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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抵达三楼的桑田隆一郎用双手撑着膝盖。只不过是从一楼沿着楼梯跑上来,就出现严重的晕眩,心脏也剧烈地跳着,甚至感到疼痛。虽然今天就满七十岁了,但若是平常,这种程度的运动并不会累到这种地步。是因为内心的紊乱让身体状况也乱了套吗?
隆一郎大口地吸取氧气,同时抬起头来。他的弟弟桑田浩二郎与数名男子正聚集在走廊尽头的房间,也就是隆一郎的书房前,努力尝试将门打开。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隆一郎踏着不稳的脚步,摇摇晃晃地沿着走廊前进,再次扪心自问。
今天应该是很美好的一天才对啊。不但是自己迈入古稀之年的日子,同时也是桑田综合医院开业三十五周年纪念日。可是这一切全都因为那个人而泡汤了。
就在準备了好几个月的盛大宴会即将开始的时候,「那个人」突然出现在这间房子,也就是宴会的会场里。「那个人」在众多宾客面前大肆宣扬我们的家丑,更害我那準备继承衣钵的儿子脸部受伤。
我费尽心思,好不容易在宴会开始之前把他赶走,没想到他不知不觉中再次潜入屋里。
「哥哥,门是锁着的,打不开。」浩二郎用沙哑的声音大叫。
锁着的?隆一郎从西装口袋里拿出钥匙圈,确认挂在上面的钥匙。书房的钥匙的确在这。
我应该没有上锁才对。是那个人从里面锁上的吗?
隆一郎走向书房,于是围在门口的人们便让出了一条路。他们是隆一郎担任理事长的医院员工。
他用舌头舔一舔口乾舌燥的口腔,插进钥匙,往右转。喀啦一声,门锁就开了。隆一郎缓缓地伸出手来,握住门把。但是不知为何,他的手一直发抖,没有办法转开门把。
「救……命,你、的、书房里……救命……」
十几分钟前才透过内线电话听见的「那个人」的声音,至今仍在耳里回蕩。
房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哥哥,快点!」
浩二郎焦急地催促着。隆一郎这时才回过神来,咬紧牙关,打开了房门。看见房内的景象,在场的每个人都倒抽一口气。
在大概七点五坪大的房间正中央,一名中年男子仰卧在地。他的脸色苍白,充血的眼睛彷彿快要爆出,双手则宛如掐着自己的脖子一样;他那痛苦地大大张开的嘴里,不断流出液体。
「大……大树。」
隆一郎呼唤「那个人」——也就是睽违多年的长子名字。然而倒在地上的男子——桑田大树却完全没有反应。
隆一郎感到一阵作呕,一股温热的东西从胃里逆流上食道。隆一郎反射性地别过头去,把胃里的香槟和前菜一股脑儿地吐出来。一种类似疼痛的苦涩侵袭着口腔。
下一瞬间,浩二郎从隆一郎的旁边沖向大树,打开他的夹克,跪在地上,把耳朵贴在他的胸口。浩二郎维持这个姿势十几秒后,突然坐起身,将手伸向大树的衬衫,用力把衬衫往左右撕开。钮扣弹开,大树长满浓密胸毛的上半身袒露出来。
「没有心跳!必须做心肺复甦术。赶快叫救护车!」
现在担任院长的浩二郎距离临床虽然已经很久远了,但他不愧原本是循环内科医师,动作非常快速。他将双手重叠在大树的胸口,开始进行心脏按摩。就在胸骨被压陷的同时,大树的嘴里发出咕噜的声音,像喷泉一样吐出液体来。
水?他溺水了吗?
隆一郎用夹克的袖子擦擦自己的嘴巴,同时环视房间。
房里只有佔据墙面的书柜以及一张古色古香的书桌,在这个房间里,怎么会有足以让人溺水的水呢……?
