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的夜风拂过后颈,带来寒意。沼田伸行抓着破烂外套的衣襟,用力裹紧了身子。年过了半百,身体开始扛不住寒冷了。他多想立刻回家打开暖气取暖,但他做不到。明天就是这片地区的不可燃垃圾回收日了,到了早上,回收人员就会把一切都搬走。他必须在今晚之内转遍这儿的所有垃圾场。
「还剩两块儿……」
沼田小声嘟囔。从零点开始走了近三个小时,却仍然没有收穫。剩下没有检查的只有两处了,如果连那儿都没有的话,今天他只能空手而归。
弯着腰,迈着小碎步,沼田拐过小巷。电线杆的旁边堆着几个塑料袋,上面遮盖着阻隔乌鸦的织网。来到垃圾堆放处,他掀开织网,仔细打量着垃圾袋的内容物。周围过于昏暗,他看不清楚,便揉了揉眼睛,手背沾上了眼屎。
这不行!沼田用力咋舌,将织网放回原位。心中的预想成为现实,他没有找到值得期待的物品。沼田再次蹒跚地走在小巷中。寒冷浸入骨髓,两排牙齿不住地打架。还剩最后一个地方了……
身后传来警笛声。回过头去,看到一辆巡逻车正在由远及近。沼田的眉头皱得更深了,这么冷的天,他可不愿意被警察盘问。我只是在街头散步的善良公民,那群警察却总把我当成罪犯。沼田恶狠狠地朝路边啐了一口痰。
警笛声逐渐靠近。俄顷,巡逻车从沼田身边经过,若无其事地远去了。目送着渐小的尾灯,沼田这才鬆了口气。
「靠,凈他妈吓唬人!」
骂咧咧地丢下一句后,他再次迈开脚步。走了数分钟,一幢老旧公寓后面的垃圾堆放地便出现在眼前。这是离沼田家最近的垃圾场,塑料袋靠着砖墙堆放。最近,他总是最后才检查这里,因为这个时候周围的居民基本上都熟睡了,不大可能与公寓里的住户碰面。
回想起上个月的事情,沼田鬍子拉碴的脸便不免扭曲。在垃圾堆里翻找「宝藏」时,竟被住在公寓一楼大学生模样的小屁孩斥责了。每当想起那个男孩轻蔑的视线,他便感到怒不可遏。臭小子,早晚要你知道我的厉害。沼田又吐了口痰,站到了垃圾堆的前面。
「嗯?哦哦哦……」
不由自主地,感叹从喉咙中溢出。堆积的垃圾袋上,正是他苦苦寻觅的「宝藏」。沼田急忙回望四周,确认安全后,便不顾下方的垃圾袋,迫不及待地飞身扑到「宝藏」上。感受着臂弯中柔软的触感,他的嘴角不自觉地扬起。
抬起头来,沼田察觉前方的拐角处隐约透着红光,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是刚才那辆巡逻车。他们肯定是在守株待兔,等我一出来,就抢走我手里的这个「宝藏」。
想得美,这可是我的,打死也不会交给你们。
沼田彷彿接到传球的橄榄球运动员一样,双手抱紧「宝藏」,小步地跑起来。体内像是有热源不断涌出,将方才的寒意逐渐驱散。
1
「垃圾扔完了。」
「嗯,辛苦啦。」
推开门进入室内,穿着草绿色手术服坐在电脑前的鹰央看都不看我一眼,只是举起一只手权当招呼。
「扔个垃圾您就不能自己去吗。而且您那是攒了多长时间的垃圾啊。」
