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的「会议」紧接着就来了。虽然距离死期(dead)(毫无意义的叫法)的夏末多少还有些时间,但如果要回顾整个人生并浓缩在薄薄一张信纸上的话,这些时间并不是十分充裕。这么一想,也就可以理解为什么会议如此频繁了。
——话虽如此,但这都是建立在『会议充分发挥了作为会议的作用』的基础上的。
(……我真是搞不懂啊)
我獃獃地看着身边人的侧脸。绀野小姐的办公休閑装今天依旧完美。身体的重心径直落在一字带高跟凉鞋的细跟上方,让腰背更显挺直。长发束成半空发,微卷的发尾鬆散地披在薄荷绿的上衣上。
从一旁看过去,可以清晰地看见卷翘的长睫毛。绀野小姐的注意力全放在书架上,睫毛也随着一开一合的眼睑上下起伏。书店内没有多余的声响,只有我和绀野小姐的呼吸声在静静地飘蕩。工作日的大型书店真是个安静的地方。
绀野小姐说还是有一个模板比较好,于是带我来到了护理·临终準备区域。
她悠閑地看着一字排开的书脊,用漂亮的指尖抽出一本书,哗啦哗啦地翻看了一会儿后,又放回书架上。从刚才开始她就一直在重複这个动作,一句话也没说。
(她做这些事的时候,真的需要我在场吗)
绀野小姐不开口,我就没有理由主动向她搭话。来到这里后,我就像只被拴在木桩上的忠犬,毫无意义地戳在这里。仅仅是这样就能领到三千日元的时薪,真是一份荒唐的工作。
閑得实在无聊,我只好用手指卷着鬓角的发尾玩。褪了色的金髮。受损的短髮。我瞥了一眼,绀野小姐的半空发是卷好之后编起来,然后再扎成半空的,发圈也好好地藏在了头髮里面。真是费时又费力的活计,也只有异世界人会这么编头髮了。
染成柔和色彩的长髮在户外的光线下隐隐发着光。明明比我还年长五岁,看起来却更富有光泽,也更显年轻。我莫名感到胸口附近有些郁结,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用指尖挠了挠脖颈。
唉,绀野小姐叹了口气,啪地一声合上了封面上印有《从一开始的临终笔记》的书,用纤细的指尖推回书架。她那端正的侧脸慢慢转了过来,黑色的瞳仁在略低于我的水平线上眨了眨,用清凉的声音说道:
「感觉这些都没什么参考价值呢」
她的声音轻得像悄悄话一样。也许是因为这里是书店吧。我也淡淡地回了一句,是啊。
「这些大多是为上了年纪的人写的。啊,不过」
我从视野一角堆成小山的书堆上拿起一本,把封面展示给绀野小姐。
「这本《数字遗物处理》应该有一定参考价值吧」
「嗯。委託的私信还是删掉比较稳妥」
「对」
为了顺利实现「在葬礼上朗读遗书」这个计画,绀野小姐应该花了很多心思。为了不给我添麻烦,她似乎打算让委託的详细内容成为只有我俩知道的秘密。
(不管怎样,反正一开始朗读遗书,场面就会乱成一团啦)
无论找的借口多么高明,哪有正经人会在葬礼上公然举办已故之人的遗书朗读会啊。在「一不小心」弄出这件事的同时,就应该做好会摊上麻烦事的心理準备。所以她才会给我开出报酬五十万、预付款十万、时薪三千、外加其它费用的价码。
(搞不好我还会被她家人给揍一顿呢……)
再怎么说也没法要求死人支付医药费,所以这部分只能从五十万里面开支。还有可能产生的搞砸了葬礼的赔偿金——这部分应该已经包含在追加项目中的「假设保险项目」中了,从这里支出就好。绀野小姐考虑得很周到。
绀野小姐哼唱了一声,翻看起手里的书。我看着她低下头的侧脸,瞥了一眼手机。现在是星期二下午两点。
「对了,你今天不用上班吗」
「我请了带薪假。其实我攒了不少呢,只是过了这个月就作废了」
「是这样的制度啊」
「……?是啊」
绀野小姐有些不解地歪着头。那一瞬间,我心底一沉,又一次切实感受到了我们阶层的不同。
(——这个人)
只要办好手续,即使休假也是有工资的。她一定不知道,有些职场不存在这种对她来说如吃饭喝水一般理所当然的制度。
她那翻看书页的手蓦地停了下来,用轻得近乎自言自语的声音说道:
「对了,还得拍遗像呢」
「哦」
「听说这是最让家人头疼的一项了」
「嗯,是啊」
我想起了三年前过世的爷爷。我没有去参加葬礼,但父母通过电话告诉我了。听说当时连一张看得过眼的照片都找不出来,很是费劲。总之,人一旦上了年纪,就不会刻意给自己拍照了。
(不对,这一条也不只适用于老头老太太吧)
「异世界」的很多人到了我这个年纪早已结婚生子。这么一来,除了晒娃以外几乎再也不会拍其它照片和视频了。这是我无法理解的习性。
