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功宴的隔天,我在更衣室换装时,久野同学神情异常地飞奔进来。
「早苗,矶山她好像要退社!」
「咦……」
我赶紧绑好绔裙的绳子,走到道场。四处张望后,看到小柴正站在离防具柜不远的竹剑架旁,对面站着矶山同学。她的脚边放着防具袋,上头靠着平常揹着的那只竹剑袋。
我和久野同学跑过去时,他们两人似乎也只是互相面对着彼此。
我们来到一旁后,儘管想马上问「发生什么事了」,但他们两人不但一直保持沉默,也让人很难插话进去。我偷偷看着她,她的脸上没有平时的兇狠,只是獃獃地仰望着小柴老师。
然后,老师终于放下环抱着的双臂。
「……退出后妳有什么打算?」
矶山同学没有回答。
「回之前的地方道场吗?」
村滨学姐和饭野学姐进来了,她们边瞄向这里,边走进更衣室。
矶山同学的目光稍微下垂。
「……只要是校际赛的团体预赛,以及其他指定我参加的比赛,我一定会出赛。所以,请给我一点时间。拜託您了。」
和比赛时完全不同的礼貌。不知该说是消沉或是什么?总之,我第一次看到感觉如此悲伤的矶山同学。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一点时间是指多久?虽然我想着这些问题,但是老师并没有问她。
「我懂了……可是,我想妳应该很清楚,妳是以运动推荐进入这所学校的学生。就算只是暂时性的,形式上也不允许妳毫无理由就不参加社团活动。如果有人问妳什么,妳就说手腕的状况还不太好……懂了吗。」
矶山同学点头后,老师便转身离开了。他举手叫住从更衣室走出来的村滨学姐,大概是要对社长说明一下吧。
「……矶山同学。」
我追上揹着防具和竹剑、準备离开的她。
「妳是怎么了?之前大赛时的状况不是很好吗?到底发生什么事了?矶山同学!」
她在道场的出口转身,朝里面行礼,然后不发一语地走出玄关。
「等一下啊……欸,妳刚刚说的一段时间会是多久?一个礼拜?两个礼拜?欸,矶山同学!」
她连忙从鞋柜里拿出鞋子。我抓住她拿鞋子的手,让她面对我。我已经做好被她瞪和怒骂的心理準备,而且说不定还会在挥开我的手之后打我。可是,那都无所谓了。
然而,什么也没发生。她的手仍被我抓着,视线始终看着玄关前方。
此时,河合学姐正好走进来。
「……唉呀,妳们怎么了?」
「矶山同学说要离开社团」——我其实是想这么说,但是在当事人面前讲出来,感觉很奇怪,因此只能看着河合学姐,含糊地寻求帮助。
接着,矶山同学开口了。
「……河合学姐,我暂时不会参加练习了。」
瞬间的沉默,睁大的眼睛。
我点点头后,河合学姐也小声地回应。
「是吗……」
长长的睫毛一眨一眨地上下开阖,然后似乎在思考什么似地看向下方。
「……有什么我们可以帮上忙的地方吗?」
矶山同学摇了摇头,将手指伸入放在水泥地上的鞋子。我不知何时放开了她的手。
河合学姐始终用视线追寻着她。
「如果是心情问题,我不会多嘴。毕竟……那种多余的关心妳一定很讨厌吧?不过,如果希望有人听自己说话,或是想找人商量,我会随时等妳。不管是找我或是村滨学姐,都可以。当然,还有她……对吧?西荻学妹。」
我其实不太清楚是怎么回事,但仍然点头附和。
矶山同学向河合学姐低头示意后,便离开了。
一转个弯,背影就消失了。
河合学姐脱掉鞋子,把它收进鞋柜。
道场早已传出竹剑的声音。
「……吶,西荻学妹。」
