……蠢毙了。」
长命种才女决定停止那种无谓的思考,对刚才的想像嗤之以鼻。
就算有很多巧合又怎么样?自己在这一百五十年的短暂人生里,早就清楚这个世界并不是那么健全。
否则像自己这样不爱出门的人,怎么可能有那个会让人觉得就算是断线风筝都要比他安分很多的父亲。
这确实是愉快过头的状况。不过最多也就是这样。
不管怎样,都只要努力让事情朝好的方向运转就是了。就算是这间地下室,那个半妖精也只要做正确的应对就好。
骰子是人在丢。所以多的是能在点数上弄手脚的手段。
就先从解析这个房间开始吧。就算这个空间受到扭曲且疯狂的爱情亵渎,但跟其中的魔导价值相比,一些令人作呕的来历根本不算什么。
换个角度去想,这里可是一座宝山。虽然有许多部分被迟迟没有溶化的冰霜破坏,但仍有大量只要是魔导师就无法不感兴趣的要素。
受疯狂摆布的父亲所找来的研究者肯定也基于某些妄念而发狂的人。要不然也不可能弄出那些儘管扭曲变形,将许多架构破坏到不成原形却还能成立的术式。
那些魔导师就算明确感受到大难临头的灾厄,仍一心以自身的愉悦为优先,选择沉浸在知识当中……
【Tips】由熟练的人施展空间迁移术式的话,无论移动到多远的地方都能在瞬间移动到持有标记的人身边。
就算对方是在行驶的巨大的马车当中。
在接近满月的月光下,一名少女身在连云朵都远在眼下的高处,漠然地在空中晃动。
那对空洞无神的双眼正用欠缺清楚意识的眼神茫然仰望月光,而从其中让人感受不到丝毫生气。
满是伤痕与缝线,骨瘦如柴的肉体,还有被带有许多细密文字的咒符层层包覆的悲惨模样,让少女的存在感变得极端稀薄。
在这里的真的是少女吗?过去被称呼为埃尔嘉且惹人怜爱的女孩早已不存在,所以飘浮在这里的,难道不是个只有相似轮廓的影子吗?
这不知是凡人种还是妖精的状态令少女感到困惑。在无法确实认知自己获得解放的状态下,只能遵从属于妖精的本能飞到空中并莫名受到天上充满力量的月光吸引。
就像失去意识的垂死之人,依旧会为了解渴而求水一样。
飘在半空,让自己沐浴在久违月光下的少女,就跟过去在睡梦中一样,在断续且无法凝结成确定形体的思考中浮出一个水泡。
少女想起了那头在黑暗中仍相当醒目的金髮。
这最初的联想又刺激了后续的想像。
金髮让少女想到碧眼,碧眼让少女想到低沉嗓音。这许多要素聚集起来,逐渐唤醒少女心中那少有的幸福记忆,最后终于形成之前一直不曾有过的「思考」。
「爸爸……」
少女沙哑走调的嗓音虚弱地搅动大气。在间隔半世纪后总算吐出有意义话语的她,藉由自己的声音产生更多联想。
她想起曾经还幸福的时候。温柔对待自己的父亲。
啊,难道说,父亲变回以前温柔的样子,回来接我了?少女这么想。
儘管那种事不可能发生,但长久承受折磨而疲倦凋零的思考无法察觉这个事实。别说是让她遭遇如此对待的父亲重新接纳她的可能性有多低,就连自己究竟被弃置在地下室经过了多少时间,那混浊的自我都无法正确认知。
「啊……爸爸、爸爸……」
混乱的思考加速了扭曲的妄想,搅动那变得像泥浆般的思绪。从浑浊脑浆底部所涌现的,是发狂的凡人种与妖精自我混杂而成的扭曲爱情。
「爸爸都特地来接我了,而且还肯抱我。」
故障的思考开始用错误的拼图填补空出的缺口。少女将自己当时只见过一眼的少年面孔覆盖到记忆中,接着将可怕的记忆全部抛弃。
少女的记忆就像与更厚重的云朵接触而改变形状的云朵一样,每分每秒都在持续变质。
我是有人爱的。我从来没被折磨过。
「爸爸」来接我了。
「啊,我得回去道歉,爸爸,对不起,爸爸、爸爸、爸爸。」
那像发疯般连连呼喊父亲的声音时高时低,语气逐渐转为甜蜜。依旧带有疯狂色泽的双眼重新亮起意志的光芒。那眼角些微下垂的双眼虽是少女被父亲称讚过最像母亲的地方,但现在那对眼睛已经没有往年的可爱。
全身瀰漫疯狂,冰蓝色眼睛中带有些微泪光的少女开始发出笑声。
「爸爸!啊!爸爸!爸爸!埃尔嘉现在就去找您!我们再一起过幸福生活吧!!」
少女只能紧抓着那份不明确的记忆。可是只拥有那份记忆的少女带着兴奋笑声在云中翻身飞舞。无论是在云朵中的滚雷,还是会濡湿身体的雨滴,在少女眼中都不成障碍。
不,云中的水分反而在少女周围凝结,成为赋予她力量的冰块。
「我们可以永远住在那座山丘上,那座永远不会转亮的山丘!任何人都没法将我们分开!!」
因为那是她拥有的权能。就算处于难分是凡人种还是妖精的状态,少女甚至不需透过意志就能让本身拥有的力量在世上显现。
