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为艾莉洁的少女此刻相当后悔。
她后悔自己在出门前花太多时间整理根本没有人看的髮型而延误时间。后悔忘记带上祖母总是要求她要随身携带的驱狼护符。后悔因为看到野梅就越过大人再三叮咛绝对不能越过的大松树。
如果自己没有犯下那些错误,不对,只要少犯任何一个错误,那么自己现在应该就能在家吃晚餐了。
在太阳已经西沉,月光也几乎被林木遮蔽的树林中,迷失了归途的艾莉洁发现自己即将成为晚餐。
背靠着树根缩起身子,流着眼泪的她被狼群包围。那些有精悍容貌的狼群虽然身形与她在牧场照顾的牧羊犬相似,但明显是不同的生物。
看到那些瞪着自己的饥饿眼神,让艾莉洁觉悟死期将近。明明是同样是金色的眼睛,但狼眼跟家里两头会舔自己脸颊的爱犬眼睛截然不同。
那是发现娇小、容易解决的猎物,内心暗自窃喜的眼神。
可是狼群仍有好一段时间都只是在少女周围打转,迟迟没有出手。
因为狼是相当慎重的生物。就算是幼小的凡人种,跟牠们平常对付的猎物相比依旧偏大。就算幼小的凡人种不构成威胁,牠们也知道经常会位在幼小个体附近的大型个体有多么危险。
没法找医生医治的狼群,就算是小伤也会成为严重的后患。因此牠们总是会对猎物慎重评估。
最后狼群藉由本能知道不用担心会有危险的大型个体出现,而眼前只会瑟瑟发抖的猎物也做不出值得畏惧的反击。
这是个容易解决的猎物。那事情就简单了。群狼开始像鼓噪般发出吼叫,其中有一头狼也缓缓逼近猎物。
那是一头身躯壮硕,主导这批狼群进行狩猎,有着头目地位的母狼。
熟悉狩猎的牠很清楚就算是弱小的猎物,有时也会在抵抗中令对手尝到苦头。所以母狼在扑向猎物时也决定不让猎物有丝毫抵抗余地,在最初的一咬就会毙命……
然而一道带有金色轨迹的身影突然从暗夜中窜出,在半空中将母狼狠狠撞开。
落地的母狼掀起大量烟尘,儘管在地上翻了几圈还是重新站了起来。难得有大餐可吃的狼群立刻朝碍事的不速之客咆哮,然而……母狼却只是看着那撞开自己的对象,为其凛然的姿态看到出神。
那没有透露任何预兆突然从树丛中窜出的金色光芒,是来自一头优美巨狼身上的耀眼毛皮。
那驱散周围黑暗的发光毛皮,其光芒彷彿就像天上的月光,而牠睥睨周围怕事群狼的双眼,则带有比仲夏蓝天还要透彻的碧蓝。
看到那毫无惧色且明确属于不同层次的生物让群狼瞬间丧失斗志。牠们仍保有凡人种与人类在追求智慧过程中所丧失的本能。
那份本能对牠们发出耳语。别说是跟那头巨狼交战,就连忤逆牠都是万万不可的行为。
当狼群面向巨狼缓缓后退时,巨狼也始终没将视线从牠们身上移开。而巨狼在狼群要转身时也没有攻击,只是任牠们离去,并在确信狼群不会返回之前,始终望着牠们离去的方向。
在确定狼群的气息消失后,巨狼这才转头望向艾莉洁。
就算面对那凝视自己的清澈碧眼,不知是否是脑袋一下跟不上状况,少女并没有感受到类似被群狼凝视时的那种恐惧。少女只是仰望着那巨大到带有神圣气息的优美躯体,脱口说出「好美……」的感想。
彼此在存在的层次上有太大差异。面对眼前的生物,无论是恐惧还是绝望都已经没有意义。渺小的人类在这时所能做的只是像这名少女一样,只能感受跟獃獃望着。
带着耀眼光辉的巨狼,用那身月色的毛皮缓缓包住瘫坐在地上的少女。巨狼接着从那牙齿宛如利剑的口腔中伸出舌头,用舌尖温柔地帮少女舔去泪水。舔去从少女那彷彿深邃湖面般有着碧蓝双眼中滑落的情感残渣。
不知为何并未带有生物特有腥臭跟大量唾液的柔软舌尖,让少女紧绷的情绪丝线突然断裂,眼前瞬间陷入一片黑暗。
就这样,不知究竟经过了多久,少女发现自己正睡在奇妙暖意与自己初次闻到,彷彿花香的甜美气味中。
睁开眼睛一看,少女发现视界被带有纤细色调的金色佔据。自己被包在那头巨狼的毛皮当中。
