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在狭小的更衣间里的洗手池小得可怜。当然,镜子也很小,也不是三面化妆镜。
我蜷缩着身子站在小小的镜子前,默默地把头髮梳到一边。唧唧喳喳的蝉鸣声透过薄薄的玄关门径直传入耳中。汗水不断从额上渗出。
我吐了口气,用皮筋和发卡束好头髮,往干了的头髮上抹上漂染剂。这是我在葯妆店挑的最便宜的牌子。
——差不多该重新染过了吧?要变成布丁了。
当店长笑着问我时,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虽然直言「这种事我还是知道的」也不是不行,但我不想让他知道我为什么迟迟无法下定决心。
双眼皮贴和漂染剂都不属于必要开销,我是明白这一点的。虽然明白,但身处这个穿着打扮如同家常便饭的环境中,我也不想做那个格格不入的人。我不愿因为这点小事就被人另眼相看。
蝉鸣声越来越吵。我不捨得开空调,只能用遮光的薄纱窗帘和电风扇来代替,但是这种生活也快到极限了。要是因此中暑那实在是没脸见人了。
披着染髮用的围布,我感觉自己快要被煮熟了。汗水不断从腋下和背上渗出,心情也越来越糟。好想去海边玩啊。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更衣间外是一间六叠大小的榻榻米房间,夏日的阳光从朝东的窗口肆无忌惮地投射进来。矮桌上堆满了放上去就没动过的信件——水费的催缴函,信用卡审核未通过的通知书,等等。我唯独不想沦落到需要靠信用卡提现过日子,这大概是我最后的矜持。
十万日元的预付款在补齐各种欠款后瞬间见底。但这还不算完,我之前用『马上就还』为借口欠下续租的手续费又吃掉了一大块。不论如何,人只要活着,钱包就会越来越瘪。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如此宽慰自己的次数越来越多,也有什么在这个过程中被一点点地磨去了。
「好痛……」
有什么顺着脖子流了下来,不知是混杂着药剂的汗水,还是水珠。我习惯在想要掩饰什么的时候挠挠脖子,现在被挠破的皮肤在汗水的刺激下火辣辣地疼。肯定是因为这个才会痛的。
(这种小疼痛,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紧闭双眼。抹好药剂后设定好计时器,脖子依然火辣辣的。
滴,我按下按钮。看着渐渐减少的三十分钟,我小声嘀咕,好疼啊。至于疼痛的理由是什么,我不想继续深入思考了。
※
漂染结束后,我沖了个澡出来时,手机正好响起了消息提示音。会是绀野小姐吗。
但是拿起手机的瞬间,我反射性地皱起了眉头。屏幕上显示的是母亲的名字。
消息是这么写的:夏天到了,开空调挺花钱的,很辛苦吧,我转了一点钱给你。看到这里,我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登陆了网银。余额增加了几万日元。
「……」
看着屏幕上列出的数字,我鬆了一口气。安心感慢慢扩散开来。
账户余额的数字直接关係到精神是否安定。这个数字每减少一位数,我就感觉自己作为人的一部分尊严和矜持被人从生命的最底端削去了一部分,还是带有音效的那种。
但是,这种安下心来的感觉并没有持续多久。叮,又一条消息发了过来。还是母亲发的。
『你差不多该满足了吧😊
已经可以了👍
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回来这里🏠休息一下吧?
爸爸👨🏻很担心你呢
当然,妈妈也是哦💕』
(──这什么鬼啊)
我无语了。
这算什么,她到底是几个意思啊。是想表达自己心胸宽广吗,还是在显摆自己温柔体贴?我不由得捏紧了手机,后槽牙也咬得咯吱作响。
这些人总是这个样子,总是装出一副通情达理的样子。
一声招呼也不打,什么时候心血来潮就转点钱过来,还说什么你很辛苦吧,难道她以为这就是体贴吗?字里行间都在暗示你已经在大城市玩得够久够开心的了,以为这样就算理解我了吗?她是想对我说玩声优过家家差不多该满足了吗?
