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铃叮铃,便利店的进店声响起。欢迎光临——我没精打采地招呼了一声,站在油炸锅前用食品夹翻弄着锅里的食物,低头看着不断翻上来的泡泡。暂时还不见有人来收银台结账的迹象。
(好睏……)
昨天又是在一群狂热粉的围观下直播到了深夜。漫无目的的閑聊直播很容易拖到超时。直播虽然没有固定工资,但是只要话题选得好,懂得调动观众情绪,就会有很多人打钱过来。昨天就是因为在冥冥中感觉到这次可能会收到很多SC,才错失了下播的时机。
哈~我刚打了个呵欠,就有人来结账了。是个像绀野小姐一样的成熟女人,手里拿着两本杂誌。两本加在一起差不多一千五百日元,比昨天收到的SC还多。我忍住了叹气的冲动。
女人用信用卡结完账后便潇洒地转身离开了。我透过玻璃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深切地意识到,绀野小姐和这个女人——她们都是来自「异世界」的人。是活在脸书和INS里的女人。
一般人视为正常的世界,在我眼里则是「异世界」。脸书和INS的世界,与推特和油管的世界之间有着难以逾越的鸿沟。我则位于其中的最底层。
我瞄了一眼不合季节的热食,便从保温陈列柜的反光上看到了一脸獃滞的自己回望过来。
用双眼皮贴弄出来的浅浅的双眼皮,在反覆褪色、染色中受损的不上不下的金色短髮,毫无干劲的粗浅妆容。
早些时候,我还努力维持过刘海的造型,偶尔把凸显清纯感的黑色中长发扎成双马尾,也曾经在眼梢化上娇滴滴的病态系红色眼妆。不为爱好,仅仅是为了追逐时尚,我却如此拚命。
这种『无益于提升能力,纯粹是为了吸粉所做的努力』,我已经放弃很久了。我厌倦了这种无谓的伪装,和除了献媚以外没有任何意义的pose。本来只要用实力让周围那些不负责任乱吠的人闭嘴就好了,但是很不巧,这个世界比我想像中还要广阔得多。一放弃伪装,本来就不多的人瞬间就离我而去了。
现在我所有的「工作」,不过是在油管赚一些零零碎碎的SC,时不时接到的旁白和朗读剧,再加上迷你电台节目。而收入的大部分都来自这个谁都能做、并不是非我不可的便利店兼职。
(……这样的生活还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呢)
我还能坚持多久呢。一想到自己正迴避这个想法,不禁发现我还是有现状十分糟糕的自觉。我叹了口气。
(唉,都夏天了,好想出去玩啊)
我已经很久没有做过符合夏日风物的事情了。只是待在开足冷气的便利店里,年复一年地做着同样的工作。
我獃獃地望着玻璃墙外。明媚的阳光穿过层层大气,散射成耀眼的蓝,行道树在湛蓝的天空下恣意生长。夏季。
这时,腰间的手机震动起来。掏出一看,一条未读消息。是绀野小姐发来的。
『承蒙照顾了』的开头,『预付款刚才已经完成了转账』的内容。我急忙登录了网银。
(……到账了)
预付款十万日元,没有看错。看着这不知多少年没见过的余额,我感觉到心脏正扑通扑通跳个不停。掀起这层名为兴奋的薄膜,一道名为穷困的悲惨横亘在眼前。我装作没看见薄膜下的真相,呼地叹了口气。
已查收。刚一回覆,叮咚,下一条消息立刻随之而来。消息的开头是『第一次编写会议的日程预定』。这是「工作」的预约。
趁着其他店员不在,我给绀野小姐发去了合适的日期。消息瞬间转为已读状态。几个来回后,日期就在转眼间被敲定了
像是在宣告对话结束一样,『请多指教』的表情飞了过来。这个表情来自一个符合成熟女性身份、里面全是敬语的付费表情包。连字体都是收费的可爱艺术字体。
(……真的是来自异世界的人啊)
我开始搜索回覆用的表情。我最近疏于收集免费表情,所以找了很久。我花了大约1分钟反覆滑动和点击屏幕,四处搜寻,但越来越觉得自己像个笨蛋,最后只是把自带的乏味表情发了回去。这条消息从未读变成已读,绀野小姐只用了两秒。
※
「Unimal小姐,您好」
「你好,绀野小姐」
星期六的车站前挤满了等待会合的各色人群。为防万一,我提前了五分钟到达,可绀野小姐已经站在了那里。今天还是一样的漂亮。
即使今天是休息日,她还是穿着一身完美的办公休閑装。清爽的天蓝色上衣,将垂落的髮丝撩到耳后的指甲上交替涂着暗粉色和灰色的指甲油。整洁的褶裙,裙摆在夏风中轻轻摇曳。脚上是一双鞋跟又细又高的高跟鞋。(打扮得像是出来约会一样)