「呀!?」
巨狼正蜷曲着身躯,彷彿像在保护昏迷的少女。不,牠应该是真的在保护少女免于暗夜的阴暗,免于森林的寒气、免于潜藏在暗处的所有恶意。
一发现少女醒来,巨狼便缓缓起身让少女重获自由。寒冷的夜气让少女娇小的身躯忍不住颤抖。在冰冷的半夜光是离开巨狼那温暖的毛皮,就让少女感受到彷彿世间万物全都将自己抛弃的恐惧。
但巨狼并没有离开,牠反而放低身子,注视少女。动作彷彿是要少女坐上牠格外压低的颈部。
「你要……帮我吗?」
面对少女紧张的提问,巨狼眨了眨那宝石般的碧眼代替点头。
当少女战战兢兢地跨坐到身上,巨狼便用几乎感觉不到晃动的优雅动作立起身子。牠一步一步踏出的步伐感觉无比轻柔,那舒服的感觉就像坐在父亲大腿上受到保护一样,要远比骑马舒适许多。
巨狼用不带丝毫迟疑的步调,载着少女行走了一段时间。这时少女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平常熟悉的路上。周围是少女曾在感觉无比漫长的时间里着急寻找,甚至认为自己再也看不到的景色。然而巨狼的步伐仅仅只用几分钟就带少女离开那冰冷的困境。
我能回家了!少女满是泪水的眼眶里闪耀着喜悦,而巨狼也自然加大了维持着颈部稳定的步伐。
就这样,巨狼带着少女回到家门前。在这个平常大家早已入睡的时间,少女看到家里依然灯火通明,这让她知道自己的家人都还醒着。
「是我家!我回来了!我真的回来了!?」
巨狼放低身子,让因为喜悦而颤抖的少女回到地上后便轻轻退开。
在少女兴奋的叫声之后,紧接着是屋里家人打开家门的声响。从屋里出来的人,看起来不久前还在山林内游走。那个手里拿着燃尽的火把,身上穿着入山服装的人正是少女的父亲。而跟在后头出来的是哭肿脸颊的母亲,最后已经年迈到脚不听使唤的祖母也用少女难以置信的速度赶了过来。
「啊!艾莉洁!」
「啊!神啊!感谢您大发慈悲!」
「是、是艾莉洁!妳还好吧!?真的、真的是妳吗!?」
被双亲紧紧拥抱的少女想要向大家介绍带自己回来的巨狼。可是当少女回头时,发现巨狼早已像烟雾般溶入黑暗之中,仅留下些许带有温柔感觉的金色残渣……
【Tips】在三重帝国的许多地区都有狼在各处栖息,不过大多是拥有灰色与黑色体毛的狼群。
「喔,那是送行狼呢……」
「送行狼?」
被双亲狠狠叱责,又听帮忙搜山的其他大人轮流说教之后,总算能放鬆下来的少女对祖母提起那晚遇到的巨狼。直到现在,少女才开始好奇那头巨狼究竟是什么来历。
少女从不知道有那种巨大到让其他群狼看起来像幼犬一样,而且模样如此气派的巨狼。少女想说博学的祖母说不定会知道什么,所以试着找祖母寻求解答。
而博学的祖母也确实知道关于那头巨狼的事情。
「没错,那是被称为送行狼的妖精。很久以前,这一带就一直流传着有关送行狼的传说……牠是会帮助在森林里迷路的小孩及旅人,还会特别帮助冒险者,是令人尊敬的妖精。」
「那是妖精?但那不是狼吗?」
「是妖精。因为那头狼身边常会看到有妖精随行。妳已经过世的爷爷也曾在四岁时被送行狼救过。听说那时送行狼身边就跟着一个黑皮肤的可爱女孩。」
一定是艾莉洁是乖孩子,所以妖精才会带妳回来。祖母边说边带着微笑,轻抚少女那像稻穗般的暗金色头髮。
「送行狼……牠是一头颜色像月亮一样,非常巨大的狼喔。」
「真的吗?不过妳既然受到送行狼帮助,可要记得回礼喔……等到下次秋季庆典时要记得準备冰品,放到森林里头。」
「冰品?」
「对啊。因为送行狼喜欢吃冰品呢。」
明明是狼的说?孙女的这个疑问让祖母笑了起来,给出「一定是因为牠喜欢吃甜食」的答案。
「好奇怪喔。」
儘管心里那么想,但少女还是存起零用钱,决定到时候一定要买一份冰品放到森林内……