站在我身旁的河合学姐,表情仍如平常般沉着。我有时会看着这张脸看到出神,这种心情大概就像是望着平静的湖面吧,内心的烦扰被小小的波纹抚过、平息。
「是……」
我转身面向河合学姐。
「虽然我刚才那样说,但我想还是不要去管矶山学妹会比较好。她确实很强,但那与有没有迷惘是两回事唷……。」
矶山同学的迷惘。
我从没想过她会有那种困扰。
「……河合学姐知道矶山同学在迷惘什么吗?」
她摇摇头。明明只是这样的动作,但河合学姐做起来就是很不同。
「我也不清楚呢。不过,我隐约觉得她应该在迷惘着什么吧……我认为那种事不论是谁,或是到了哪个年龄,都会发生。西荻学妹应该也有属于自己的烦恼吧?就像我,还有村滨学姐和野泽学姐也是,大家都有迷惘。我想就连小柴老师……也是一样吧。」
某种东西锐利地刺进胸口。
「小柴老师也……」
河合学姐微微点头。
玄关和道场有不小的高低差,隔着窗户看过去,彷彿俯视着道场。
正对面是正在跟小柴老师讲话的村滨学姐和野泽学姐。老师的手势动作很大,所以应该已经不是在提矶山同学的事,而是在指导练习方式吧。
河合学姐俯视着他们,静静地吐了一口气。
「……其实我都有注意到,像是矶山学妹觉得小柴老师的教导不太有趣这件事。还有,关于这点,小柴老师……我不晓得该怎么说比较好,但是……他想了很多,也很用心去做。」
听她这么一说,我才发现也许真的有那种感觉。
我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有次老师就在这个玄关对我说……对了,是在我没穿防具被打之前。
「妳尽量多注意她一下吧。还有,如果妳发现了什么,就告诉我。」
也许小柴老师从那时起,就一直在担心矶山同学吧。
大家马上就知道矶山同学离开社团的事,而老师也提醒绝对不能对社外的人提起。
之后,社团里的气氛就有点变了。
以前矶山同学也曾经不在社里,就是她手腕受伤期间,但是那次和这次的感觉完全不同。
或许可以说是彷彿有一把火消失了。
大家可能在不知不觉中,已经习惯矶山同学释放出来的带刺空气。她会毫不客气地对人说话,大家也会以相同的方式回应她。
不只如此。矶山同学的声音也比其他人来得激烈、响亮,会传遍整间道场。少了她,道场内的声音就足足少了一半。
另外,之前只要和矶山同学一起练习,到最后往往会吵架,所以有不少人很讨厌她。但是,就我所知,这次却没有一个人因为她的离开而感到开心。
甚至连应该是最讨厌她的久野同学也一样。
「总觉得她那个人不在后……有点寂寞呢。」
练习结束后,她对我这么说。
「是啊。是有点寂寞呢。」
「……她不会再回来了吗?」
她突然表情黯淡。
「久野同学……?」
我一直看着她,看到她的泪水渐渐地从眼睛涌出。
「妳怎么了?矶山同学会回来啦。」
然而,泪水一旦开始落下,就不会轻易停止。
「我……曾说了不该说的话……我曾经,对她说我讨厌妳……」
儘管这种事教人难过,我却不觉得意外。
因为我马上就想到了,当矶山同学因为受伤休息时,会说过「久野和田村应该是说我不在还比较自在吧」,但因当时我认为久野同学和田村同学不可能当面那样说,所以并没有认同她的说法。原来如此,原来发生过那种事啊。
而且,在那句话之后,我也仗着气势,说什么大家都觉得很痛快。我的确不该说那种话,但我总觉得她这次离开应该有其他原因。
「没事的……矶山同学会回来的。」
不过,她已经把整套防具都带走了,还会回来吗?
