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没错,西荻早苗不是个简单人物。
能将基本但最极致的中段彻底运用到那种地步并非容易的事。当然,想保持这样的中段,就需要不受对手的胁迫或诱导影响的精神力,但最主要还是在步伐上。这点,我没有看走眼。
更进一步地说,也可以了解她的行动特徵在于那个「高度」。
通常人在前后移动时,多少会上下摇摆,这在剑道里也一样。就连要给对手击刺时的上前跨步,也会让身体有一定的上提,然后在下降时攻击。如果从侧面看,头的位置会画出一条平缓的弧线。
但是,西荻不是这样。
她几乎不会上下移动。
当然,没有上下移动的不只是头,还有她的上半身,一直到腰部。也就是说,西荻的动作从腰部以上,一直都呈水平移动。
发现这点之后,我终于想起来了,去年秋天在挨了那记正面击打前,自己看到的那幅景象。
在那个瞬间,甲本膨胀得非常大。这可说是由于我和甲本的身高差不多所造成的不幸的偶然,也可以说是甲本没有刻意营造却利用有这种现象的战术得胜。
再加上直直膨胀的剑尖,在我眼里就像是刺喉。前阵子自己把刺喉用在欺敌战术上之后,才头一次想到。
在国中生的正式比赛中,刺喉并非得分点,而西荻自己在那时候应该也不打算刺喉,我却提防着刺喉,呆在原地。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在桐穀道场中不论年龄,练习中都可以使用刺喉。太习惯那种练习的我,把她的行动想得太多,以为是刺喉——
不,目前还无法确认那是不是败因。但是,一定是由于她完全不会上下摇晃,用涨大自己的方式让靠过来的对手感受到威胁。我就是因此被扰乱内心,吃下那记正面击打。
可是,她为什么会採取那种行动呢?我实在无法理解,如果她过去是正规地练习剑道,应该不会学会那种低效率的移动才对。
还有她的步伐也很独特。她使用的曲线,是剑道家们不会有的动线。那动作一点也不快,但是让人很难预测,也会使用让人料想不到的闪躲方式,让人想吐槽「怎么会是那边啦」。
若要举出缺点,应该就是精神面吧,但这点没有深入探讨的必要,大多数人应该都能发现她很胆小,很容易怕得半死。就这方面来说,她可能不太适合武道。
但是,我觉得她那不同于常人的放鬆正好可以加分,只有在必须觉悟时,才临时产生「不动心」,也就是启动「从容不动心」,那可能是让她可以维持住中段的精神力。没错,正因为如此,我才煽动她说:「没问题的,妳一定可以。」其实我没有任何根据。事实上,我根本不在乎西荻会输或是队伍会输,我想要的,是看到西荻认真的模样。我想知道她真正的实力,而这也达到了。
我的愿望是和真正强大的西荻对战,也就是「甲本的完成型」,我要和那种人战斗,并取得胜利。所以,我希望她能培养出稳定的精神力,尤其在胜负上能更贪心一点,再也没有比不求胜的对手更让人不舒服的了。说不定,让她有憎恨我的动机反而更好,譬如说夺走她重要的人事物啦。
不、不行,就算是我这种人,也不打算做到那种地步。
不过,还是不要变成朋友比较好。就算我没那个意思,她也会很容易就想建立那种关係。今后应该跟她保持某种程度的距离。
在西荻获胜气势的带动下,东松学园高中女子剑道社突破了县预赛的半準决赛,但在下一场的準决赛中输了,也就是只到前四强。不过,仍取得了关东大赛的参赛资格。神奈川县有七所学校的参赛名额。
隔天晚上,庆功宴在中川车站附近的大坂烧店举办,除了所有社员和小柴,还有几名家长也参加了。带头乾杯的是社长村滨。
「让我们在关东大赛中加油吧!乾杯!」
「乾杯!」
当然,社员都是喝果汁或乌龙茶,西荻是可尔必思,大人们则是啤酒或气泡酒。附带一提,这次比赛的赞助者似乎就是这群家长。
我也趁着这个机会,大口吃着大坂烧。这类在铁板上烧烤的料理,平常不会出现在我家的餐桌上,因此这是个让我非常满足的夜晚。
儘管我坚持自己的头没事,但庆功宴隔天还是被迫做了脑波检查。结果如我所料,一切正常,手腕的韧带也没有受伤。
但是,那「要两星期才能完全痊癒的扭伤」的诊断结果,却是非常要命。