【Tips】送行狼,又被称为月光巨狼。在三重帝国南方广为流传的童话及民间传说,在近年被认为是实际存在的妖精种。主要在庄园附近的边境森林活动,以会将小孩或迷途者送回家或送回大路而为人所知。据说其毛皮带有如同月光的光芒,曾有段时期有许多试图猎取送行狼毛皮的冒险者纷纷闯入森林,但从未有人归来,所以现在已经无人敢再有狩猎送行狼毛皮的念头……
那是座不可思议的山丘。在平缓的山丘上能分别看到隐藏在稜线后方的模糊月亮与太阳。而那两者形成了不同于平常的暮色,而是永远不变的薄暮。
在漫长的不定点缀下的温和微光中,我坐在已经变成我专属位置的大树根旁。就这样开始了每日不可或缺的理毛工作。
我的人生究竟是哪里走错了呢?
最早的错误,大概就是我贪图方便,没有选择嘴唇而选择眼睛吧。
之后选择承接那名可怜少女的记忆,或许也是个产生反效果的选择。
就结果来说我得从妖精那里拿更多东西,后来似乎拿过头了,等我察觉不妙时就已经变成现在这样了。
薄暮之丘的妖精狼,就是我现在的状态。
出生于某个庄园的凡人种么男早已不复存在,现在在这里的就只剩下变成妖精后连自己活了几年都不清楚的我。
我成为妖精之后才知道,妖精这种存在其实要比我还是凡人种时想像得还麻烦。
妖精常会无可抵抗地随着深植于灵魂内的本能行动。
也许就是基于这个原因。我怎样都无法对在森林里受伤的孩子置之不理。
不可以做得太过分啦。就算那些擅自在我周围跳舞的同胞这样责备我,但我仍无法剋制自己的冲动。
无论是跑进森林冒险、采野梅找不到路回家、被父母抛弃后只能在森林里等死……每个小孩我都无法狠下心见死不救,所以还是救了他们。
会连冒险者都变成救助对象,大概是基于憧憬的残渣吧。我虽有意反省,但就算被高阶妖精叱责,我就是剋制不了那种本能。
「你在沮丧什么啊?」
就在我看着山丘上跳舞的同胞发楞时,乌苏拉往我腹部飞来。看着那个开心把玩我毛皮的褐色身影,我现在也已经不再会有丝毫「妳竟然把我搞成这样」的念头了。虽然我在刚变成这幅模样时常追着她跑想跟她算帐,不过在理解我自己的愚蠢也是原因之一后,现在感觉那已经是遥远的过去了。
「没什么,只是稍稍回想起以前的事罢了。」
「是喔?以前有好到那么值得你怀念吗?现在你这个样子要气派多了。」
这样说也是啦。我变成这模样大概已经有好几百年了。
三重帝国在这段时间里并没有太多变化。虽然经历过几次战乱与内乱,但帝国全都撑了过来,不仅仍持续存在,版图还有所扩大。儘管人类的生命不断轮转,但样貌并没有太大变化。虽然似乎多了一些我不熟悉的农具跟新创的术式,但人类到哪里都是人类。
就好坏两方面来说都一样。
而我从那样不变的人类当中被抛了出来,从凡人种的孩子变成了单纯的「我」。我现在已经连身为人类时会缅怀那种身分的感觉都没了。就算想到被我丢下的父母与儿时玩伴,最多也就是会稍稍感到哀伤而已。
啊,原来我现在连他们的名字都想不起来了。在我脑中只剩下头髮的颜色、温柔的声音、温暖的手掌。还有现在仍挂在耳朵上的樱色耳饰。
这应该不能怪我无情。因为我已经连自己是哪里的什么人都不记得了。
我因为寂寥而用鼻子呼了点气,一阵风正巧也从薄暮之丘吹过,让我的耳饰发出清脆声响。
「哎呀,那孩子又来了。」
当这个耳饰发出声响时就代表我有访客。一个能肯定是跟我关係非常密切的某人,身上会带着跟我毛皮相似的月色光芒来找我。而那个人为了把「我」从我身上剥走,会拿着一把相当可怕的剑对我挥舞。
那是一把非常非常可怕,却又让我感觉十分怀念的剑。
由于我今天才忙完一件事,所以并不想费劲跟她周旋。除了我没有那种闲情逸緻外,每当我看到那个人的眼睛,心中都会产生强烈的悸动。那种感觉让我相当害怕,也会产生一股难以克制的冲动,想要把某个有时是银色,有时是绿色或蓝色的东西扯烂。
不对,我是不是已经那么干过了?还是我其实失败了?我有成功吗?