十五分钟前,我一如既往地来到楼顶的「家」,刚推开门便遭遇了鹰央「小鸟,你去把那边的垃圾丢一下」的差使。我只好将一只手各两袋、共计四袋的垃圾送到医院后面的垃圾堆放处丢弃。有种开门碰了一鼻子灰的感觉。
「哦对了,小鸟,厨房里面还有四袋子垃圾,待会儿也去丢了吧。」
「您这儿是有多少垃圾啊。搞得像个垃圾场一样。」
「垃圾场!?你怎么说话呢,这屋子哪里像垃圾场了!?」
鹰央转过椅子,沖我不满地抗议。
「还哪里像……您自个儿回头瞅瞅,这不是垃圾场是什么。」
我打量起昏暗的室内。鹰央借了这家天医会综合医院理事长女儿的身份之便,在楼顶上搭建了这个「家」。与童话般精緻可爱的外观相反,室内则是到处堆着各类书籍,宛如从地板里长出来的树木,俨然是一座「书之林」。房间中央摆放的三角钢琴的盖子上同样堆着一大摞书,直逼天花板。
「胡说八道!这不是垃圾,是书。书是知识的宝藏,是人类进步的阶梯,所以这儿不是『垃圾场』,而是『藏宝库』!」
「好好好,老师您喜欢的话就那么叫吧。不过您是不是该稍微整理一下?」
「我这不是整理了吗!你看,分成了医学书、理化学参考书、文学参考书和大众文学四类,然后根据日语、英语和其他语种进一步细分,分别放到了对应的位置……」
「好好好,我明白了,我明白啦。」
鹰央似乎确实清楚各个书本的位置,大概在她心中,这就算是整理好了。
「书就这么摆着算了,不过生活垃圾您至少自己去丢吧。」
「干嘛非得我去啊。扔垃圾不是僕从的工作吗。」
「说谁是僕从呢!我是您的下级,但绝对不是您的僕从!」
「下级和僕从不是一回事儿吗?」
「绝对是两码事!」
原来她一直都是这么看我的吗?反观鹰央,她只是不解似地歪着头,嘟囔了一句「哎,算了。总之垃圾就交给你了」后,转过身继续操作电脑,看样子是在阅读邮件。心中一股不安蓦地腾起,我皱紧了眉头。
鹰央凭藉自己超人的智慧和浩瀚的知识,解决了各类怪奇事件。此事经众口相传,最近综合诊断部的官网偶尔会收到事件调查的委託函。其中大多数是调查对象是否出轨、自家的狗走丢了等把我部门误会为侦探事务所的人。但非常罕见地,其中会混有极少数能够真正刺激起鹰央无限大好奇心的委託。每当这时,她就必然会开心地插手其中,顺便带着我也拐到沟里。唯有逃走才是上策。
「那我差不多该去急救部了。」
我低头看着手錶说道。现在是上午八点四十五分,再过十五分钟就是急救部交接班的时间了。在鹰央的安排下,每周五我都作为「出租猫手」被派遣到急救部,从上午九点工作到晚六点。
「哦,今天是周五了啊。那你加油去干吧。对了,小鸟,等急救部那边完事儿了,你有空吗?」
鹰央几乎躺倒在椅子上,同时用力后仰,看向身后的我,不知为何显得很是开心。脑海中顿时警铃大作。她的这种表情,百分之百意味着她居心叵测。
「没有,今晚我有安排。」我坚决地回答。
「啥,你有安排?周五晚上?为什么?」鹰央瞪大了原本硕大的眼睛。
「什么为什么,我周五晚上有安排很奇怪吗?」
「当然奇怪了。你啊,在家一个人把着玻璃瓶喝罐装的清酒看碟可不算是『安排』哦。」
鹰央十分灵巧地在椅子上翻过身,两手扒着搭了白大褂的椅背。话说为什么是罐装清酒?
