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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冷。远藤幸太一边用手电筒拨开前方的草丛,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没错,我是因为天气太冷所以发抖的,才不是因为害怕而发抖。幸太转动眼珠,环顾四周。在深夜的杂木林里,茂密的树叶遮蔽了路灯的光线,让四周陷入一片漆黑。或许是前天那场大雨的关係吧,此时脚下满是泥泞,难以行走。
「什么嘛,幸太。你在害怕吗?」
走在他身旁的山本俊介故意调侃似地大声说道。
「我才不怕呢!」
幸太立刻否定了死党说的话,但是从他口中发出的声音却微微地颤抖着。
早知道就不要来这种鬼地方了。事到如今,幸太极为后悔自己答应了俊介的邀约,在三更半夜跟他来这里试胆。
这里是久留米池公园,公园的正中央有个直径两公里、水深超过二十公尺的巨大水池,是一座只在杂木林中铺设步道的辽阔公园。白天时,很多市民会来此休憩,因此相当热闹,但是太阳下山后,路灯设置不足的公园就会变得非常阴暗。
幸太的父母从小就对他耳提面命,不准他单独靠近公园。尤其是他们现在身处的公园最内侧,日落后更是连大人都不想接近的地方。如果他在三更半夜偷跑出家门、来到这里的事情被发现了,不知道会被骂得多惨……
「欸,你听过这个公园的传说吗?」
俊介用手电筒由下往上照亮自己的脸。
「不要这样啦。什么传说?」
「这个水池不是很深吗?听说池底住着河童唷。」
俊介刻意压低音量说道,幸太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他当然听过这个谣传——入夜后,河童就会从池底爬出来,掳走小孩。凡是住在这一带的孩子,应该都听过这个传说。
无聊。那一定是大人们为了不让小孩靠近这个水池而编出来的故事。以前听到这个传说的时候虽然有点害怕,但我现在都十岁了,已经不是会为这种传说而害怕的小孩子了。我只是担心这个深夜的试胆游戏被爸妈发现而已。
「好,我们到了。」
俊介的声音让陷入沉思的幸太回过神来。眼前是一棵背对着池塘耸立的大树。这棵大树的绰号叫做『雷樱』,是一棵几年前因为遭到雷击,而使得树榦裂成两半的枯樱花树。
幸太抬起头,仰望着在蓝色月光照射下显得极诡异的大树。这里距离步道很远,一般是禁止进入的。幸太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看过雷樱,不禁被它的模样所震慑。
在深夜时分来到这棵雷樱树下,拍张照回来——这就是班上从几个星期前开始流行的试胆游戏。完成这个任务的人,便能获得班上同学的尊敬。今天中午,当俊介对他提议要不要两个人一起来拍雷樱的时候,他觉得那是个非常棒的点子。要是成功了,说不定能引起心仪女生的注意——这样的想像令幸太情绪高涨。
我为什么会有这么愚蠢的想法呢?——幸太咬着嘴唇。
忽然间,幸太发现站在他身边的俊介正低头望着地面。
「你在干嘛啦,俊介。赶快拍完照就回家了啊。」
「脚、脚……印。」
俊介没有移开视线,只是用颤抖的声音喃喃说道。
「脚印?」
幸太用手电筒照向地面。他的喉咙发出像吹笛子般的「咻」一声。
满是泥泞的地面上有好几个脚印。虽然脚印的轮廓不太清楚,但大小却很明显比一般人类至少大上两圈。而那看似脚趾的痕迹中间,还有像蹼一般的痕迹。
幸太转动彷彿关节生鏽似的手臂,用手电筒照射一步步刻在地面的脚印。只见脚印笔直地通往水池,最后像是融入池中一般,在水池的边缘消失。
『河童』—这个单字在幸太的脑中迸裂。他只觉得四周的气温彷彿顿时急速下降。
幸太抱住自己的双肩,缩起身子,身旁的俊介则是摇摇晃晃向池塘走去。
「俊、俊介,你要去哪里?我们回家了啦。这一定是……一定是有人在恶作剧啦。」
没错,绝对是恶作剧。一定是这样没错—幸太走在俊介的身后,拚命地说服自己。就在这时候,一道异样的声音「啵叩、啦叩」地撼动着幸太的鼓膜。跟在俊介后头走到池塘边的幸太,反射性地将手电筒朝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也就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水池。
「啊!」
下一秒,幸太的脚陷入泥泞的地面,顿时重心不稳,手里的手电筒滑了出去。发光的手电筒噗通一声掉进池里,沉入水中。为了代替幸太照明,俊介用自己的手电筒照向水面。
气泡。被光线照亮的水面上,浮现出许多气泡。两人愕然地望着眼前的景象,断断续续地浮上水面的气泡,愈来愈大。
难道是有某种东西正要浮上水面吗?