而且还用这种——这种侮辱性的内容,摆出一副面带苦笑无奈地陪着不谙世事的小朋友过家家的嘴脸。开什么玩笑。
看着网银的转账记录,我气得浑身发抖。儘管如此,我还是在心里对自己说:
这些不过是数字罢了。不管这些数字是从哪里来的,带有什么目的,都无所谓。再怎么发火厌恶都是没有意义的,金钱没有贵贱之分,所以——
(所以我就要拿去花吗?就为了活下去?)
「——啧……」
房间里明明热得让人心烦意乱,我却感觉有什么冰凉的东西顺着后背滑落下来,然后又变成了绝望、凄惨之类的东西慢慢从脚边涌了上来。
我忍受着这些逐渐侵蚀我理智的情绪,这时,手机又亮了起来。我闭紧双眼,咬紧了后槽牙。
过了一会儿,我慢慢睁开眼睛。屏幕上显示的不是母亲,而是绀野小姐的名字。有「工作」来了。
「……我得走了」
先把让我气得牙痒痒的事抛在一边,不分贵贱之物还在等着我呢。
※
一个系着缎带的小盒子递到我面前。我眨了眨眼,就像绀野小姐平时会做的那样。
「这是什么……?」
「是碳酸烧酒的回礼」
回礼。我双手接过,问道,可以打开看看吗,绀野小姐笑着点了点头。
时值盛夏,这间耀眼夺目的咖啡馆的露天座位却无人问津,除了我们两人之外再无他人。摊开的笔记本旁摆着一杯柠檬汽水和一杯西柚汁。蝉鸣声依然很吵。
我解开缎带,打开盒子。里面放着一个小巧玲珑的项链。在细长链子的前端,一颗透明的宝石正反射出眩目的光芒。
我不由得瞪大了双眼,这明显和碳酸烧酒的价值不符。我抬起头来正想开口,发现绀野小姐带着一脸微笑看着我,修长的手指正指着我的脖子。
「这里有时会很疼对吧」
「啊——」
我下意识地捂着脖子,感觉到手心里的汗水又慢慢渗进伤口去了。
「可能在皮肤开裂癒合前会有一些刺痛……不过我听说如果戴着什么东西,就不会习惯性地去挠了」
她眯起一双美目,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一拍双手。
「请放心,我听说这个是不会刺激皮肤的,金属过敏的人也可以佩戴」
「……、……」
我想向她道谢,却说不出口。手中的这件名贵饰品看起来就价值不菲。不,其实我心里清楚,实际上确实贵得离谱。
(和我之前在广告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在山手线的电车里看到这个广告时,我还在心里感慨真漂亮啊,然后多看了一眼,这下看到了品牌,我便只能望洋兴叹了。刷推的时候我也曾刷出来这件商品的广告短片,当时就没控制住自己点进去了,看到价格后又是一声叹息,然后生气地滑动关掉了页面。可心里还是念念不忘。
「……」
「Unimal小姐?」
没有任何目的,只是一时兴起就送了我一条项链。透明的宝石散发着夺目的光芒,美得让人讚歎。以我的收入水平,即使节衣缩食好几个月,也肯定是买不起的。
有什么感情从心底涌了上来,带有一丝苦涩,又掺杂了一部分痛苦的感情,郁结在喉咙深处。为什么,这个问题反覆在我脑中出现,又迅速消失不见。
无论是我有想分散注意力的时候就会挠脖子的习惯,还是脖子那部分皮肤被我挠破皮了,还有其实我是想戒掉这个习惯的,这一切——
(明明没有任何人注意到的)
「……绀野小姐从来没有为金钱烦恼过吧」
「诶」
我自顾自地嘟哝道。绀野小姐一双美目眨了又眨。看着那张标緻的脸庞,我的脸上隐约浮现出扭曲的笑容。
「从小到大都是不知怎么的就过来了吧,每天就是活着,也没什么特别的目的。自己以为吃了不少苦,但后来回头一看感觉还挺好的对吧?父母也不会每天嫌弃你这个嫌弃你那个,基本都挺称职的对吧」
「……」
「找工作的时候也是轻轻鬆鬆就被录取了吧?那样的企业工资又高,也不用受什么苦对吧?这些东西都像天上掉下来的一样」
我把玩着手里的盒子,脸上带着虚有其表的笑容,嘴里的话一句接着一句往外蹦。本来我是不想说这些话的,但不知怎么的就是停不下来。
嫉妒、自我厌恶和悲惨混合成了一团漆黑的风暴,在我的心里大肆破坏。就在这些情绪快要无可抑制地表现在脸上的时候——
