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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好,请稍微等一会儿哦。」
森下则夫小跑着穿过教堂昏暗的走廊,嘴里低声嘟囔。睡得正香时被门铃吵醒,感觉身体格外沉重。
走向玄关大门的路上,他瞟了一眼走廊墙上的挂钟。看到刚指向凌晨一点的时针,森下不由得叹了口气。大半夜的来访者会是谁,他多少有些眉目。大概是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吧。饑渴难耐的流浪汉来敲教堂的门乞求救助,这种事情时常发生。
当然,他希望儘可能帮助他们。基督教的教义之一,便是要爱你的邻人,但现实从来没有这么简单。作为神父,他从秋田来到位于西东京市的这个小教堂已有近一年,这期间他每周都会有两到三次在半夜接待来客。最开始,看到饿得可怜的人,他心生同情,摆出菜肴招待。但很快,便出现了「去那个教堂就有饭吃」的传闻,导致大量的流浪者涌入。教堂只凭森下一人打理,不论是从运营上还是经济上都无法接待迅速增多的食客。他试图向来者说明情况,反而招致「这不公平!」的抱怨,甚至有过摩擦和冲突。
如今,有饿肚子的人找上门,他会告知城市福利保障局的电话;对于身体不适的来者,他会建议去附近的综合医院看病,并说明就诊的步骤。森下曾烦恼如此应对是否合适,向教区的上级谘询,只是得到了「没关係」的答覆。明明有需要帮助的人,他却只能做到机械般冰冷的回答,理想与现实的落差逐渐在内心中形成黑色的暗斑。暗斑虽然小,但确实存在,且缓慢地逐渐变大。
如果有一天,内心被暗斑完全佔据,我还能保持自己的信仰吗?
这数个月来,森下一直因此惴惴不安,拚命向上帝祈祷。「请不要考验我的信仰,告诉我接下来该怎么做。」
总算来到正门,森下解锁打开门扉。瞬间,猛烈的风随着雨滴一同灌入室内。不觉间,外面的天气已变得相当恶劣。一名男子正低头站在玄关旁墙壁上镶嵌的《田无保谷天主教堂》门牌前。森下看不清他的脸,难以判断年龄,但至少有五十岁了。掺着白色的油腻头髮长至齐肩,下颚和嘴巴周围布满鬍鬚,肩膀细微震颤着,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在哭泣。
「您怎么了?」森下用柔和的声音问道。
「我听见……声音了……」
浑身湿透的男子迈着蹒跚的脚步朝他靠近。忆起曾被流浪汉袭击的一幕,森下不由得绷紧了身子。男子来到他面前,缓缓抬起头。森下立刻愣住了,他的目光紧紧盯住男子布满血丝的眼睛——不,从眼角流下的泪水。泪水是红色的,宛如血液般鲜艳。
血泪……森下的脑海中,浮现了在教会学校时听闻的「奇蹟」的故事。
男子沖着愣在原地的森下伸出左手,将掌心举至他的面前。森下紧盯着手掌,眼睛瞪得滚圆。乍一看去平淡无奇的掌心上,竟逐渐浮现出红色的纹路——一个十字形的图案。
「圣……痕……」
森下战战兢兢地伸出双手,他的嗓音不住颤动。握住男子的左手,恭谨地垂下头颅的瞬间,他只觉内心中遍布的墨黑消失得无影无蹤。
1
「患者羽村里奈,九岁,三年前因呼吸困难来我院急救部就诊,发现重度贫血而入院,经检查诊断为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
在十楼护士站的电子病历前,熊川平静地叙述。他和鸿之池一同前来住院区欲商讨病例,得知(被真鹤拖去教育的)鹰央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后,便先为我介绍情况。
「当时我是主治医,和在儿科实习的小央一起负责诊治,通过化疗减轻了癥状,之后在门诊定期複查。」
对于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而言,癥状的减轻(remission)指从血液中不再检测到白血病细胞的状态。此类白血病在儿童中常见,治疗效果通常良好,绝大多数病症能够得到大幅缓解,九成可以彻底根治不再複发。只不过,剩下的一成就……