幸太全身僵硬。『某种东西』从水里浮现,它有着充满光泽的黑色皮肤、散发出如火焰般光芒的大眼睛,以及异常突出的嘴唇。水面激起涟漪,再加上池水本来就混浊,因此幸太看不清楚它的形体,但无论如何,那确实是幸太此生从未见过的『某种东西』。下一秒钟,一只黑色的手便从水里伸出来。
「呜、呜哇……呜哇——!」
一阵哀号传出。但声音并不是从幸太的口中发出,而是从他的身旁传来。
幸太转头一看,本来在他身旁的俊介已经拔腿逃跑。就在这一刻,幸太僵硬的身体也总算可以动了。
「等、等一下……」
幸太虽然被满是泥泞的地面绊住好几次,仍然拚命往前奔跑。
他害怕身后的『河童』会追上来。
1
「小鸟游医师,您的电话。」
急诊室柜檯的女行政人员将话筒递给我。
「谁打来的?」
「对方说『叫小鸟接电话』。」
行政人员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虽然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但我已经知道
电话另一头是谁了。在这所医院里,只有一个人会把我——小鸟游优叫成『小鸟』。
「鹰央医师,请问有什么事吗?」我接过话筒后快速说道。
「你已经下班了吧?在回家之前,先过来找我一下。」
话筒的另一端,传来一个年轻女性毫无抑扬顿挫可言的声音。她是我所隶属的『统括诊断部』主任,天久鹰央。
四个月前,我来到这间负责东久留米市全市地区医疗的大医院——天医会综合医院赴任时,直属上司鹰央听见我的名字后,便大笑着说:「因为小鸟可以游戏,所以念作『*没有老鹰』,这是怎样啦。」接着又说道:「不过这里是有『老鹰』的唷,因为我是鹰央嘛。所以你不是小鸟游,而是『小鸟』。」从此之后,鹰央就称呼我『小鸟』了。真是的,这个绰号,一点都不适合我这个身高超过一百八十公分、大学时代曾参加过空手道社的彪形大汉啊。(译注:日文中「小鸟游」发音为「たかなし」,与「没有老鹰(鹰无し)」谐音。)
「我还没下班啊。应该说,以现在的状况看来,我可能还要一段时间才能下班呢。」
我对比自己小两岁的主管说道。因为刚才陆续有几位病患被送进急诊室,现在急诊室病床已经满了。
「急诊室的交班时间是十八点。你的工作早在一分二十秒前就该结束了呀。」
「至少要将我接手的病人处理好,让他们回家或是住院之后,我才能下班吧。再一个小时左右应该勉强做得完吧……」
我说到这里,话筒就传来「咔」的一声,电话被切断了。我叹了口气,注视着话筒。看来我好像惹她生气了,这个人心情一差就很麻烦呢。
事实上,将我这个隶属于统括诊断部的医师,派到忙得不可开交的急诊部,每个星期帮忙一天半的人,正是鹰央。我在担任了五年外科实习医师之后,因为某些缘故而立志转任内科医师。在我来到统括诊断部之后,她就将我当作一个好用的『出借小帮手』,定期借调给别的单位。
唉,该怎么安抚鹰央,之后再想就好。只要带些好吃的蛋糕给她,应该就会气消了吧。我把话筒还给行政人员后,走向放在急诊室角落的电子病历。
一位外表中性的女实习医师坐在电子病历前,敲着键盘。急诊室制服的袖子下,隐约可以看见她微微晒黑的肌肤。
名叫鸿池舞的她,是第一年的实习医师,上个月才来到急诊部实习。好相处的个性和敏捷的反应,深受上级医师们的好评。