「才不是那回事呢。今晚要出去和人喝酒。」
「喝酒?和女的吗?你有女人了?」
她立刻探出身子,常被误认为高中生(甚至是初中生)的稚嫩脸庞上写满了好奇心。
「……您问这个干嘛?」
「那个,我作为上司,总要关心关心部下的生活问题对吧。你看,比如……比如以后,你要是结婚了,我不是得在婚礼上讲两句话嘛。」
骗鬼呢,你百分之百只是好奇而已吧。而且,就算我以后结婚了,也绝对不会请你在婚礼上讲话的。天知道你会抖搂出我的多少黑历史。
「我又不是和女生单独喝酒。」
「嗨,敢情是爷们儿聚餐啊,没劲。哎,也对,小鸟也只能和男的一块儿喝了。」鹰央顿时皱起了眉头,嘴上毫不留情。
「不是和男的喝。」
鹰央的说法莫名让我不爽,我忍不住顶了一句。
「那就是说女的也来喽?哪个女的?」
「呃,这我不太清楚……」
「有女的来喝酒,但不太清楚是谁……」
抱着双臂低头嘟囔的鹰央猛地抬起头。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联谊会吗!」
「呃,嗯,差不多吧……」
见她起劲得出乎预料,我不由得胆怯。
「所谓联谊,就是一边喝着美酒一边和漂亮小姐姐亲亲热热,最后玩国王游戏的那种活动吧。」
「您这误会得有点深啊……」
她到底想像了什么?而且为什么思考方式这么像个男人?
「你耍赖!」鹰央终于忍不住站起身。「我也要去。凭什么只有小鸟你一个人玩得那么开心,这不公平!」
「您这么说我也没辙啊……」
「张罗联谊会的是谁?」
「呃,您说主办人吗?是实习医生鸿之池。」
上个礼拜,鸿之池对我说「小鸟大夫,下周五晚上记得把时间空出来哦。上次你说要参加联谊会,我给你张罗好了」。据说来的人是她高中时的校友。
「哦哦,是小舞搞的啊。」
鹰央从手术服的口袋里取出手机,开始与人通电话。压低声音悉悉索索地嘟囔了几十秒后,她一脸满足地把手机收回口袋。
「好消息,小鸟,你今晚没事了。」
「啥!?咦,怎么回事?」
「刚才我给小舞打了电话,问她『今晚我想借小鸟一用行不行』,结果她说『您请便您请便,我再找别人凑数就是了』。」
混账东西,出卖前辈像卖菜一样轻巧……
「怎么会啊,我从上个礼拜就一直好期待呢啊……」
看着怅然若失的我,鹰央不怀好意地咧嘴一笑。
「别那么失望嘛。说不定会有好玩的『谜题』出现呢,还有比这更『有趣』的事情吗?」
2
「『垃圾屋』吗?」我歪着头问道。晚六点半,结束了急救值班的我在位于天医会综合医院十楼的综合诊断部门诊室,与鹰央一同听一名女性的讲述。
「真的很让人受不了,味道很大,还很危险,邻居们都在抱怨。」
名为堺佐惠子的中年女性涨红了丰腴的脸颊。坐在我对面的她,正是向鹰央发来委託的「委託人」。数十秒前,堺来到门诊室,摇动着硕大的臀部坐到椅子上,开口就是「那是个垃圾屋!」。
「呃,这类事情不是我们能解决的,您还是去政府有关部门……」
「我当然去找政府部门了,可那帮人什么都不肯做,说什么按照法律,个人土地内只要是不违法的行为,他们无权干涉。哼,拿着我们纳税人的钱,结果一件实事都不给我们办,果真是吃乾饭的。」
堺的脸色因激动而愈发红润。我一边慑于她的迫力,一边窥向坐在后方的鹰央。手术服上面披着大了许多号的白大褂的鹰央,正抱着双臂两眼紧闭,乍一看似乎是在打盹,但这是她全神贯注地倾听的模样。看样子又要我来问话了。本来这个时间, 我该开开心心地前往联谊会现场……哎。
「那个,政府部门或许确实有点不靠谱,但我们也不是回收垃圾的,这种事情还是……」
鹰央到底是为什么决定听这个女人的话呢。我不觉得「垃圾屋」相关的委託足以勾起她的好奇心。
「哦哦,不不不,您误会了,我不是想请您们去处理那个垃圾屋。我来找二位是有别的事情。」
「别的事情?」
那刚才讲的一长串「垃圾屋」的故事究竟是为了什么?
