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話 泡澡計時器

放过烟花的几天后，我上完便利店的夜班归来，正沉浸在睡梦中时，被室内对讲机的铃声吵醒了。

（我应该没有网购什么东西啊……）

我打了个哈欠，掀开毛巾被起身，慢吞吞地跨过榻榻米，打开单薄的大门——然后被门外的人惊得睡意全无。

「绀、绀野小姐」

「您好，Unimal小姐」

那张挂着微笑的脸今天依然漂亮。漂亮是漂亮啦，可是——

「咦，我是漏看了什么消息吗？」

「没有吧？」

只是碰巧到了附近，绀野小姐笑着说道。这样啊，我点点头正準备接受这个说法，却突然注意到了她手里的便利店的购物袋。里面是一些似曾相识的物品——卸妆棉、长筒袜和牙刷。

我慢慢指向购物袋：

「……莫非你要来我家过夜？」

「哇，您真是明察秋毫」

绀野小姐笑着提起袋子示意了一番。我扶额说道：

「不是——也太突然了吧？至少提前打个招呼……」

「非常抱歉」

绀野小姐微笑着道了个歉。说起来，今天是工作日，现在还是午后时分，她不用上班吗？

「又请了带薪假？」

「不是」

「咦，那你是排班本就如此，还是没到点就溜了？」

「不是」

「……？」

绀野小姐依然保持着微笑，却没有进一步解释的打算。

既不是带薪休假，也不是正常排班或是提早下班。如果是错过了上班时间，也没道理会跑来我这里住吧。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无故缺勤，也就是翘班了。

我凝视着绀野小姐的脸，一如既往的柔和微笑。我努力想从那微笑的背后挖掘出一些有用的信息。当然，这番尝试毫无疑问地以失败告终。什么都看不出来。

无奈，我只得开口询问。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有吧？」

爽快的回答。绀野小姐眉头都不皱一下，保持着完美精緻的微笑，一副开心的样子。我忍住了叹气的冲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慢慢涌上心头。

（……要是我察言观色的能力再敏锐一点就好了）

这样的话，我就能透过遮盖了她全身的薄膜，多少能从这副完美微笑的背后读出一些感情了吧。

哪怕是一点点，如果能读出一些和平时不一样的感情就好了。绀野小姐仍然和平时一样，没有和我深入交流的意思，一如既往的难以理解。

那双读不出信息的黑色眼睛蓦地看向我的身后。她眯起眼睛问道：

「我可以进去吗？」

「可以是可以啦，不过里面很乱的，房间又小」

「我不介意的」

「……」

可是我介意啊，我在心中碎碎念。绀野小姐优雅地脱下高跟鞋，直起身踏上铺着榻榻米的地面，开心地道了一声「打扰了」。

「这不是挺整洁的吗？浴室又怎么样呢」

「啊、慢着……别去那边！」

「反正都免不了要泡澡的嘛」

「等我收拾好了再说！」

绀野小姐就像在第一次入住的旅馆探险的小朋友一样，这里翻翻，那里转转。我心头各种纷繁的思绪也被一扫而空了。

当她终于将亮晶晶的指尖伸向「堆满了各种杂物的魔窟」——壁橱时，我面色大变，忍不住大叫一声「住手！」。

※

听到「啪」的一声冰箱门打开的声音，我回过头去，发现绀野小姐正弯下腰往里张望，留给我一个纤瘦的背影。她疑惑的问道：

「您近期有计画去购物吗？」

「没有吧」

我一头雾水地回答了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同时放下水杯。杯垫这种时髦的东西我当然不可能有。

绀野小姐把冰箱门开了又关，关了又开，眼睛睁得圆圆的。我对她喊道，电费要爆炸了，麻烦你把门关上。她就老老实实地关上了冰箱门，然后歪着头看向我。这下我终于理解了她的意思。

绀野小姐家里的冰箱总是塞得满满当当的，里面整整齐齐地储备着当季蔬菜、肉类、鱼和冷冻水果等。对于习惯了这种生活的人来说，我冰箱里的物资实在是匮乏。所以她才会这么吃惊吧。

「啊……」

绀野小姐应该也意识到了我和她不在同一个阶层，也不在同一个世界。但是，她肯定想不到差距居然会如此之大。

我在屋内环视一周。这是一间六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房间中央勉强塞进了一张矮桌，墙边堆着捲起的被褥，空蕩蕩的收纳箱，和装满了书的书柜。窗帘早已褪去了原本的颜色，榻榻米也起毛了。

（……啊，嗯……）

看到这些，也难怪她会吃惊。绀野小姐居住的超高层公寓和这里一比，简直是一个天一个地。我的心情也越来越沉重。

这样的现实我当然是打算能藏一天是一天。羞耻感比悲惨的现实更让我难以忍受。

我伸出手想挠挠脖子，却被项链阻止了，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这是託了绀野小姐的福好不容易恢複如初的肌肤，我不想又一次把它抓破。