我刚刚在帮一名主诉全身疼痛与右手麻痹的年轻男性办理住院手续,因此便把两名后来才被送进急诊室的新病人交给鸿池诊视。
「状况如何?」
听到我的声音,鸿池抬起头,淡褐色的短髮随之晃动。
「啊,小鸟游医师。呃,一位病人是游民,生命迹象稳定,但完全没有意识。*JCS为300。我判断可能是脑中风,所以正在準备紧急*CT。另一位病人是三十岁的男性,主诉剧烈腹痛,从刚刚就一直往后仰着身体喊痛。那种痛法看起来像是腹膜炎,我推测可能是阑尾破裂或是急性胆囊炎……」(译注:Japan Coma Scale,日本专用的昏迷指数评估标準,数值300表示对痛觉刺激毫无反应。Computed tomogsphy,电脑断层摄影。)
喔,原来从刚才就一直听见的哀号声,就是这个病人发出来的啊。
「这位病人也已经安排CT了。另外,两位病人都已经*onIV,也抽血送验了。」(译注:进行静脉注射。)
我听完说明后,花了两、三分钟的时间将病历浏览过一次,接着点点头。以一个才第一年的实习医师来说,这样的处理已经非常完美了。
就在我走向只以布帘大致隔开的急诊室病床,準备进行诊察的时候,急诊室忽然起了一阵骚动。许多工作人员都将视线转向急诊室门口,我也跟着他们转过头去,喉头忍不住发出像是被东西噎住似的声音。
站在急诊室门口的,是一名个子娇小的少女,她穿着外科医师在进行手术时穿的浅绿色手术衣、裤,外面罩着一件尺寸稍嫌大了点的白袍。不,不应该称她为少女。她的长相确实稚嫩得乍看之下像是高中生,有时甚至会被误认为国中生,但却是货真价实的二十七岁医师。而且在由她的父亲担任*理事长的这间医院里,她身兼副院长以及一个诊疗部的主任。她就是天久鹰央,我的上司。(译注:有别于负责医疗事务的院长,理事长为医院的最高经营者。)
鹰央搔了搔微卷的黑色长髮,走向这里。她眯起那双令人联想到猫的双眼皮大眼,彷彿不太开心似的。
急诊室里几乎所有的人都停下了手边的工作,望着鹰央。那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鹰央几乎从不现身于这个位于一楼的急诊室。
鹰央的生活圏,原则上就只有盖在医院楼顶的『家』,还有统括诊断部门诊室以及病房所在的十楼。鹰央鲜少离开她的生活圏,因此医院里有些工作人员甚至在背地里偷偷叫她『座敷童子』,将她当成某种都市传说看待。
「那个,鹰央医师……怎么了吗?」
我小心翼翼地对走到自己面前的鹰央说道。
「我来让你的工作早点结束。」
「什么?」
「你只要看完十八点之前送进来的病人就好了对吧?就是那两个人吧?我已经看过电子病历了,那两个人我马上就可以让他们回家。」
鹰央光脚踩着拖鞋,走向急诊病床。我和鸿池对望了一眼,立刻跟了上去。只见鹰央随性地拉开布帘。
「好痛!我肚子好痛喔!赶快想想办法啊!」
躺在病床上的年轻男子,正往后仰着身子,大声吵闹着。男子额头上浮现的
汗水,反射着日光灯的灯光。
「没有*pentazocine了喔。」(译注:一种镇痛剂,中文译名为镇痛新或潘他哩新。)
鹰央俯视着男子,唐突地说道。
「叹?」
本来躺在床上一脸痛苦不堪的男子,顿时张大嘴,看着鹰央。
「这个星期有很多重症病人,所以本院库存的pentazocine全都用完了,要到下星期才会再进货。我们有一般的止痛剂,要帮你施打吗?」
