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八月已过半。沉浸在夏日的风物诗中,连时间都加快了脚步。
消息都是由绀野小姐发给我的,我从未主动发给她。消息的开头总是一句恭恭敬敬的「承蒙关照」,内容则是万年不变的「第几次编写会议的日程预定」。看着这个「几」的数字越来越大,我感到十分舒坦。
今天又和绀野小姐约了见面。约定的时间是临近日落的傍晚,地点定在曾经拍过照片的河岸边,消息里还写了『请各自携带消暑用品』。我带上了在超市购买的切成小块的西瓜,和惯例的几罐碳酸烧酒。
「Unimal小姐,晚上好!」
「晚上好……不是,才这个点,就晚上好了?」
虽然还算不上夜晚,但离得远一点连眼前的人是谁都认不出来。这个时间段通常被称为黄昏。
在河岸边见面,虽然这个範围有些粗略,但实际上我们没花多少时间就会合了。地点就在绀野小姐的裙摆被风吹起的那个台阶附近,这是我们两人一起选中的那张遗照的拍摄地。
「我一下就想到了这里」
「我也是」
绀野小姐笑眯眯地说道。她还是一如既往的漂亮。完美的办公休閑装,鬆软的捲髮随意扎成马尾辫,披在烟熏粉的法式袖T恤上。下身是细高跟鞋配雪纺长裙。但是——
「……这就是你带的东西吗?」
「?是的」
绀野小姐带着一个硕大的保温箱。朴素的水蓝色。绀野小姐每走一步,里面都会传出冰块碰撞的声音。
「就穿着这身?」
「是啊」
「你是搭电车来的对吧」
「是啊,有什么问题吗?」
「…………」
这人还真是有魄力啊。这话我实在是说不出口,所以只是嘟哝了一句「你提着不重吗」就接过了保温箱。绀野小姐简短地道过谢后,微笑着说:
「请打开看看吧」
「……哇」
里面是塞得满满的冰块,和各式各样的雪糕(全垒打棒、嘎吱嘎吱君、西瓜冰棒、巧克力夹心威化冰淇淋、红豆冰棒等等)。都是让人怀念的、这种场合必不可少的商品,真是太棒了。完美的选择。
不过,真亏她穿着这么细的高跟鞋还带了这些东西过来啊。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绀野小姐的脚,凝神看去,高跟凉鞋的系带在脚上留下了一些擦伤。果然还是硬撑着走过来的吧,待会帮她买张创可贴吧。
绀野小姐没有在意我的视线,转头在平时拎的那个很大的包包和今天第一次见到的手提袋里翻找起来。
「来之前您觉得今天是要做什么呢?我準备了很多东西。看」
锵,伴随着这古老得令人怀念的效果音,她拿出了一盒手持烟花套装。数量丰富,种类繁多,是相当豪华的产品。
「啊,还附送了一枚高空烟花,还是带有降落伞的那种。太厉害了」
「呵呵,这个看起来是最好的,我就买来了」
一脸自豪的绀野小姐伸手——今天的美甲是渐变色的——从手提袋里掏出各种物品:防蚊手环,防晒喷雾,退热贴,小电风扇,毛巾。我不由得感叹道:
「真是準备充分啊,话说这么多东西,亏你能带过来呢」
回去的时候分一半给我拿吧,我提议道。绀野小姐坚决不肯,说太不好意思了。我便建议说,那就把唯一一个哈根达斯让给你吧。雪糕的钱是绀野小姐出的,也是她带过来的,这种事根本算不上等价交换。儘管如此,她还是点头同意了。
到了準备放烟花的时候,我才突然发现,绀野小姐没带任何点火工具。无论是蜡烛、点火器还是打火机都没有。
「为什么你準备了这么多东西,却偏偏把点火器忘了呢!?」
「呜……」
我傻眼了,绀野小姐红着脸低下了头。看她的反应,与其说是闷闷不乐,不如说是在害羞。我灵光一闪,小声问道:
「……难道你以前从来没放过烟花?」