这个过程中，绀野小姐一直默默注视着我。正当我这么想时，她突然啪地一拍双手。

「来做咖喱吧」

「嗯？」

「就是咖喱啊，夏季蔬菜咖喱」

「可是现在都3点了——」

「我还没吃午饭呢。Unimal小姐吃了吗？」

「……我也没吃」

我没法告诉她因为月底缺钱，所以我打算省下这一餐。绀野小姐微笑着说了声太好了，然后一脸认真地凑过来，郑重地说道：

「听好了哦，说到夏天，那就是咖喱。书上是这么说的」

看到她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我不由得笑了出来。心里的苦闷也不翼而飞了。

「这是什么话啊，哪本书说的」

「关于夏天的书」

这不是等于什么都没说嘛。如果放任她说下去，感觉她的下一句话就是「我们在阳台做露营炊饭吧」，于是我笑着耸了耸肩：

「好好好，那就做咖喱吧，不过材料得由绀野小姐出」

「没问题。加入切成块的牛肉吧」

「好主意」

「作为交换，煮饭就拜託您了」

「包在我身上。啊，不过我这里没法做露营炊饭哦」

「诶」

「——你还真打算这么干吗！？」

「开玩笑的」

「听你的意思可不像是在开玩笑啊……」

「啊哈哈！」

就这样，我和绀野小姐放下便利店的购物袋，又回到了玄关。我穿好运动鞋，在水泥地上敲了敲鞋尖，绀野小姐用纤长的手指系好高跟凉鞋的系带。我们一齐跑下发出阵阵金属音的楼梯，争先恐后地扑进了绿意盎然的夏日中。

从好几个后备选项中挑挑拣拣，我们最后选择在附近一家高档超市尽情挥洒钞票。

绀野小姐接二连三地把花椰菜、玉米笋和宝塔花菜等等我从来没用过的蔬菜放入购物篮里。我连买一根98日元的西葫芦都得犹豫好久，她却连看都不看价格标籤一眼，只是爽快到近乎随心所欲地把各种蔬菜往购物篮里塞。

看她这毫不犹豫的模样，我又一次意识到在绀野小姐的世界里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心底也隐隐作痛。一股充满了自卑的悲惨情绪渐渐涌上心头，这讨厌的感觉让我揪紧了胸口的T恤。

我不愿再顺着这个念头想下去了。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还是不知为好，同样，也有很多事情是不应深入思考的。谁也不希望过这种悲惨的生活。

然而下一刻，绀野小姐就把我不值一提的小小感伤赶跑了。

「Unimal小姐，我听说把好几种咖喱块混合在一起才更好吃哦！」

她那欢快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转头一看，绀野小姐怀里抱着许多不同种类的咖喱块，从便宜的到价格不菲的都有，辣度分布也没有规律，甚至还有香雅饭*的调料包混在其中。这也太乱来了。可是却不知怎的——我紧绷的神经瞬间放鬆了下来。（*译着：日式牛肉烩饭。香雅饭块的外包装和咖喱块相似，用法也相似）

「不是，如果你把这些全都加进去，吃完之前夏天就结束啦」

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从绀野小姐的笑容中可以感觉到她跃跃欲试的心情，我心中的不堪和羞耻感也渐渐消散。连我也变得开心起来了。

绀野小姐撅起嘴，不情不愿地开始了进一步的筛选。我用手撑着膝盖，从背后悄悄观察她。她说「首先放弃香雅饭的调料包吧」，蹲在地上把它们挑了出来，然后扭头向我问道：

「……真的会更好吃吗？」

「我觉得不会吧」

深受打击的眼神。可我还是无法清晰地知晓那背后蕴含的感情。能隐约察觉到一丝开心，但却无法证实。她那双美丽的黑色眼眸眨了又眨，嘴里依依不捨地说道：

「既然Unimal小姐这么说，那就算了吧……」

她垂头丧气地把挑出来的盒子放回货架上，那动作看起来就像被告知家里不许养猫、又把捡回来的弃猫放回去的孩子。我无奈地笑了笑，在那纤瘦的肩膀上拍了拍。

「换成这个提味的咖喱酱吧。有好几种不同的口味，就按照绀野小姐的喜好来选吧」

「真的吗？」

「真的真的」

反正最后都是由绀野小姐出钱，喜欢什么就买什么呗。不过我还是没这么说。绀野小姐像个孩子似的叫了声「好耶！」，乐呵呵地开始挑选咖喱酱，美甲沙龙出品的指甲在包装上逐一划过。

（……真漂亮啊）

平日里美甲总是纯色或渐变色的绀野小姐，今天的无名指上是少见的柠檬图案。

※

拎着满满一袋肉、蔬菜和咖喱块，我们并肩踏上了夏日的归途。做出的咖喱在锅里堆成了小山。

绀野小姐拿起我在百元店买来的勺子，优雅地舀了一勺送入口中，笑眯眯地说：

「果然夏天就是要吃咖喱」

「看来书里说得没错」

「嗯」

绀野小姐端正地跪坐在桌前，背后的电视新闻正播放着甲子园的比赛结果。盘腿而坐的我把音量调低了一些，两人一起就着咖喱开始了閑聊。

「——我说啊，店长真的很让人火大啊！」

「确实很过分呢。您当时生气了吗？」

「我已经气过头了，反而冷静下来了」

「有点类似怒极反笑呢，不过这样会给人一种可以随便开玩笑的印象就是了」

「该吐槽的地方是这里吗？」

「呵呵，抱歉。对了，说到冷静，我之前在工作上啊——」

「还有这种事！？」

绀野小姐口中的「异世界」还是一如既往地难以理解。她在听我抱怨时应该也面临着同样的状况。但这样就好。

虽然大多数时间都是我一个人在说，绀野小姐并没有谈论很多关于自己的情况，但她不经意间的附和与偶然流露出的笑容还是那么漂亮。真想这样的对话能永远持续下去。

盘中的咖喱消灭到一半的时候，我咽下嘴里的食物，晃了晃勺子说道：

「说起来，你居然能找到我家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