「……发生什么事了吗?」
她用一双纯粹的眸子静静地看着我。眼中没有感情,也没有信息,纯粹得不含任何杂质。我突然感觉心头一阵苦闷,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
(——别再问了)
我心里在大喊「别再让我自曝了」。
我不想让你理解我,别再继续让我自曝下去了。明明我对你根本一无所知,你脑子里在想些什么,现在是什么心情,甚至脸上的笑容和嘴里的话是不是出自真心,我都完全不了解。
(只有我,也只有我单方面地──……)
我没能忍住。拿着盒子的手颤抖不止,真相在压抑的声音下一个接一个地暴露出来:
「我不想去那边。我不想成为异世界的人」
「异世界……?」
「做着常见的工作,正常拿着工资,理所当然地吃饭生活,休息日就换换家里的布置和给自己充充电。每天在空有一副光鲜外表的咖啡馆、酒吧、夜店之间流连忘返,和朋友聊天的内容不是今天的美甲怎么样就是首饰怎么搭——这一切全都无聊透顶,愚蠢至极……!」
四周一片寂静,连恼人的蝉鸣声都停止了。
我一股脑地把所有话都说完后,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内心里充满了自我厌恶。
唉,这下子这份工作也要凉了。我为什么要说这些蠢话呢。绀野小姐会生气吗?那是当然的吧。刚刚收了礼物的人,转头就把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
「——没错」
突然,一个轻轻的呢喃从上方传来。我猛地抬起头。
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看不出任何信息的眼睛,一如既往的真伪莫辨,深不见底。夏天的阳光散落成点点星光,洒在那光滑的黑色表面上,美得让人挪不开视线。
绀野小姐深邃的目光中没有包含一丝一毫的感情,她只是静静地注视着我。那个穿着完美的办公休閑装的身影径直在我眼前站了起来。
「确实很傻。无论是生活,还是人生,还有每天浑浑噩噩不断重複的日常,都是这样」
形状姣好的唇瓣没有一丝停滞,她淡淡地说道。
「让人忍不住想,这样的生活还得持续到什么时候呢」
那张漂亮的脸慢慢靠了过来,带着轻盈的香气,柔和的味道。
「为什么还要继续过下去呢」
「绀野、小姐」
这个漂亮的女人淡淡地追问道。她伸出修长的指尖——依然是美甲沙龙出品的美甲——利索地握住我的手。手上传来人的体温。
「我找不到这个理由。那么——Unimal小姐又是为什么呢?」
我抬起头来,獃獃地看着那种俏丽的脸。
(为什么──?)
要说为什么——
「……是执念」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答案是自己脱口而出的。说完我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是啊。确实如此,就是执念。
我尝遍了远超常人的贫困、痛苦、空虚和悲惨,也吃够了这种苦头。是什么让我忍受着这些走到今天,不过是执念。
我不想把奋斗至今的事情当成没发生过。我不想让所作的一切努力都付诸东流。我还不想停下,我不会让它结束的。
(这一切──只不过是执念罢了)
绀野小姐惊讶地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在她那双美目前扇了又扇。然后——
「……Unimal小姐真是帅气呢」
她就像一个刚刚发现惊人秘密的孩子,对我展颜一笑。她的笑容美得不可方物,我感觉自己的心跳都要停止了。
这是我从未在任何人脸上见过的、色彩极其繁複的表情。各种既无法用语言描述、也无法分类的颜色浮现在眼中。绀野小姐轻声说道:
「我也是因为执念。执着地想要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