绀野小姐点了点头,从垂下的头顶处传来一声快要消失在风中的「嗯」。我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感情慢慢涌上心头。
我不知道她到底过着怎样的人生。绀野小姐不说,我也没法问。我对这个人根本一无所知。(不过——)
我无声地移开视线,悄悄把手伸进自己包里。找到想找的东西后,我把它递到绀野小姐面前。
「啊——」
那是一个红色的点火器。蜡烛我实在是没有带。
我扭开头,小声说道:
「我隐约猜到了要放烟花」
「……我还想给您一个惊喜呢」
「哈,不可能的啦」
当看到约在日落后的河岸边的时候,我就意识到她要做什么了。绀野小姐接过点火器,微微鼓起脸颊说,我本来还希望您更吃惊一点呢。我轻轻耸了耸肩,笑着对她说,那真是不好意思了。
烟花越放越少。绀野小姐的操作方式危险至极,让人提心弔胆的,我不得不上去搭把手,不过她也在这个过程中渐渐学会了该怎么玩。
我教会她左右开弓或者在空中划圈圈等常见的玩法,绀野小姐开心地把它们拍成了照片和视频,还笑着说之后要上传到推特上去。她早就学会了用表情给照片中的人脸打码。
在放烟花的同时,「编写会议」也在口头上开展。绀野小姐列举出每一个熟人的名字,并分成需要用心写和可以简单写写两类。我一边放烟花一边听着,没有插嘴。
绀野小姐谈起遗书时一副兴緻勃勃的模样,彷彿是在开展什么令人期待的秘密计画一样。我安静地听着,时不时附和几句。她那灿烂的笑容在时明时灭的烟花的映衬下,美得让人着迷。绀野小姐无论何时都很漂亮。
「啊——真开心啊!」
绀野小姐把放过的烟花泡进水桶里,绽开一个爽朗的笑容,来到台阶上坐下。她啪嗒一声拉开一罐柠檬味的酒。刚从保温箱的一堆冰块下拿出来的碳酸烧酒带着丝丝凉意。我俩就在台阶上吃起了西瓜,我也喝了一大口西柚味的酒。绀野小姐笑着说道:
「Unimal小姐,把高空烟花留到最后,接下来玩这个线香烟花吧」
「好啊。对了,我们来比一比吧」
「怎么比?」
绀野小姐茫然地歪着头。我把饮料罐放在一边,拿起一根线香烟花轻轻晃了晃。
「绀野小姐,你知道吗,这种烟花前端的火球,晃一晃就会掉下来哦」
「是吗,那就是说拿着就不能乱动了」
我点点头,然后一脸神秘地说道:
「想让它烧得更久一些的话就不能乱动。先掉下来的一方要接受惩罚。这是经典玩法了」
「噢……原来是这样啊」
「就是这样」
不过这种玩法大概只在我老家那一带流行过,这事就先不告诉她了。我只是一脸认真地把「惩罚游戏是世人的共识」这件事夸张地表述出来,然后看着绀野小姐老老实实点头赞同。她那张精緻的脸上浮现出微笑:
「听起来很好玩的样子。要比忍耐力的话我是不会输的」
「真敢说呢。那惩罚的内容就是用臀部晃动拼出自己的全名」
「什、什么!?」
带着五分的玩笑心态,我说出了像小学生一样的话。绀野小姐一脸嫌弃。我强忍着内心发笑的冲动,随口敷衍道「只要不输就好了,不输就好」。绀野小姐皱起了眉头。
「可是如果我赢了,就得看着Unimal小姐用臀部写自己的名字了吧」
「对啊」
「这也算是一种惩罚吧……?」
「越来越过分了啊!?」
我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嘴里说着算了不提这事了把线香烟花递给了绀野小姐。
「总之先点火吧,惩罚的内容之后再想吧」
「好吧」
我一口吞下最后一点碳酸烧酒,把罐子放在一旁。绀野小姐把线香烟花拿在手上,我也有样学样地拿了一根,同时把点火器递给她。
「先点我手上的吧」
「这样不好吧?」
「绀野小姐毕竟是第一次放烟花,我就让一让你吧。不过只有几秒钟哦?」
「呵呵,之后可不要后悔」
