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啊嘞？这原稿…茉莉，开始画原创了？」

在桌边準备茶的时候，电脑桌上放着的原稿被沙苗发现了。

「呜哇！别看！」

「没关係的吧，让我看看嘛」

「不行—画完了再给你看」

「呼嗯，很上心嘛」

紧抱着从沙苗手里抢回来的原稿，茉莉说着差不多吧点了点头。

因为和人说了别放弃喜欢的事情啊这种像小孩子说出来的话，茉莉就又开始画原创漫画了。这次不藉助月野的力量，打算送去一般的公开募集，地点是小时候和美幸一起憧憬过的漫画杂誌出版社。

在那之后跟和人在东京又见了几次。他说着即使是到了残夏也还是会想念海浪，就跑到湖南（日本地名）去了。

和人自那次后再也没邀请过茉莉去海边，如同在同学会上看出了茉莉不怎么会喝酒一样，拒绝着大海的想法也无声地传达给他了吧。但和人还是想让茉莉跟他的朋友们见一见，一次被和人拉去常去的店时，跟晒得黝黑的小哥哥小姐姐们一起去喝了次酒。

虽然自从礼子死了之后我就不喜欢夏天，但今年的夏天因为和人的关係遇见了很多人让我觉得很有意义。漫长的秋老虎结束，短暂的秋季终于来临。

跟月野她们到秋叶原购物的那天，为了去御茶水的咖啡店，在悠閑的街道上慢慢地走着。一到车站前，忽然注意到了一张海报。

被「桐庵流」的字眼吓了一跳，那是和人的家。

「茉莉？怎么了？」

信号灯变绿时走在前面的沙苗问道。茉莉慌慌张张用手机自带的相机拍了一张照片，就追上了沙苗她们。

回程的电车上听沙苗说了她甜甜蜜蜜的故事，在车站跟她一分别后就打开了手机。虽然是慌忙中拍的，因为摄像头的性能还不错的原因，连很小的文字都清晰地被拍下来了，那是一张体验入门茶会的告知海报。

虽然想擅自窥视和人的隐私让我觉得有些讨厌，但是，之后和人打来电话的时候，茉莉还是不动声色地试探了问他有没有回老家的打算。明确了他现在不会回去后，第二天就提交了体验茶会的申请。

肯定又会后悔的。就跟去看他家不久后就让自己感到为难那次没什么两样。就算是这样也好，不，这次当成可以了解他的契机就好了。

站立在神田的宅邸前，看着威风凛凛的门面和「桐庵流」的招牌，屏住了呼吸。

带着士兵奔赴战场的心情上前，被招待到的茶室在两座建筑物的前面。

一座是古雅的洋房，另一座是茅草屋顶的和室，无论哪一座都是能感受到历史气息的建筑。在绿荫环绕的宅邸里，感觉时光的流逝和外界不一样，彷彿穿越时空回到了很久以前的错觉一样，还是说只有这里的时间停止了呢。

站在修整得极美的石板路上，茉莉静静地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湿润泥土的苦涩味、还滴着朝露的花香，令人怀念的树木的气味混合在一起。透过树荫斑驳的阳光、行路上拂过的风、微凉的空气，睁开眼睛，像是身着白色衬衫的少年从身边跑过，再次觉得这里是真的能把过去和现在完美连接起来的地方一样。这个庭院肯定从过去几年到现在都一成不变，以后的时光也一定会保持不变继续存在下去的吧。

正因如此才能让这座宅邸有如此的格调吧。

真厉害啊，茉莉深受感动。切身理解了历史悠久的家庭的重量。

为了今天，我穿上了和服，用了红色渐变到桃粉色的布料，长袖上流线型的小花给人一种飘散开来的感觉。妈妈能帮我穿上真是太好了，为了帮我化妆跟做髮型，也让一家人从大早上开始就变得一团糟。