pentazocine是一种有「弱腊片类药物(weakopioids)」之称的强力镇痛剂,它不同于吗啡等「强鸦片类药物」,开立处方时不需要麻醉执照,因此在临床上较常使用。当然,医院里这种药物的库存非常多,根本不可能用光。
「……那不就没有意义了吗!」
沉默了十余秒后,男子愤怒地大声说道,同时站了起来,大步朝急诊室出口走去。
「果然是pentazocine上瘾啊。」
鹰央一脸得意地哼了一声。作用与麻药相似的pentazocine,其实也具有相当程度的成瘾性,因此在急诊室经常可以看见装病来就诊,让医护人员替自己施打pentazocine的成瘾者。
「你是……怎么知道的?」
鸿池望着男子的背影,呆然地轻声道。
「因为腹膜炎而腹痛如绞的人,大多会为了缓和腹膜的紧绷而出自本能地弓起身子,几乎没有人会往后仰,因为那样会使疼痛加剧。」
鹰央如此说道,没有看鸿池一眼。接着,她拉开了那个丧失意识的游民病床旁的布帘。
「你在病历上写着『完全丧失意识,双眼眼球都向上翻』对吧?所以怀疑病人是脑中风?」
鹰央望着躺在床上、双眼紧闭的男子,对站在一旁的鸿池说。
「是的……」
鸿池有点迟疑地点点头。
「假如脑中风的病人出现这种癥状,那么若不是大範围的梗塞,就是颅内出血了。在这种状况下,血压、脉搏、呼吸状态等生命迹象一般会呈现不稳定的状态,但是这位病人却没有。」
鹰央走到病床旁,若无其事地将男子无力的手高高抬起,放在他脸部的上方,接着放开手。男子因为地心引力而往下掉的手,在砸到脸的前一刻瞬间停止,接着往旁边垂下。
喔,原来如此啊。站在两人身后的我抓了抓太阳穴。如果是真的丧失意识或呈现麻痹状态的话,他的手应该会直接打中自己的脸才对。但是他的手却避开了脸,往旁边垂下。这就表示……
「好了,我知道你还有意识。赶快起来吧。」
鹰央说道,男子却依然动也不动。看来他还想继续假装丧失意识。
「如果你没有意识,医院自然就不会给餐点了,因为你不能吃嘛。顶多只会帮你打点滴,补充水分罢了。所以你还是不要再假装昏迷,直接收下这个比较好吧?」
鹰央从白袍的口袋里拿出一包饼乾,在男子的面前摇晃。本来一直双眼紧闭的男子微微地睁开眼,接着默默伸出手抢过饼乾,缓缓地坐起身来。
「你去问问看柜檯的行政人员要怎么申请社福补助。」鹰央指着柜檯说道。
「我才不需要那种东西呢!」
男子愤怒地咒骂,下了床。
「好,这样一来病人都解决了。到我家去吧。」
鹰央转过头来,对我抬了抬下巴。
「不,那个,刚才我安排一位全身疼痛、手臂麻痹的年轻男子住院了,所以我想先帮他预约明天之后的检查……」
「啊?那是怎样?你让那种家伙住院了?」
「是啊。不只全身疼痛,连手臂都麻痹,这一点让我有点担心。抽血检查的结果,也显示*CPK等肌肉酵素过高,病人本身也感到很不安,所以……」
(译注:Creatinephosphokinase,肌酸鳞化酶。)
「那是过度性行为造成的。」
「什么?」
听到这个唐突又令人难以理解的辞彙,我忍不住高声怪叫。
「病人是年轻男性对吧?那家伙昨天是不是有性行为?因为太过激烈,所以造成肌肉酸痛和关节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