不过我也有十多年没放过烟花了,玩线香烟花的诀窍早就忘得一乾二净。但这也没什么,在这个从未玩过手持烟花的人面前,让个几秒钟也不算什么大事。
烟花噼里啪啦地烧了起来,火星四溅。这个一片漆黑的河岸边,两个并排放在一起的罐子被染成了橘色。柠檬和西柚。
「还是老样子,选了柠檬味的呢」
「饮料吗」
为了不影响到手上的烟花,我轻轻点头。
无论是在咖啡馆还是自己家里,绀野小姐喝的都是柠檬或柑橘口味的饮料。她好像特别中意柠檬味的汽水,有则必点。
绀野小姐轻轻眯起眼睛,唱歌似的低吟道:
「对,我喜欢柠檬味的。我这个人早上有点迷糊,柠檬可以让我很快清醒过来」
「哦……——」
这时,某种想法突然浮现在脑海中。我抓住那一闪而过的念头,好像明白了什么。
(说起来——)
就在刚刚,我发现了。与绀野小姐一起度过这漫长又短暂的夏天时,每每与她交谈,我都会隐约察觉到一种违和感。我发现了这种违和感的来历。
——绀野小姐的「喜欢」总会附带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
因为方便,因为不用担心冷场,因为可以让人清醒。其余的还有广受好评、效率高、选址隐蔽等等等等。「喜欢」的理由都是同一个,即——对自己有用。
(难道说……)
这个人从小到大,只有这样才能喜欢上什么东西吗?在没有理由的情况下,她是不是从来没喜欢过什么、喜欢过谁呢?难道她无法接受无缘无故的喜欢?
(如果是这样的话,实在是——)
「啊,火星越来越大了!好棒!」
「不要因为感动就乱动哦」
「呵呵,我知道啦」
我们聊着无趣的话题,绀野小姐那灿烂的微笑莫名涌上心头。
(她笑得那么开心)
她的眼睛仍然漆黑而深邃,充满了複杂的颜色,让人无法从中读出哪怕一丝一毫的信息。
读不懂的眼睛,不明所以的微笑,谜一般的漂亮女人。交流时没什么反馈,令我难以应对。
(这个人——究竟是如何忍受着这样的孤独,一路笑着走来的呢)
我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可能这只是我自己多心了。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
绀野小姐开心地笑着。可是,这份「开心」究竟是不是真实的,我无论如何也分辨不出来。
郁郁不快和快乐混杂在一起,变成不安感涌上心头。可即便如此,我还是无法让视线从那美丽的侧脸上移开。绀野小姐好漂亮。
(我想了解这个人)
我无法反抗这无缘无故涌起的冲动。什么都好,只要能知道一些她眼中的真实。我正要开口询问时——
「啊」
两人手中的烟花的前端突然贴在了一起。绀野小姐惊讶地「哇」了一声,我也慌了神,两人的肩膀都不约而同的抖了一抖。就在这时,火星掉了下来,「咻」的一声熄灭了,周围一下子陷入了黑暗。
「……」
「…………」
「……这样算是谁赢了呢」
绀野小姐嘟哝了一句。我扶着额头,刚才的不快被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不知从何而来的疲劳和脱力感。我软绵绵地回了一句,不知道。
「……乾脆两人都一起接受惩罚?」
「绝对不要」
她立即斩钉截铁地回答道。好吧,我无力地笑着说。绀野小姐一脸不可思议地挥了挥熄灭的烟花。
「烟花烧完了」
看着那一脸落寞的神情,我感到了些许共鸣。无论经历过多少次,每当烟花散去,繁华落尽,心头总会有种莫名的寂寞萦绕不去。
「最后把这个带降落伞的烟花放了,我们就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