<small>(永琳: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Acute Lymphocytic Leukemia, ALL)指前体淋巴细胞肿瘤,是不成熟的前体淋巴细胞来源的一类高度侵袭性肿瘤[1]。多数患者的年龄在15岁以下,常在数日或数周内发病,且进展迅速,临床表现为贫血(可导致呼吸困难)、出血和发热,以及淋巴结肿大;实验室血液涂片可见白血病细胞(原始细胞和幼稚细胞)[1-3]。治疗分为诱导缓解治疗和缓解后治疗两阶段,第一阶段以联合化疗为主,第二阶段主要使用化疗和造血干细胞移植,目前儿童ALL的长期无病生存(DFS)已达到80%以上[2]。)</small>
「病症複发了,对吧。」
听我嘟囔,熊川沉重地点了点头。
「嗯,去年发现的。当时又做了一次化疗,也缓解了,可今年又複发了。……现在入住儿科病房。」
他操作滑鼠,滚动病历。看到显示的数值,我的脑海中浮现了数个月前的记忆——一个戴着纽约洋基队棒球帽的男孩。
「这孩子的情况,……跟健太有点像啊。」
我有些犹豫地开了口。熊川收起下颚。
「嗯,确实。而且,里奈也是健太的好朋友,他们俩差不多是同时入院的。」
三木健太。他是数个月前儿科住院楼发生「病房里的天使」事件时,看到了天使之姿的白血病患者。他的病症的发展过程,与这个叫做羽村里奈的女孩的十分相似。事件当时,鹰央因不知该如何与救治无望的男孩交流而陷入恐慌,一度转身向背,封闭了心扉。但最后,她成功解开了「天使之谜」,送健太走了最后一程。
经历了那次事件后,作为一名医生,鹰央成长了许多。但未能救助与她亲近的少年一事,却是至今仍留在她内心中的遗憾与悲伤。若是见到熊川带来的这个病例,痛苦的记忆一定也会在她的心中被唤起。
「……您是要找鹰央老师讨论这个病例吗?」
我能够感觉到自己的表情极为僵硬。「嗯,没错。」熊川回答,一旁的鸿之池也抿紧嘴唇点了点头。我不由得垂下目光。
「也就是说,发生了只有鹰央老师才能解决的,……很重大的问题对吧。」
让鹰央参与这个病例意味着什么,他们不可能不明白。在「病房内的天使」一事中,两人曾亲眼目睹鹰央有多么痛苦、多么烦恼。即便如此,他们仍跑来要找她商讨,说明事态相当紧急,刻不容缓。
「我怎么了?」
听到从背后传来的声音,我们三人一齐转过身,刚好看到鹰央正步入护士站。她的脚步摇摇晃晃,波浪般的捲髮也显得比平时更加彭乱。
「鹰央老师,……您还好吧?」
我问道。只见鹰央的脸上登时褪去了血色,纤细的肩膀也不住颤抖。她到底是经受了怎样的教育啊……
「哦,没什么。那个,是熊川大夫想找您讨论一下……」
「讨论什么?有不好诊断的病例吗?」
许是为了努力忘记恐怖的回忆,鹰央小跑着过来,把我推到一边,站到电子病历前看了起来。很快,她的表情变得僵硬了。
「是……羽村、里奈……」
「没错,我是想找你讨论她的情况。」熊川回答。
「……移植吧。」鹰央收起下颚,盯着屏幕。「照她现在的状态,只能通过移植同种造血干细胞来治疗了。这点事情,用不着跟我讨论吧。」
大量的抗癌药物和放射线辐照,会在消灭白血病细胞的同时,也会破坏骨髓中的造血干细胞。这种情况下,只能从别人的骨髓中採取同种的造血干细胞植入患者体内,来恢複造血机能。这个疗法通常称为「骨髓移植」,是治疗白血病的最终手段。
「我当然知道,已经联繫骨髓库,找到条件合适的捐献者(donar)了,运气还算不错。準备下下周开始做移植前準备,投入抗癌药物,同步做放疗。」
「那还有什么问题?只看数据的话,患者的身体状况还不算严重,应该能挺过準备期间。只要做完移植,很有可能彻底治癒。」
「……是孩子的母亲。」熊川皱着眉头回答。「三天前,母亲拒绝了骨髓移植。」
「拒绝!?为什么?除了移植以外没别的方法了吧。不做的话,她肯定活不过几个月。」
「这我知道,我也跟母亲解释了,但她就是不肯做移植。如果下下周的周一还不能回覆骨髓库的话,我们就做不了移植了。」