提交申请的时候接待我的人对我说「如果可以的话请穿和服参加」，就不该乖乖地听话的，还没开始体验我就已经感到累了。

突然要父母帮我穿和服的时候，父母还以为出什么事了非常吃惊。但是帮着穿好后，看着茉莉穿和服样子的两人都眯眼开心地笑了起来。

成人式的那天，茉莉因为病况恶化躺在ICU里。

当时在窗边望着下雪的父亲到底在想些什么呢，挑选了一件綉着盛开花朵的和服的母亲，到底是以什么样的心情看着全身满是软管的女儿的身体的呢。

正当我怀着要努力到最后的心情而重新鼓起干劲时。

「您是来体验的吗？」

突然从背后传来搭话的声音，茉莉慌忙地回过头。

在艳丽的山茶花的树荫下，是一位中年女性的面孔，穿着优雅的紫色和服，朝着茉莉前方走来，说着「您好」鞠了一躬，茉莉也慌张地鞠了一躬。

「我带您到茶室去」

女性的穿着和身形都很讲究。与一步一步走得不自然的茉莉不同，她连走路都很有格调。

「请问…」

「您说？」

「我是真的初学者，没关係吗」

「嗯，不要紧的哦。来的大家也都是初学者，您能穿和服来我很开心的，最近的大小姐们，基本上都看不到她们这样穿的身姿了」

「诶，那我穿和服来不是很糟糕吗？」

茉莉吃惊地反问后，女性停下脚步微微笑了笑。看到脸上露出酒窝的那个微笑，茉莉想着不会吧瞪大了双眼，和人的面貌在眼前闪过。

「不如说是很成功呢，看起来非常娇艳美丽呢，我也很喜欢」

「请问……莫非、您就是…老师吗？」

「我叫作紫，今天请多多关照了」

面对言谈举止温柔低头鞠躬的她，茉莉像道歉一样低下了头。

她是和人的母亲，面对如此温和美丽的女性，茉莉吓得缩成一团。

被带到了一座独立的瓦片屋顶的和室，走过普通的玄关后，就来到了像是宴会场地一样宽敞的大厅里。

「今天就请各位品一品茶的味道」

和人的母亲（已经确认了）用温和的声音说道。大厅中数十位已经就座的学徒们用像是在问何方神圣的眼神，盯着跟家主夫人一起出现的茉莉。

全都是女性，从中年到高中生年龄每个阶段都有两人左右。看到一位中年女性穿着高级的会客用和服，华丽的振袖正飘蕩着，总觉得有些羞耻。被冷眼相对的茉莉为了不再这么显眼，在离入口最近的地方轻轻坐下。

过了一会，可能是时间到了，此前还在忙碌的学徒们共同打开了海葵样式的拉门后，今天来体验的参加者们都发出了讚歎声。

门后缓缓显现的是一处宛如描绘秋天景色的绘画一般的院子，漂亮的红叶随风飘落，让茉莉也沉醉其中。

茶会开始后不紧不慢地进行着，大家都对茶道颇有兴趣，所以都安静地听了老师的说明。因为坐在对面的女高中生在自我介绍中说是她是茶道部的，所以即便那么年轻也能够正坐那么久还像没事人那样，要是觉得辛苦不用正坐明明也行的。

虽然紫这样说了，可谁都不会摆出一副随意的样子的，谁都不会不正坐的。

竭尽全力用不习惯的正坐姿势坐着，对于挂轴（挂的名人字画）是个什么东西怎么样之类的话都已经心不在焉了。记不住那些凈是听不惯的名称、什么壁龛的挂轴有多么得棒之类的，对于连那上面写着的文字都无法辨认的茉莉来说都无所谓。

茶道礼法之类的说明结束后就被带到了深处的房间，看起来总算能喝茶了。

连一开始感到感动的秋景，也因为穿着不习惯的和服和麻木的双腿的缘故，没有了再次欣赏的从容。

被带去的是一个有四张榻榻米大小左右的房间，按规矩先看过壁龛的挂轴后按顺序入座了。眼前有个炉子，真有茶室的样子。分发了纸巾后，紫在炉边就座。进来一位学徒把装有点心的容器放到了坐在最前端的女性面前。

容器中按在场人数数量放着精緻的红色小点心，这让疲惫不堪的茉莉鬆了口气。

紫一开始泡茶，文静感陡然转变，如同紫此前表现出的能治癒他人的温柔是骗人的一样。无论是谁都能感受到，视线聚焦在紫的手头，时间跟场所都渐渐远去的感觉。秉承着不做一切不必要的动作这样究极的世界观，

传承了几千年不断的东西在紫的身体中呼吸着。

（像是……时间的魔法一样）

紫的指尖充满着小时候看过的动画中魔法使般不可思议的力量。

紫的手是魔法使的手，那些茶具只要被她一碰就生机勃勃地熠熠生辉起来。壁龛的挂轴闪烁着欢迎的话语，装饰着秋天的野花愉快地微笑着，翠绿色的茶具干劲十足地让茶变得好喝。整个茶室因紫的待客之心而舒展开来。

（温柔、真是一位温柔的母亲啊……）

紫正传递给茉莉的温柔，让茉莉既开心又难过。

茶会顺着紫的说明进行了下去，深色的抹茶虽然味道浓重但清新治癒感却能浸入到身体的深处。

收拾好茶具，全员再次行礼，茶会就结束了。

参加者们都一脸满足的表情，到解散时间也没有从座位上起身的人。

有的人就这么直接报名参加、有的人向学徒问这问那、有的人去庭院里转了转、有的人则盯着茶道用具看个不停。

茉莉倚在海葵装饰的柱子上，望着翩翩起舞地红叶。疲劳感到达了顶峰，但怎么也找不到走出房间的时机。

想早点回去，想早点脱掉和服。这样的想法一直在脑海里转来转去，深深吸了一口气，清新舒畅的空气进入闷热的身体里，感觉很舒服。

触景生情地想到和人就是在这里出生的，在这里成长，在这里迷茫，对这里感到恐惧。不久前点前（茶道点茶的方式）的情景在眼前复甦，能稍稍理解和人想逃走的心情了。

虽说如此，继承传统的责任、义务和重要性这些，对于不是家里长女的茉莉来说是无法想像的。

「高林桑，您感觉如何」

紫突然打来招呼，茉莉慌忙纠正了姿势。就在这个瞬间，我感受到了视线的摇晃。想方设法保持着姿势维持着亲切的笑容，头脑中浮现出医生的话，过度的压力跟过剩的紧张感会对身体造成很大的负担，所以要多注意。