那是霜之力。能不吵醒沉睡的万物,在冬季来临、将万物带进更加深沉且一睡不起的睡眠之前,先告知世界的现象。
那是把生命带往终焉的寒气。那是她在寄宿于凡人种腹部之前的妖精之核。
她是霜妖精。这个冬季的眷属,没有像雪那样激烈,但也没有像单纯的寒气那般温柔,
遵循着自己本能飞舞的妖精,飞向自己坚信是怀念气味的方向,飞向自己擅自认定是亲爱之人的方向。
而月亮只是默默望着那在自己下方持续响彻云霄的笑声……
【Tips】妖精的每个个体都有各自司掌的东西。而司掌的东西越接近模糊不定的概念,作为妖精的位阶就越高。
注视着高挂在深夜天空的满月,让我感觉心情稍稍趋于平静。
到头来,我们今晚得露宿。
因为阿格里皮娜小姐决定要调查那栋宅邸,所以马车没有移动。
她取消了到旅店街住宿的行程,现在我们又回到了在那栋宅邸附近,白天遭魔物袭击的地点。
儘管马车似乎在我前往那栋宅邸后就启程往旅店街移动,但在我用<传声>告知状况后,阿格里皮娜小姐便立刻调整行程。接着我就像跟从空间缺口现身的主人对调似地回到马车上。
唉,在惹出麻烦后没有被人特别说什么,就只是被放着不管,这种感觉超难堪的。回想起我以前在工作时体验过的痛苦经验,就让我感觉胃部在猛烈收缩。
只是我身心的疲惫也是事实,所以要说完全不对这种安排感到庆幸也是谎话。我配茶吞下主人丢给我、要我吃下的葯,原本痛到让人想哭的身体瞬间像变魔术般不再疼痛。
要说唯一值得高兴的大概就是艾莉纱在知道在隔了许久又能再次跟我同桌吃饭、一起睡觉时,心情明显好转的这件事了。儘管艾莉纱很担心我身上沾染到的血腥味,但当我到床上哄她睡觉之后,她还是很快就乖乖入睡。
只是我自己却怎样都睡不好,才会像现在这样溜到外头,让自己吹吹夜风。
我想着那个自己在宅邸唤醒的发疯半妖精。由于惦记埃尔嘉的事情,让我儘管十分疲惫却丝毫没有睡意。
「真伤脑筋……」
我为这个自己无能为力的问题烦恼了一会,最后无奈地拨起头髮。看到掠过视界一角的金色髮丝,让我感叹起自己竟然会对那继承自母亲、令我感到自豪的纤细头髮产生抗拒的一天。
妖精特别喜欢金髮碧眼……虽说这是不容易遗传的体质,但我还真是带着一个麻烦的要素出生。
如果我至少没有这种特徵,事情是否就会有所不同呢?
「辛苦啦,亲爱的。」
就在我脑中重複许多假设的时候,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我不用转头也知道声音的主人是谁。引领我在宅邸内找到妖精的暗夜妖精,现在应该正坐在马车上。
「如果你要跟我道歉,那可是一点道理都没有喔。」
想法被精準说中,让我一下喘不过气。为什么我身边的人总是这么会挑时候準确看穿别人心思呢?
我确实很想道歉。不是对任何人,我也不希望被原谅。只是希望有人能指责我。
我只能不断让心中的自责累积,怎样都没法卸下内心的愧疚。
所以我只想让那种感觉变成是来自他人,让我能做可悲的自我辩护。
因为比起自己原谅自己,装出可怜模样去获得他人原谅要容易许多。
我真是无可救药。竟然还想用这么愚蠢的方式扭曲自己搞出的麻烦。
……不对,其实从一开始就没有正确选项。因为就算我真的取走少女性命也肯定会感到后悔。
「而且我也清楚告诉过你了。」
我完全感受不到丝毫预兆就被乌苏拉轻轻从后方抱住。刺激鼻腔的甜美花香跟彷彿令人思绪溶化的柔嫩感触。被少女纤细手臂搂住的颈部,感受到一股深入心中的暖意。
「无论是任何结果,我都不会怨恨的。」
这是多么体贴,而且残酷的话语。
那不是原谅,而是肯定。换个角度来说,就算自己做出多么恶劣的决定,也只要这一句肯定,心情就会感到轻鬆。这与其说是出于关心,更接近宠溺的话语听起来虽然舒服……但绝对不能沉溺。
因为如果我陷下去了肯定会无法自拔。
「……谢谢。」
儘管如此,我并没有否定。因为我没有坚强到能拒绝他人的亲切。
唉……我好希望自己能更坚强。毕竟我其实是个两世的年龄总计超过四十的男人。现在这样,简直就像个符合外观年龄的小鬼。
真是难堪,难堪到我都想哭了。
我握住乌苏拉那沿着我脖子放在我胸前的手。当握住那温嫩柔软的手时,她也温柔地让彼此的手指互相纠缠。
儘管想抗拒这份温暖,但泪水还是从眼眶滑出……往我手掌上滴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