距离校际赛的团体预赛,时间已经剩下不多了。
这次的选手指派方式和关东大赛时相同。不知是不是因为我曾在那场预赛代替矶山同学出赛,练习比赛时我被指定为前锋的次数变多了,而我也想在她没来的这段期间,扮演好这个角色。
老师为校际赛安排了新的练习内容,即设定出赛选手在被对手拿走一支的状态下开始对战,是个反常的团体赛练习。剩余时间则设定为两分钟。换句话说,如果在这时间内被拿走一支,会立刻被判输;若不拿下两支,就无法胜利,也就是不平等对抗赛。
「西荻!一直等是赢不了的喔!」
「要多行动,没时间啰!」
不过,我觉得这练习会不会是针对我啊?我採取的长时间构持风格,在这种练习里相当不利。
「胜负已分!」
刚才我也以零支输给彻底防御的东野学姐,而这一落败,确实会变成负担,连累接下来的选手。
「对不起……」
「不要介意,西荻。」
直到国中毕业为止,每次参加团体赛,我总是在第一轮就输了。而且不只我,是所有人都输了,所以不会觉得自己给伙伴们添麻烦或是扯后腿。
可是现在不同了。
接着大森学姐和野泽学姐各拿一支,河合学姐拿下两支,这才终于得到一胜一败二平手的分数,支数也完全打平。这下子,主将的村滨学姐必须拿下两支,才能让队伍获胜。不过,如果我一开始就至少拿下一支的话,村滨学姐的负担应该就能减轻了。
无法为队伍做出贡献的自己。
我头一次感受到揹负团队胜败的紧张感。
「腹……胜负已分。」
而村滨学姐仍确实拿下两支,让队伍取得胜利。我觉得很不好意思,所以向队伍的每位学姐低头道歉。
「没关係啦,西荻,这是练习啊。妳如果能在这练习中感受到什么,并想要做出不同尝试的话,那就是意外的收穫了。」
村滨学姐不只体格高大,连内心也很宽大,不会因为芝麻小事动摇。我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和她一样呢?
大森学姐也拍着我的肩膀说「别介意了」。
「我过去或许也有一点依赖矶山吧。虽然她让人很火大,但是这个人一开始就会替我们取得胜利……我多少有过那种想法。」
于是,我又再次觉得矶山同学果然很厉害,明明入社才两个月,却已经如此受学姐们信赖。
「要更执着于胜负」。
这时,她的话变成一个小圆球,在我的心中滚动。
我恐怕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或许我该更在意输赢,强烈意识到一旦输了就等于结束这件事。
可是,我总觉得很恐怖。
比起输这件事,我更害怕自己输了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在有「绝对不能输,输的话一切就白费了」的心理认知并实际落败之后的状况,让我害怕得不得了。
我会不会掉入无比的失落呢?会不会想要放弃剑道呢?
「……那么换下一个。用相同的不对等条件,当参赛队伍这边拿下一支后,敌队就更换选手,也就是参赛队伍无法用相同的打法拿下两支。因为第二支是不同的对手,所以必须马上切换心情、临场应变。在敌队的人也尽量尝试和平时不同的技巧,要想着自己不是自己,而是成为别的选手。我们要练习三轮。好,开始!」
我会对自己说「得做出攻击」,但身体总是无法随心所欲地行动。这只会让我切身地感受到,自己完全无法用牵制让对手动摇,或是靠攻击、攻击、再攻击让对手失去平衡。
矶山同学,我果然还是比妳弱呢,我无法变得如妳想的那样强啊。
虽然我不至于担心矶山同学会休学,但由于还是很在意,因此每天都会确认她有没有来学校。
她都有来。
不过,她总是独自一人。她在班上没有比较要好的同学吗?像是可以聊喜欢的艺人,或是喜欢相同的音乐、电影,以及会借笔记的同学,还有一起吃便当的同学等等。
我在午休时观察了她一个礼拜,而她仍旧是一个人。她的对象依旧是一手文库本,一手铁哑铃。可是仔细一看,今天的铁哑铃没有动,仅是无力地向下垂,似乎随时会掉下去地挂在指尖上。
我从讲台的方向绕过去,一看就知道她其实也没在看书,眼睛的焦点落在没有半个人的前方桌子。嘴巴也是,虽然还不到一脸呆相,但有略微张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