「我很开心，什么都是第一次经历，抹茶也非常好喝」

「是吗，那太好了」

「谢谢您」

这样就能安心回去了，在鞠躬的一剎，耳边听到强烈的咚的一声脉搏跳动的声音。

下一个瞬间，穿着短布袜的脚无法停止地开始颤抖起来。虽然用力站住了，但是支撑着因脚抽筋而摇摇晃晃的身体的，是紫的手。姑且站直了身体，要是不儘快离开这里，等下会让她看到不可想像的失态的，额上开始冒出冷汗。

「没事吧？高林桑？」

「不要紧的，实在抱歉」

「脸色不太好啊，稍微坐坐吧」

「不用了，已经不要紧了」

「是不是因为长时间的正坐累到了，不行啊，稍微休息下吧」

「可……」

紫一边支撑着在颤抖的茉莉，一边注意不让周围人注意到，进入了刚才的茶室。

「稍微躺一下，我现在给您準备盖的东西」

麻利地摆好坐垫，她抱着茉莉的肩膀让她坐在那里，悄悄地走出房间，过了一会儿回来，把毛巾毯给老实躺下的茉莉盖上。我那时已经懒得反抗了，意识也都变得空虚了。

我还记得跟她说了谢谢，紫用相当熟练地手法鬆了松我的和服，后面的事就模糊不清了，那时意识完全中断了。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太阳落山的时候了。一片漆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迷迷糊糊地摸索着打开了拉门。

（拉门……？为什么拉门在）

凉飕飕的风一钻入房间，脑子就清醒了过来。同时，想起了那像是被人从背后打了一样的冲击。

真是太丢人了啊。来做侦查之类的事，却到中途就直接弃权了。不听话的身体真是讨厌，要被不争气的自己气哭了。

「您醒了啊」

从对面传来了声音，走廊上亮起了橘色的灯。茉莉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只是咬着嘴唇朝亮灯的方向点了点头。

紫把我从茶室搬到大厅，又给我泡了热茶。

明明不想引人注目，却变成了这样面对面的情况，愈发地想哭了。

「请您不要多在意，疲劳还会累积的哦」

「哈啊……」

「您正是工作繁忙的年纪嘛」

和人的母亲用与和人很像的表情微笑着。被这副表情问「没事吧？」的话，儿子肯定会忍受不了他自己的无能吧。因为现在已经知道了紫的温柔，所以也可以想像出和人对自己的厌恶。

「我、没有工作」

不知道为什么，我这样说了。

「因为身体不好，不能去工作」

「嘛、是这样啊，可怜……」

「果然您也觉得我可怜吗」

茉莉微笑着说道，紫一下子尴尬地低下了头。

「没事的，我经常被这么说的……如此年轻就身患重病。可是，我会着急啊。没工作又不是能抬头挺胸说出来的事，跟身边的人一比就像被落下了，所以，会着急…」

茉莉的声音在大厅里迴响着。过了一会，紫重新沏好茶，摆在了茉莉面前像是想明白了说道。

「跟别人不一样，很辛苦吧」

这话里说的是和人。茉莉没有看漏，紫由招待客人的神情转变成了一位母亲的神情。所以茉莉说出来了，对和人不能说的事，跟任何人都不能说的事自然而然地翻涌了上来。

「我从没想过跟别人不一样会是那么的可怕，二十多岁的时期，大家即使有迷茫的事情，迷茫的方嚮应该都大相径庭的……可现在我太自由了，根本没有什么条条框框，让我很害怕……但是我不知道现在这样的身体还能在哪里找到我的归宿……所以很着急，跟周围人不一样让我觉得可怕」

「…是啊，我以前也应该知道那种不安的心情，但是不知什么时候就只能从条条框框里看外面了呢……」

纤细的手搭在膝盖上，紫轻轻地叹了口气。

「高林桑，是26岁吗」

「是」

「那跟我儿子同岁呢」

面对脸上露出酒窝的笑容，茉莉回以笑容。

「如果把他作为下任家主来教育的话，今天像这样的场合就适合由他出面了。但是呢，那孩子现在不在这，已经快到30岁了，到现在还不能拿出一副像样的样子出来」

「是说技术还不够吗？」

「是呢…技术跟思想準备，全部吧」

「您儿子是必须要继承这个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