在团体赛后的一个星期,预计是关东大赛个人赛的支部预赛(注:关东大赛下面会先分为各个地方的支部(分部)进行预赛,淘汰一部分选手。支部不见得是以行政区作为区分,大一点的行政区可能会分为数个支部。),而两个星期后是县预赛。
同一所学校的参赛者最多四名。村滨和野泽就不用说了,河合大概也不会被排除吧,这样就只剩下一个名额。最后的决定全看小柴的意思,因此我也不能说什么。但是,实际上他应该认为我比大森适合吧,我却因为负伤而无法出场,实在是很大的打击。
我想,我现在只能锁定校际赛的个人赛名额了,这里一所学校可以派出两名。一般说来,应该又是村滨和野泽。可是,在关东大赛县预赛进入前四强的选手,会以种子选手身分参赛。换句话说,我们的四名代表中,只要有两人进入準决赛,就有可能出现我也参赛的机会。当然,如果能佔下前四强的话最好,但那应该不太可能吧。
总而言之,现在是独臂木乃伊的我,突然变得非常閑。
「……不过,妳会来观摩吧?」
让人见识到从容不动心的西荻,若无其事地说道。
少蠢了,小柴的那种练习,我参与其中就已经够无聊了,还用看的,我怎么受得了啊。
但是,为了报告检查结果,我还是去了一天。
然而,我根本不可能只是默默看着。
「喂!田村!慢吞吞的,干嘛啊!」
「久野!久野久野久野久野久野!声音!喊出来!」
「西荻——!妳想死啊喂——!」
对同学年的说还好。
「平田学姐!击打太弱——啦!」
「东野学姐、齐藤学姐!别聊了啦!」
真是的,既然已经对二年级的说出口了,那就连三年级的也一起吧。
「饭野学姐!对手是一年级的啊!」
「宫田学姐!妳就是这样,才会连候补都没有啦!」
结果,这天就被禁止出入了,指导老师丢来了那句令人感激不尽的话:伤好前不準来。
可恶,这下真的是无所事事了。
之后,我只好无奈地在学校里散步,消磨时间。
现在想想,入学之后的这一个多月里,我几乎没使用过教室、道场、厕所以外的校内设施,甚至还不知道图书馆在哪。吃饭时总是吃饭糰,所以也不去食堂。虽然游泳课还没开始,但我已打算跷课,所以大概也不会用到游泳池吧,因为我不会游泳。
当然,这也是我第一次使用谘询中心的服务。
「不好意思,请给我一份地图。」
「……妳应该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吧?」
「怎么了?不能给校内的人吗?」
「这倒不是……」
这个叫作东松学园的法人,持有非常广大的土地。有四年制的大学和男女高、国中部,甚至还有小学与幼稚园。然而,就算如此大手笔地盖学校,周围还是有能贩售的绿地。如果没有地图,可能会遇难。事实上,就算哪里埋着尸体,我也一点都不讶异。
「唔哇……」
噢,吓到我了。
一转过校舍转角,居然就碰到那个冈巧。为什么他会穿着剑道服在这种地方乱晃?而且旁边还跟着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
「啊,我记得妳是……」
不妙,被发现了。
在这么想的瞬间,我转身就跑。幸好脚没事,只要我拿出全力跑,应该就不会被追上。果然,过会儿我回头看,身后并没有任何人。
只是,我也完全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处。
迷路半天后,我不知不觉走到了国中女子部的剑道场。或者应该说是因为听到竹剑的声音,以为只要顺着声音就能回到剑道场,结果是不同的道场。
来都来了,就去看看吧。
我在入口处行了个礼。
「打扰了。」
但没半个人搭理。
「要更有力!『磅』地冲上去!」
喔喔,在练习啊。其实我还满喜欢看比自己年纪小的人练习剑道的,在桐穀道场时,只要有空,就会帮小学生做练习。
这座国中女子部的剑道场,外型就像去掉所有装饰的寺庙正殿,和桐穀道场很像。有这样的好品味真不错,比起高中部那莫名有现代感的道场,这里的气氛像样多了。
对了,西荻过去就是在这里练习的。
我从玄关看了一下,一名社员注意到我,并轻轻拍了穿着运动外套的指导老师肩膀。转头看我的指导老师,一脸惊讶地皱起眉头。