隆一郎把视线从正在接受心脏按摩的大树身上移开,望向这间房里唯一的窗户。
夕阳从窗外洒落,而这扇大窗户上的锁是放下来的,将窗户完全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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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怎么一回事!」
几乎能撼动墙壁的声音响遍整个房间。
「鹰央,不可以这么激动。」
真鹤用说教的口吻对鹰央说,但鹰央仍然歇斯底里地用力摇头。
「可是,姐姐,因为小鸟说出奇怪的话啊……」
「那不是什么奇怪的话。就像妳刚才听见的,小鸟游医师今年三月底就要结束派遣到这间医院的工作,回到大学附设医院去了。」
「这和我们原本讲好的不一样。小鸟至少应该可以在这间医院待到明年底才对啊。」
真鹤带着哀伤的眼神看着拳头紧握的鹰央。
「不,我们和纯正医大说好的是『至少在明年底之前,都可以派遣医师』,小鸟游医师明年会不会继续被派遣来这里,还不一定呢。」
「怎么会……那他们到底会派谁来呢?为什么小鸟非得被那个人取代不可?」
「那是因为……」
真鹤说到一半,我就轻轻将手放在她的肩上。「我来说吧。」我轻声地说。
真鹤用不安的眼神看着我,同时噤声。
「鹰央医师,真的很抱歉,我一直没跟妳说。」
我对鹰央鞠躬。
「没跟我说?难道你更早之前就已经决定要回大学去了吗?」
「不,并没有早就决定。只是上个月我就已经收到电子邮件,得知有这个可能性了。我也是刚刚才知道已经正式决定了。」
「为什么你非得回去不可?如果要改派其他医师,那和继续派遣你有什么分别?」
鹰央用双手胡乱地抓头。本来就有一点微鬈的黑髮,现在变得更乱了。
「据说是因为我隶属的纯正医大综合诊疗科,医师人数突然不足,所以决定把属于综合诊疗科的我调回大学,改派其他的内科医师来这里。」
「你在说什么啊?至少在上个月初,我听到的消息都是明年度也会继续派遣你啊。」
鹰央激动地说,而我只能蹙眉。
的确,我听到的也是这样。我一直以为至少还可以在鹰央的手下工作一年,学习诊断学。
「听说有位原本在大学的综合诊疗科值勤的医师,从上个月开始突然没有办法值勤,而这个状态会持续到四月以后。据说大学是为了填补这个人事空缺,才把我叫回去的。」
「啊?那个医师为什么突然没有办法值勤?」
「呃,这我就不清楚了……据说好像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之类的。」
我含糊其词地说,头脑中浮现一个人的模样。桑田清司——他是隶属于综合诊疗科,比我年长七岁的医师。
去年四月,我下定决心从外科转到综合诊疗科的时候,桑田清司非常仔细地教导我内科的基础知识。对我来说,他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前辈。
清司为什么不能继续工作了呢?刚才我接到通知,得知已经决定中止派遣的时候,我也问了医局长。医局长却只含糊地说:「他被扯进某个麻烦当中……」
所谓的麻烦,是因为生病了,所以无法继续工作吗?还是发生了什么医疗疏失?
鹰央原本紧闭的桃红色双唇缓缓张开。
「欸……没有其他办法了吗?就算不奢求继续留下来一年,至少半年也……」
我没有办法回应她那颤抖的声音。身为纯正医大综合诊疗科的医局员,我没有办法违抗医局的人事命令。当人事案决定的那一瞬间,我就已经无能为力了。
「鹰央,不可以这么任性。这不是小鸟游医师能决定的。」
看见我沉默不语,真鹤用温柔的声音对鹰央说。
「这已经成定局了吗……?」
鹰央垂下视线,用微弱的声音喃喃说道。
「……是的,几乎已成定局了。四月以后的人事案在这个月内就会决定,下个月初就会通过。」
鹰央彷彿没有听见我的声音似地,一直低头不语。
「那个……鹰央医师,四月来的医师一定也能成为医师的得力助手,请不用这么担心……」
我战战兢兢地对鹰央说,于是鹰央猛然抬起头。
「不要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这种事情谁能保证!」
「呃,的确没有人能保证……」
「像你这种家伙,就给我滚回大学去吧!反正就算没有你在,我一个人也能做事!少了你这个鸟头绊脚石,我反而觉得清凈呢!」
鸟、鸟头绊脚石?