熊川粗犷的面孔渗出苦恼的神色。白血病的治疗需要大剂量的抗癌药物,这对患者而言是相当痛苦的。作为母亲,不愿让孩子承受这般痛苦,并非无法理解。
「那个……能不能让患者的其他家属说服母亲呢?比如父亲或者爷爷奶奶……」
我提议。不等熊川回答,鹰央抢先开了口。
「不行,里奈的母亲羽村佐智在事故中失去了丈夫,她的父母也已经离世了,除了女儿没有别的亲人。」
仅剩的女儿罹患白血病,如此不幸……。我咬紧嘴唇。
「也就是说,羽村佐智明知道女儿这样下去会病重身亡,却还是拒绝了骨髓移植吗?」
听鹰央问道,熊川缓缓摇了摇头。
「不,她是认为,即便不做骨髓移植,女儿也能得救。」
「这不可能!里奈的外周血里已经有这么多白血病细胞,不接受治疗肯定会死的!」
<small>(永琳:外周血指循环在身体外周的血液,与骨髓血相对。通常做血常规时採集的即为外周血,如指尖血和耳垂血。)</small>
「这我知道,但不管我怎么解释,母亲都不肯相信。病情複发了两次,她已经不怎么相信医院了。」
「所以你是想让我说服那个母亲吗?」
鹰央无法理解地摇了摇头。她天生缺乏推察他人心情的能力,最不擅长说服别人了。
「不是的,鹰央老师。」这时鸿之池插了进来。「我们是想请您证明『神昭』是假的。」
「神昭?」我和鹰央异口同声地反问。这么说来,刚才他们好像提到了什么「神灵」,不过这和白血病的治疗有什么关係?见我们俩歪着头不解,熊川用渗着疲惫的声音解释。
「里奈的母亲从一个『先知』那儿得到了神昭,说是『不用做骨髓移植,女儿的病也能治好』。……据说那个先知,能够展现奇蹟。」
「很多人都误以为先知是『能够预测未来的人』,但在多数宗教中实际上是指『接受神灵告示的人』,即从超越者得知话语并转告给他人的人。着名的先知有旧约圣经里出现的摩西(Moses)和以利亚(Elijah)……」
鹰央一边走下楼梯,一边念诵着有关「先知」的知识。我无言地望着她的背影。她逮着机会便卖弄学识是常有的事,但语调中不见了以往的霸气。
听了熊川的叙述后,我和鹰央为了与患者的母亲交谈,前往位于七楼的儿科住院区。每次嗅到「谜题」的气味,鹰央便必然会(令我敬远地)兴奋不已,然而今天面对「展示奇蹟的先知」这一极富魅力的「谜题」,她却依然显得淡漠。
我看向鹰央的后脑勺。那个媲美超级计算机的大脑里,一定正在分毫不差地重放着有关三木健太的悲伤回忆。眼下她卖弄学识,恐怕也是为了掩饰内心的动摇,但她实在是太好懂了……望着明显举止可疑的鹰央,我挠了挠后颈。
来到七楼,我们前往儿科病房。鹰央虽仍在向鸿之池讲述有关「先知」的冷知识,但她的侧脸已显僵硬。眼尖的鸿之池似乎也注意到了,嘴上附和着,表情却没了神采。
到儿科住院楼的护士站,熊川叫住了里面的一名年轻护士。看样子应该是羽村里奈的责任护士。
「不好意思,能麻烦你去叫一下里奈的母亲吗?」
「里奈的母亲吗?她两个小时前就回去了。」
「哦,是吗。我还以为她会和之前一样,一直待到探望时间结束呢。」
熊川挠了挠后颈。
「她最近几天回去得都挺早的。之前确实是儘可能陪着里奈……对了,现在有别的人在探望她。」
「别的人?」
「对,是个挺年轻的女的,大概是学校里的老师吧。」
说完,护士便消失在护士站深处。熊川抱歉似地缩起粗壮的脖子。
「不好意思啊,小央,我以为母亲还在医院里……那,你要去见见里奈吗?」
闻此,鹰央的脸上露出了动摇。见到羽村里奈的话,她将不可避免地回忆起三木健太。就算刨去这一点,与可能即将离世的熟人相见,本身便是痛苦的事。
「……去。」十数秒的沉默后,鹰央挤出一声回答。闻此,熊川紧张的面庞露出些许笑容,我也扬起了嘴角,一旁的鸿之池也面露微笑。
「来,我领你进去。」
在熊川的带领下,我们沿着走廊前进。许是因紧张,鹰央的脚步不甚安稳,在平坦的路面上连着绊了好几下。
「那儿就是里奈的病房。」
说着,熊川指向前方约五米处的一扇房门。鹰央停下脚步,左手按着草绿色手术服包裹的胸口,深吸一口气又吐出来,如此反覆了数次。
「是单人病房啊。」我问向熊川。