由于不管怎么想都无法知道答案,所以我决定先逃离那个令我怀念的某人。
送行狼是能帮助无助人类的妖精。我的脚能够跨越空间,踏破无法归乡者的绝望。也能带我前往某个绝望人类的所在地。
「唔喔!?这、这是怎样!?可恶!难得有机会来到异世界,我怎么会这么倒楣!?」
我沐浴在舒适月光下所跃出的地方,是个我不确定地点的森林深处。我在那里遇到一个不知为何充满乡愁的黑衣男子……
【Tips】曾是某处某人的男子,正处于无论如何都要达成目的的状态。而菩萨将他放入这个世界的意义,就是无论他如何变质、如何偏离正轨,直到最后一刻都没有错误可言……
在世界上有不少光是存在就足以让他人感到敬畏的对象。
王侯贵族只需要靠着简单的动作就能令底下的人唯命是从,伟大的骑士光是骑马巡迴就能抑止犯罪。
就跟那些人物一样,在这世界上也有光是站在对手面前,就能让人强烈感受到自己毫无胜算的强者。
那个人所站立的地方,已是一片只能用血海来形容的景象。
无数一刀毙命的尸体,没能死成的可怜人则正死命捡回手脚或试图塞迴流出的肠子,简直就是如同地狱的骇人景象。
而让那种地狱光景显得更加骇人的,是一名儘管站在血海中,身上却没有沾染丝毫血迹的剑士。
那人本身就像幻化成人类样貌在世上显现的一把利剑。
锻炼到平直且毫无一丝破绽的背影,偏向纤细的体格却丝毫不会让人感觉瘦弱。
那个人慎重装备在身上,有岁月痕迹且能看到经过多次修缮痕迹的煮革盔甲,正是其经历无数战役的证据。在盔甲上头的无数战损并不会让人觉得破旧,而是反映出只有真正投身实战才会有的样貌,散发出令人畏惧的美感。
而比什么都要惹眼的,是那个人彷彿只是轻轻握着的长剑。儘管是自堆叠锻造时代就打造完成的武器,但那多次只替换配件,持续被使用的剑上,却带有装饰品绝对不会有的压迫感。
「呜……啊,啊啊……」
从碰面开始不过几十秒。以要将人变成曾是人的东西来说极为短暂的时间内,幸运待在剑圈外侧而倖存的对手,正全身瘫软地发出呻吟。
因为他们都知道一个传闻。关于某个站姿看来像全身脱力的剑士传闻。
不然就是知道某个在边境被誉为最强,声名远播的名号。
为恶之人当心存畏惧,因为有人将现身索讨你们滥施暴虐所欠下的血债。那是一个长久以来都被吟游诗人传唱的高洁怪物。
一阵清风吹散了腥臭的空气,掀开剑士头上的外衣兜帽。收在兜帽底下的髮丝随风飘蕩,散发出不符合这肃杀之地的甜美芳香。
褪色到接近银色的金髮,习惯于展露敌意而在周围形成特殊皱纹的琥珀色双眼,细嫩的鹅蛋脸上固定着不变的严肃色调。
那感觉只需微笑就能刺激他人内心庇护欲的美女,但世上已无人见过那张表情有过变化。
那名美女名叫「艾莉纱」。虽然她本人总是自报名号为王座山庄的艾莉纱,不过身为边境冒险者的她,其实有许多比那个名号更加响亮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