「谁是鸟头?」
「就是你!反正你是小鸟,说你是鸟头哪里不对!」
鹰央指着我的鼻子说。
唉,又来了。我稍稍往后仰,皱起眉头。鹰央比想像中还要易怒,经常像这样陷入恐慌状态。每当陷入这种状态,她说出来的话都支离破碎、毫无组织,而且完全不听别人说话。
「我不想再看到你了!赶快给我滚出去!」
鹰央表情扭曲地怒吼,接着指向门口。
「鹰央,冷静一点。」
真鹤对她说,试图让她冷静下来,但是鹰央却抱着头,用双手捣住耳朵。看着完全把自己关在壳里的鹰央,我和真鹤看了彼此一眼后,便慢慢走向出口。不管再说什么,也只会让鹰央的壳变得更厚而已。
我们走到门外后,望着坐在椅子上蜷曲着身体的鹰央,轻轻关上门。
「对不起,鹰央表现出那种态度。」
面对真鹤的道歉,我摇摇头。
「不,是我不好。我在得知派遣有可能中止的当下,就应该先告诉鹰央医师才对。但我就是说不出口……突然听见这种消息,别说鹰央医师了,任何人都会无法接受吧。」
「……我想,鹰央一定是因为听见小鸟游医师即将离开了,所以感到非常不安吧。未来她到底能不能自己好好过下去呢?」
真鹤带着哀伤的眼神望着门口,我抿了抿嘴。
据说自从前年四月设立之后,一直到去年七月我被派遣来这里为止,统括诊断部都没有充分发挥它的功能。而那是因为过去被派遣来的医师都和鹰央不合,每个人都只做两、三个月就辞职了。
「我知道鹰央给小鸟游医师添了很多麻烦,但是鹰央从去年的七月开始,真的变得比较有活力了。」
嗯,她是真的给我添了很多麻烦没错……
我露出一抹苦笑,而真鹤也跟着露出-个非常哀伤的笑容。
「要是鹰央能像和小鸟游医师一样,和下个赴任的医师好好相处就好了……」
「一定没问题的。」
我看着『家』说。明明是从自己口中说出来的话,听起来却枯燥无比。
「……真的吗?」真鹤不安地喃喃说道。
冬天冷冽的空气,一点一滴地夺走心里的温度。
隔天傍晚将近六点时,我把救护车送来的一名胆囊炎病人交给外科接手之后,便深深吐了一口气,望着天花板。
鹰央医师现在在做什么呢……
今天是星期五,我一整天都在急诊室值勤,所以自从昨天离开『家』之后,我就再也没和鹰央碰面。急诊室的工作再过几分钟就结束了,我本来心想值勤结束后,是不是去『家』里露个脸比较好,但是一回想起昨天鹰央的态度,我就提不起劲。
我坐在电子病历表前,开始输入刚才交接出去的病人资料,忽然一旁的门猛然开启,一个穿着实习医师制服的人影沖了进来。
「鸿池……」我不由自主地嘴角抽动。
「啊,找到了。小鸟医师!」
摇曳着一头短髮的鸿池一走进来,就指着我高声喊道。
「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什么叫做有什么事。听说你下个月底就要离开这间医院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鸿池尖锐的声音,让急诊室里的其他护理师,不约而同地对我们投以怀疑的视线。
「妳稍微冷静一点,这样会给别人带来困扰的。」
「怎么可能冷静!请你好好地说明!」
鸿池的声音变得更大了。我无计可施,只好拉着鸿池的手,把她带到急诊室旁的医师休息室。只希望不要传出我和鸿池为了感情争吵之类的谣言就好……
「好了,请你说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门一关上,鸿池就双手扠腰,瞪着我。
「什么叫做发生什么事,就是妳所说的那样啊。下个月底,我被派遣到这间医院的工作就要结束,而我也要回到大学附设医院去了。」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鸿池倾身向前。
「我也没办法啊,毕竟这是医局的指示。但更重要的是,这件事妳是从哪里听来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