「嗯,白血病导致正常的白细胞大量减少,她现在很容易受到感染,单人病房有助于控制病情。而且,里奈的母亲也负担得起单人间的费用。」
「据说她的父母比较富裕,去世后遗产就都给了她。」
鸿之池补充说明。「这样啊。」我嘟囔着看向鹰央。只见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似是要排空肺部,然后「好,我们走吧」地抬起了头。这时,病房的门被推开了,从中走出一名高挑的女子。她有一头亮茶色的长髮,戴着黑框的眼镜,镜片下是澄澈纤长的双眼。我记得她的模样,是上个礼拜五我结束在急救部的工作后,坐上电梯前在走廊里擦肩而过的女子。
女子沖屋内挥手,道了一声「那我走了哦,里奈」后关上门,转过身来。看到我们的瞬间,她的身子猛地一颤。上次遇到的时候,她也是这个反应。难道她真的认识我吗?我歪头不解时,只见鹰央大步流星地走到女子跟前。
「有一阵没见,来这里有何贵干啊,骗子?」
与方才的样子截然不同,她的语气里满是挑衅。女子的面颊略微抽搐。
「骗子?」
我发问的同时,女子迅速从鹰央身旁穿过。鹰央的反射和运动能力向来令人绝望,眨眼间女子便来到鹰央数步后方的我面前。
「抓住她,别让她跑了!」
与此同时,鹰央扭头大叫。不明就里的我依言张开双臂,拦住了女子的去路。既然鹰央那么说,那就一定有她的道理。见我挺身阻挡,女子悄声咋舌。
「那个,不好意思,请您稍等一会儿……」
我将双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女子放弃似地叹了口气,下一瞬,闪电般的疼痛直窜我的脑门。我无声地惨叫着低头看去,只见不知何时,她穿着高跟鞋的脚踢中了我的裆部。疼痛迫使我屏住呼吸,同时放在女子肩膀上的手也无力地垂落。我跪倒在地上,身子缩成一团,束手无策地看着她面露坏笑从旁边走过,同时听见鹰央「哎,你干什么呢!」地大叫。这种时候您就不关心一下部下的安危吗,我说?
心中恨恨地抱怨时,响起一声「哎,你放开!」的尖叫。忍痛扭过头看去,我愣得眨了眨眼。只见高挑女子被鸿之池按在走廊的墙壁上,两手扭到身后,鸿之池用单手死死将其扣住。女子的手腕、臂肘和肩部的关节显然被牢牢锁死,她戴的眼睛也滑落到地上。
「我小时候学过一点合气道。」鸿之池得意地笑着说。
「好样的,小舞。」鹰央(看都不看我一眼)步伐轻快地走到女子跟前。
「抓住你了,骗子。这下问题就都解决了。」
「……问题都……解决了,是……什么意思?还有……那个女的,……到底是谁?」
我忍着下身的剧痛,挤出声音问道。
「怎么,你还没认出来吗?在『恋人诅咒事件』的时候不是见过面吗。」
鹰央无可奈何般回答着,踮起脚,一把拽下女子的头髮。下一瞬,茶色的假髮脱落,露出下面黑色的短髮。「哎!?」我惊叫着,甚至忘记了疼痛。只见鹰央扬起嘴角,坏笑着回答。
「佐山香织,自称『超能力者』的骗子。」
「干什么把我拽到这种地方来?我做了什么啊?」
佐山香织揉着方才被鸿之池紧扣的右手关节,不满地嘟着嘴。
数个月前,我和鹰央诊察了一名女子,她反覆发作原因不明的腹痛和咯血,说这是「已故恋人的诅咒」。在调查中,我们认识了佐山香织,她自称超能力者,谎称「我能解开『诅咒』」,试图向患者骗取钱财。最终,鹰央解开了「诅咒」的真相,也揭开了香织的伪装,却让后者逃脱了。
我们将被鸿之池捕获的香织带到了位于住院区一角、通常用于医生向患者和家属说明病情的谈话室。进入狭窄的室内,香织似是放弃一般不再抵抗,綳着脸坐在钢管椅上。
「装什么清白呢,你这个骗子。」
隔着桌子坐在她对面的鹰央恨恨地骂道。旁边坐着的熊川因不明情况而面露困惑。我和鸿之池则是站在门前,封住了香织的逃路。
「那个……小鸟大夫,你没事吧?」鸿之池一脸担忧,小声问向我。
「……我没事。」
「可你看上去好像不是没事啊。脸色这么差,还出了一身汗。」
确实,下腹仍然隐隐作痛,我甚至难以挺直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