「……打扮得还真是漂亮呢」
我们又不是在约会。
要算起来我言语中更多的是无奈,但是绀野小姐却羞红了脸,露出了腼腆的微笑。
「啊,本来我还不怎么喜欢这身衣服的……现在却有些开心」
(这家伙在说啥呢)
本就冷淡的感情更是如潮水般退去,儘管再怎么看她的穿搭都无可挑剔又干劲十足。再说了,既然不喜欢为什么还要穿出来呢?真是莫名其妙。
我随口回了个「哦」,绀野小姐看起来却并不放在心上,柔和的眼中带着笑意。我看不透那背后隐藏的感情。
(我真是搞不懂这个女人在想什么啊)
虽然言谈举止彬彬有礼,态度也和蔼可亲,可就是让人弄不明白她在想什么。这是因为她来自异世界吗,是因为她和我生活在不同阶层吗。
算了,我也没有必要非得和她互相理解,只要她如约支付我的薪水就行。为了确保这一点,我就不能招惹这女人。
我的情绪依然冷淡,只是在脸上露出了暧昧不明的微笑。绀野小姐也乐呵呵的。她带着成熟的表情轻快地指向前方,微微歪着头说道:
「那我们就开始吧」
「要去咖啡店吗?」
只是开个编写会议罢了。但绀野小姐是个会为自杀準备协议书、还把死期称作dead的女人,说不定会一丝不苟地準备一堆会议材料。
然而,她出乎意料地摇了摇头。
「不,之后再去咖啡店。首先是……」
(……首先?)
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不禁回想起了前几天刚增加了十万日元的账户余额。被这不分贵贱之物俘虏后,我从一开始就失去了拒绝的权利。
『请往这边走』绀野小姐悠然自得地迈开步子,留下一个在大都市的夏日中前行的背影。我叹了口气,一言不发地跟了上去。
她带我去的地方,是一条作为「异世界的象徵」的街道。随处可见衣着华丽的男男女女,和鳞次栉比的高档店铺。
绀野小姐一个轻巧的转身,裙摆飞扬。她把一件漂亮的灰色夏季针织衫比在胸前,微笑着说道:
「Unimal小姐,您觉得这件怎么样?」
「啊—……挺好的啊」
怎样都好啦,当然我没有直接说出来。刚才开始就一直在重複这个过程,绀野小姐拿起衣服比在胸前,我随便点点头应付过去。周而复始。
绀野小姐用指尖抵着下巴,似乎有些拿不定主意。那歪着头的动作充满了女人味,看起来优雅又不做作。
「怎么办呢,米色还是灰色,该选哪件比较好」
「……」
从印象上来看还是灰色比较适合绀野小姐吧,我虽然这么想,但没有说出口。这只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而已。我们一共才见了两次面,哪里谈得上印象。
「嗯——有些为难呢」
(你有选择困难症吗)
绀野小姐拉着我到处乱逛,试了一件又一件,却是只逛不买,回过神来时已经差不多过了两个半小时了。我哑口无言地看着她,绀野小姐看似随意地嘀咕道:
「棺材大多是白色的吧。果然还是米色的更好看」
「应该吧……」
听了她理所当然似的言论,我不由得关注起那双纤细的手里拿着的衣服。
绀野小姐两只手各举着一件衣服,歪着头来回打量。从她的侧脸上完全看不出一丝悲壮的感觉。她这兴緻勃勃的模样一点也不像是在挑选寿衣,根本就是一副沉迷在购物中的样子。我叹了口气。
(这人该不是笨蛋吧)
她当然不可能知道我心里的想法。她转过那张漂亮的脸,微笑地看着我。
「还是狠下决心,换一件颜色鲜艳的吧」
「听起来不错」
怎么都好啦。
无论怎么看她都只是在闹着玩罢了。不明所以,我根本无法理解。这是当然的吧,这个女人是来自异世界的人,和我不是同一个阶层的。
听了我敷衍的回答,绀野小姐却不以为意。这人总是这个样子啊,不知怎的我像早已知晓一样想道。
该说是白费力气呢,还是左耳进右耳出呢,绀野小姐对于我的回话没有任何反应,感觉像鸡同鸭讲一样。我无视她的反应,挠了挠脖子,随口说道:
「从刚才开始,米色的比例就很高呢」
「我喜欢啊。大概是因为方便吧」
「噢」
因为方便所以喜欢,这算什么事。我腹诽道,但还是闭上了嘴。反正就算我说出来,她也听不进去的,就像耳旁风一样。
唉,我轻轻叹气。闹了这么久我也烦了。我指了指余光瞥见的柠檬黄的编织衫,异常粗鲁地说道:
「不如看看那件吧?不方便就不方便呗,反正都要死了,不如趁现在试一试」
「……!」
(——啊,糟了)
绀野小姐瞪大了双眼,眨了又眨。这反应也太迟钝了吧。她会生气吗?还是会哭出来?