出色的伴侣,可爱的孩子,华丽的住宅和新车,说不定还有猫猫狗狗。这些完全是过时的、上一个时代的遗物,是异世界发生的事,我打心底里感到无聊。但是——他们却拥有享受这一切的从容。心里又开始郁结起来。
我努力不让这份情绪表现在脸上。绀野小姐什么也没发觉,只是低头翻看书本,留给我一个漂亮的侧脸。忽然,她视线一转,一双美目向我看过来,脸上带着淡淡的、没有一丝阴郁的微笑。
「对了,Unimal小姐要来帮我拍照吗」
「这个当然是委託给专业人士比较好」
「是吗?您发了这么多视频,还在做主播,对摄影器材很了解吧?拍出漂亮的照片对您来说应该也不在话下」
「你过奖了。而且——」
我不小心说漏了嘴,便闭上嘴不再言语。可是绀野小姐并没有当作没听见,而是优雅地歪着头。那杏仁一般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我,长长的睫毛轻轻扇动着。外部的光线投射在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眸上,反射出光滑的亮斑,
(我不擅长面对这个人的脸啊)
这副容颜就像是集合了众多异世界神明的宠爱于一身的产物。我越是观察,越是叹服于那不可思议的端丽。
但我不擅长的理由不只这一点。即使她这么盯着我看,我也没法从那双眼眸深处读出任何信息,这让我感觉格外尴尬,于是忍不住说了更多多余的话:
「……知识和技能是两回事。把它们混为一谈的人会吃大亏的」
你看,我说出来了。事到如今——而且是在异世界人面前——再说这种话也不会起到任何作用。
绀野小姐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着,扑闪扑闪地眨着眼。我越发尴尬,忍不住用指尖挠了挠脖子。汗水又从挠过的地方渗了出来。
「那Unimal小姐一定没问题的」
「哈?你是怎么——」
「好了,我们走吧。是往这边对吧」
「啊,等等」
做好了漂亮美甲的纤细指尖圈起我的手腕,拉着我走了起来,我被迫跟在绀野小姐的身后。踩着磨旧了的运动鞋转过好几个弯,我们来到堆满了摄影技术书籍的区域。
绀野小姐用指尖抵住下巴,视线在书架上扫过。我轻轻揉了揉被绀野小姐放开的手腕,獃獃地看着她的眼睛上下移动。自言自语似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我并不是出于知识或技能很出众这个理由才委託Unimal小姐的」
我手指一抽。即使心里清楚,但被她这么一说,我面上还是有些挂不住。可以活跃在第一线的知识和技能,我一样都没有。
(那这个人为什么会找上我)
我没能把这个问题问出来。我不想听她的理由,也不希望自己蹩脚的发言把工作搅黄。所以我只是让这份不快沉在心底,然后把视线从那张漂亮的侧脸上移开了。
(……啊)
视线立刻被相邻的区域吸引了。那是和电影与舞台剧相关的区域。摄影、剧本、灯光、后期製作,还有表演的教科书。
「……」
表情瞬间从我脸上消失。我微微眯起眼睛。有多久没关注过这些书架了呢,我记不清了。
无论学到多少知识,不转化为技能就没有任何意义。而且,无论拥有多少技能,缺乏运气和人脉的话也会赶不上潮流。我从一开始就明白这些道理。明知如此,我还是义无反顾地跳进了这个世界。可是——
(哎,又想起这些不开心的了)
思考滑向了麻烦的方向。我故意放慢速度眨了眨眼,不着痕迹地把视线从一旁的书架上移开,又和绀野小姐对上了眼。她带着温柔的笑容看着我。又是那种无法读出信息的微笑。
「差不多该出去了吧」
我暗暗鬆了口气。不是因为看到了她亲切的笑容,而是因为终于可以走了。我默默点头,绀野小姐有些忍俊不禁,用唱歌似的语调说道,我想吃复古风味的硬布丁了。
※
然而,享用硬布丁的时间并没有持续很久。
绀野小姐事先选好的咖啡店还是一如既往的乾净整洁,空气中瀰漫着一股好闻的味道。又是来自另一个阶层的异世界。
绀野小姐笑眯眯地吃着布丁。她本来兴沖沖地想拿出笔记本,但是遭到了店员的制止,并被告知,本店禁止使用手提电脑和笔记本一类的物品。
绀野小姐爽快地收起了笔记本,笑着说道「是吗,不好意思」。然后她有些为难地对我笑了笑,问我这下该怎么办才好,还有什么更合适的去处吗。我犹豫了一会儿,无奈说了个地方,于是——
「在大雨停歇之前都萦绕不去~,至今你仍然是我的光芒~」(*译注:lemon - 米津玄师)