「是的。其实……」堺顿了一顿,小心翼翼地四处张望了一番,才压低声音继续说道。「是有个杀人事件。」
「杀人!?」我不由得大叫。堺打量着我,显得很是不解。
「您不知道吗?我在邮件里写过了,是来『谘询杀人事件』的。」
我回过头,瞪了一眼依旧闭着眼睛的鹰央。从早上起,我便不断地问她「究竟是要谘询什么事情?」可她总是支支吾吾地不肯说清楚。我想既然鹰央会感兴趣,肯定不是什么正常的事情,没想到居然扯上了杀人……
许是察觉到我不满的视线,鹰央略微睁开眼,像是在说「怎么样,吓了一跳吧」地扬起了一边的嘴角。
「呃,这个吧。既然是杀人事件,那就更不该找我们商量了啊。您为什么不去找警方呢?」我重新整理思绪,向堺问道。
「我当然找过警方了,最先找的就是警察。可他们却说什么『证据不足,无法开展调查』什么的,根本就是一群官老爷,中看不中用。哼,拿着我们纳税人的钱……」
这话听着好耳熟啊。
「那个,不好意思,能请您从头开始详细地讲一讲吗?我有点理不清状况。」
被我打断后,嘟嘟囔囔地抱怨警察的堺这才「哎呀,真不好意思,我有点激动过头了」地坐正了身子。
「我是这附近一幢小公寓楼的房东。楼是十五年前盖的,但我管理得很用心,地方乾净,租金也不高,直到两年前都还住满了人呢。」
「哦,是吗……」我模稜两可地应答。
「但从两年前开始,空房间越来越多了。这都是因为『垃圾屋』。有个叫沼田的男的,住在公寓楼旁边,天天往自己家里捡垃圾回来,越堆越多,都快从他家院子里溢出来了。」
哦哦,电视上偶尔能看到那样的人家。
「堆的垃圾有臭味,还生老鼠和苍蝇啥的,特不卫生,周围的人都在抱怨。居委会上过门,请他把垃圾收拾一下,可那个沼田竟然沖我们破口大骂,还泼水赶我们走。哼,一提他我就来气!」
「那个,您冷静一点。然后,那个杀人事件是怎么回事?是谁杀了谁?」
我一边安抚咋舌泄愤的堺,一边抓紧问正事。再这样拖下去,我今晚的记忆就该只剩下垃圾屋和对垃圾屋的抱怨了。
「还用问吗,肯定是那个沼田,杀死了市之濑。」
「市之濑?」听到首次登场的名字,我表示不解。
「他是去年住进公寓一楼的大学生。这孩子特别乖,每次见到我都很精神地打招呼,从老家回来的时候还会给我带手信。」
「您是说,那个大学生被住在垃圾屋里的人杀死了吗?」
「对对,没错!自打上个礼拜四我就没见过他,这已经过了一个多礼拜了,这分明是有蹊跷嘛!」
堺越说越激动,抬高嗓门,唾沫横飞。
「不过,这会不会只是那个叫市之濑的学生出门旅游了呢?」我悄悄用白大褂的衣袖擦去了溅到额头上的唾沫星子。
「不会的!市之濑这孩子非常规矩,这年头找不到第二个像他那么懂规矩的孩子了。每次出远门之前,他一定会到我这儿打过招呼再走,可这次他一声不吭地人就没了!而且,他的车也停在附近的停车场没有动,市之濑要是出门的话,一定是会开那辆车去的!」
听着堺铿锵有力的说明,我模稜两可地点头。总觉得只是那孩子这次不小心忘记了联繫,没有开车而使用了其它出行工具而已。
「您认为市之濑可能遇到了什么麻烦,这我明白了。不过,您为什么他是被住在垃圾屋里的人杀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