他或许认为我来并没有什么要事,因此要社员们继续做击打练习(注:击打练习,守方会先让攻击方知道攻击部位,并令攻击方採取积极的攻击态势。),然后一个人朝我走来。
「……请问有什么事吗?」
我再次行了礼,这是武道基本的见面礼节。
「我是高中剑道社的矶山,因为刚好经过这里,能让我参观一下吗?」
才说了这些话,这名指导老师似乎顿时恍然大悟。
「啊啊,您就是全日本国中组亚军的矶山同学啊。」
「是的……我就是那个矶山。」
战绩真是个有用的东西。于是他马上一改刚才的态度,表现出「欢迎、欢迎」的热情。
「我是指导老师北岛,非常欢迎您来参观。」
这个北岛先生特地中断练习,向社员们介绍我。这种热络的欢迎方式,别说是桐穀道场了,就是在高中剑道社也不可能有。因此,我有点不知所措,在社员们对我说「妳好」时,彆扭得非常不好意思。
没多久,练习重新开始。当我在道场一处看着时,北岛先生不经意地靠了过来。
「……您那是从楼梯上摔下来的吧。」
他用眼神指着我的左手。
「咦?您为什么会知道?」
他露出牙齿笑了。
「高中部的小柴老师是我大学时的学长,所以那边的状况我听了不少。我们的西荻也到了那里,对吧。」
突然出现这个名字,让我的心跳不禁加速。这里也是敌国吗?——这样的想法瞬间闪过我的脑际。但是,竹剑的声音马上就填满耳朵,而且当我看向她们时,刚才的那声招呼,又在我的脑海里甦醒。
那些真诚地招待我、中断练习朝我低头行礼的孩子们……我想,和我穿着东松制服应该有些关係吧。
自己已经算是这个学园里的人了吗?好像可以这样说,又觉得并非如此。现在的我还无法确定。
「那个,我想问一件有点怪的事……矶山同学该不会是在去年九月横滨市民……」
我在他说完前,就点了点头。
既然他是这里的指导老师,当然看过那场比赛。依西荻的个性,她八成没想到我是全国国中组第二名,但指导老师就不同了。他应该知道全国国中组比赛的结果,说不定也听过小柴推荐我入学的事。因此,我用桐穀道场的名义出赛或做什么,他也应该会觉得疑惑吧。
我乾脆自己先开口。
「……一开始我还以为是别人。秋天时是甲本,到了春天却变成西荻。」
我这么一说,他就发出「啊」的声音,并露出尴尬的表情。
「那个……其实是我的失误,是我在申请书上写错了。结果,西荻索性更换了腰垂名字。所以,那时她的名字会是甲本,都是我的疏忽。」
居然是这样。
「啊……是这样啊……」
有一瞬间,我对这人製造出的麻烦感到有点恼火,但是马上又想到,不论这件事有没有发生,那天的我的确是输了。
而他对我这种小女生使用敬语,则让我对他有不错的印象。那个西荻的剑道,应该就是他教导的吧。
对了,这个人也许知道那个中段的所有秘密……
我趁着更换练习对象的空档,说道——
「……北岛老师,我可以问个问题吗?」
他简单地点头,并说道「儘管问」。
「嗯……我觉得,西荻的步伐有点独特……是老师教她的吗?」
「不,不是。」
「那是谁教的?」
只见他歪着头碎念——
「这不是谁教的问题,我想那应该和西荻以前学过日本舞蹈有关吧。」
日本舞蹈,哪有这种蠢事!
但他似乎不是在开玩笑。
「西荻好像从小就学日本舞蹈,但是这所国中没有那种社团,而她想参加能活用以往经验的社团,于是就……虽然不能说是出于无奈,但她最后选择了剑道。」
因为没有日本舞蹈的社团,所以选剑道——
「可是……像是花道、茶道等等,不是还有很多其他优雅的社团吗?」
「我们没有茶道社,但的确有花道社……不过,她似乎想要一种能站着,而且是和风的活动。我们的柔道社和合气道社很久以前就废除了,结果就选择了剑道……不过,我也觉得她是个很不一样的学生。」
不一样也该有个限度。
「这么说,西荻的剑道是从国中开始……?」
「对,没错,所以我也很惊讶。说实在的,我压根儿没想到她会变得这么厉害。」
他环视整个剑道场,接着吐了一口像是叹息的气。
「西荻她……就某个角度来说,是个异类。现在这里的所有学生,都不可能变得像她那样……不,或许应该说没有半个人会像她那样。现在,我希望能培育出可以在小柴学长手下学习的选手,或是不亚于西荻的选手,就算只有一个人也好……这是我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