昏暗的卡拉OK房间里回蕩着绀野小姐的歌声。进入到间奏后,绀野小姐嗯了一声,歪着头坐在沙发上,指尖抵着下巴,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
(这人到底在做啥啊……)
桌上摆着一本没有打开的笔记本,两侧放着自助饮料机的塑料杯。我的杯里是水,绀野小姐的则是橙汁。
规规矩矩地用吸管喝过橙汁后,绀野小姐放下杯子。我也跟着喝了一口水,放杯子的时候,我若无其事地放远了一些。绀野小姐没有注意,纤细的手再次拿起了麦克风。
一曲唱毕,四周灯光亮起。用修长的指尖放下麦克风后,绀野小姐来到我旁边坐下。中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这让我没来由地感到不舒服。就不能离我再远一点吗。
「嗯——」
绀野小姐不停地歪着头,既没有点下一首歌,也不见一丝準备动笔写遗书的迹象。然后,她开始轻轻发出「啊——、啊——」的高音。这是在做什么。
「高音怎么都唱不上去呢」
「唱得不是挺好的吗」
无所谓了吧,反正是唱着玩的,又不包含任何真情实感,只是无意义的行为罢了。自己玩得开心就好。
可是绀野小姐却还在「啊,啊——」地试着小声发出高音。我在一旁斜眼看她歪着头努力发音,声音像是从鼻子里挤出来的一样,心里越来越烦躁。
(不对,我烦个什么劲……别管她就好,嗯)
「啊——发不出来啊,是要再用点力吗。嗯哼。啊————」
「——别这样,会把嗓子弄坏的!」
忍不了了,我「啪」地拍在桌上。在无可救药的烦躁情绪、甚至是近乎焦虑的冲动下,我利落地举手投降了。绀野小姐眨巴着双眼。
我扶着额头,长叹了一口气。绀野小姐什么也没说,只是歪着头不住地眨眼。
「为什么要闷头往错误的方向狂奔呢……」
「呃……对不起?」
「不是,你道什么歉啊……不对」
我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对男人来说就是喉结上方的那个位置。
「你再怎么往这里用力,再怎么拚命绷紧喉咙也发不出稳定的高音的。只会把嗓子弄坏」
看好了,我挺直了身子。
「该用力的地方不是喉咙,而是背。用腰后面来帮助呼吸」
我用双手拍了拍后腰,顺势按在腰上,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
「就像这样,有种声音通过脊椎传导上来的感觉。然后把它们集中在一处,从后面顶起软齶,接下来——……」
(——啊)
不对,我为什么要说这些东西。
等我回过神来时,绀野小姐正张大了双眼獃獃地注视着我。让人读不出感情的黑色瞳仁睁得圆圆的,头也微微歪向一旁,一动不动。糟了,我想。
在这种时候,旁人的反应无非有两种。要么是单纯地笑着称讚「好厉害啊——」,要么是笑着说「你太较真了吧」(运气不好的时候就会冷场)。这两种反应——无论是哪一种,我都难以想像发生在绀野小姐身上时的情形。
视线相交。在这莫名让人尴尬的几秒钟内,绀野小姐只是不停地眨巴着眼睛注视着我。然后她乾脆地转过脸去,把漂亮的手指伸进包里。
「请等我一下」
「哦、好」
在哪呢,在哪呢,她一边用手在包里翻来翻去,一边用眼睛四下搜寻,然后视线停在了一直放在桌上没动过的笔记本和笔上。找到了,她拿起笔。
「那个,不好意思,麻烦您再说一次。用背来帮助呼吸……对吗?」
「哦——啊,嗯,对——準确地说是腰后面的位置」
唰唰唰,她在遗书的构想旁边列出发声方式。毫不迟疑地在笔记本上写下这些文字后,绀野小姐盯着笔记本,同时「啊——」地发出一道调子相当高的声音。
「不对不对,你、你先停一下」
这个人在干什么啊。身体的动作比思考更快,我条件反射般站起身来,抓住她那纤细的手腕用力一拉。手里可以清晰地感觉到骨头的形状。绀野小姐出人意料地被我轻鬆拽了起来。
她闭上嘴,静静地看着我。我注视着那对漆黑的瞳仁,无奈地说:
「不要一开始就唱那么高。还有,在你还不适应的时候,坐着是很难抓住诀窍的」
嗯嗯,绀野小姐老老实实点了点头,接着用比刚才略低一些的音调又「啊——」了起来。然后又歪着头:
「不能绷紧喉咙对吧。然后是背……喉咙后面……嗯?」
好难啊,绀野小姐苦着脸说道。我用手指按着眉间转了转,思考了一会儿,回想自己是怎么发声的。
「啊——……把注意力分别放在上下两个位置上……反正我是这么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