我确实是这么想的,可是——
绀野小姐眯起眼睛,白皙的脸上泛起红潮,轻轻掩住嘴——呵呵,居然笑了。她看起来开心不已,直直地看着我,眼里亮晶晶的。
「说得对!那就把这件定为第一候选了」
「哦」
……我果然没法理解这个人。这段对话中,我完全找不到一丝让人欣喜的要素。
结过账后,绀野小姐很有礼貌地对送出门的店员致以谢意,然后接过店员手里的袋子,来到了阳光灿烂的大路上。她转过身来,带着爽朗地笑容对我说道:
「有点累了呢,找个地方坐坐吧」
(还没完啊……)
心里是这么想,但我是没有权利说出来的。所以只是毫无干劲地答了一句「好」。
耀眼的阳光在白色的步道上反射开来,绀野小姐的细跟踏在步道上,发出嗒、嗒、嗒的声音。听着这优美音乐一般的迴响,穿着磨旧了的运动鞋的我提了提挎包,跟了上去。
我们来到了一家时髦的咖啡店。店里各处都经过了精心装饰,十分有品位,彷彿在闪闪发光,但又不会显得刻意。风扇在挑高的天花板上不停旋转,绿色植物摆放得恰到好处,木纹桌面一看就很暖和,四周的墙面甚至奢侈地採用了留白的设计。
哇,看起来就很贵,我心生怯意。这摆明了就是只在社交媒体和网路上才能看到的异世界。在我的世界里,没有人能若无其事地独自闯入这种地方。
但绀野小姐是来自异世界的人,所以她毫不迟疑地推开玻璃门,笑着对店员说,我们两位。腰上系着黑色围裙、像香皂一样的清爽系帅哥把我们带到了位置上。
今天也坐在了靠窗的位置。我拿起菜单随便翻了翻,但菜单上儘是些没见过的複杂饮品,让我看得眼花缭乱。于是出于习惯,点了最便宜的黑咖啡。
正当我以为终于能喘口气的时候,绀野小姐从包里拿出了笔记本。我之前还在想这人怎么在休息日还拎着这么大一个包包出门,原来是塞了这些东西。
「那就来讨论一下信的内容吧」
「好啊」
(玩了足足三个小时才终于进入正题啊……)
不过薪水是按时间算的,所以我没什么意见。我倒是想问问绀野小姐,花了钱就为了做这些真的好吗。我不明白。
涂着暗粉色指甲油的手指拿起笔,利落地在笔记本上写下议题后,她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看起来一副开心的样子。
首先该寄给谁和谁呢,开头的寒暄还是必不可少的吗,如果网上有模板的话就可以轻鬆不少了,等等。都是些我不知该怎么接话的内容。
说到底,为什么会问我应该寄给谁,我对她的人际关係又不甚了解。我最多只能告诉她最好给家人和朋友写些什么,剩下的都是敷衍了事。
(还不如把我换成一个玩偶摆在这里呢)
绀野小姐一脸认真地看着笔记本。纯白的日光打在她那长长的睫毛上,在脸颊上投下一片模糊的阴影。不知是不是她的习惯,那水润光滑的指甲又开始捏着吸管玩弄起来。
淡黄色的气泡水中,碳酸分解出的小气泡欢快地往上冒。有一种淡得几近不可闻的、清爽的气味飘过来。
(又是点的柠檬水)
我迷迷糊糊地想,拿起咖啡喝了一口。好烫,或者说好热啊。早知道就点冰咖啡了,但价格上又会多出二十日元。我们还没有说好这家店由谁来结账,想来应该是绀野小姐吧。
细细地笔尖游走在纸张上,唰唰唰列出了各种人名。我獃獃地望着那个身影,感受着咖啡顺着喉管滑落下去,又变成脖子上的汗水渗了出来。
不停旋转的风扇下方,一人为了省下区区二十日元的不分贵贱之物忍受着不快,另一人好像在为即将到来的旅行作计画一样写着遗书。两人之间进行了一段又一段对牛弹琴般的对话,直到秒针转过的时间凑足了一个又一个三千日元。
(真像个笨蛋)
这间INS风的异世界咖啡店里提供的咖啡又浓又苦,看来是以客人会配上牛奶或奶油为前提製作的。「会议」一直开到了傍晚,但并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成果。真无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