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泡在辰爷爷的店里。
「……居然为了一点连败,就开始质疑自己是为了什么学习剑道……烦恼过头了啦。」
「那才不是一点,是三连败啊。而在那之前,我也输给了村滨、西荻,还有输掉全国国中组比赛。」
辰爷爷在修理手套,正把新的皮革缝到内侧。我把架上沾了灰尘的小东西一一擦拭过,像是除臭剂、竹剑油的喷罐、剑锷、剑道器具的钥匙圈等等。
「那么,小香知道武藏为什么要写《五轮书》吗?」
「那还用说,当然是为了把自己精心创造出来的『二天一流』传给后世啊。」
「这样啊……」
他用力拉紧绳子,确认皮革的展开程度。
「这只是假设喔。书里面有提到以一击制敌吧?在对手的心準备好之前,自己也不动作,让心不停留在任何地方、迅速攻击……就拿这点来说吧,如果真能办到的话,大家都想办到啊。就算武藏不这么说,如果有能力,大家都会这么做的。但如果做不到,要怎样才能达到呢?应该所有人都想知道吧?但是武藏只说要好好锻炼……只有这样。那种话和长嶋(注:长嶋,此指日本的棒球选手长嶋茂雄,有「棒球先生」等外号,是着名的打击者。)说『当咻——地飞过来时就砰地打出去,如果嘶地飞过来就当地打出去』没什么两样……那根本称不上是指南书,是无法将『二天一流』传给后世的。」
长嶋的那一段我听不太懂,但我大概了解辰爷爷的意思。
「简单来说……我认为那和团块世代的自传没什么两样。」
「ㄊㄨˊㄢㄎㄨˋㄞ世代?那是什么?」
啊,我把除臭喷罐的塑胶包装弄破了。算了,就买下来吧。
「……这样啊,小香听不懂团块世代啊。就是团体的团加上方块的块,是指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第一次婴儿潮出生的人。正好是我和Yoshiaki的下一个世代。那些人目睹了高度的经济成长,发起学生运动,让泡沫经济膨胀并破灭……总之,就是目击了战后的所有剧烈变化。那个世代的人,这几年都面临退休,但都还想要做些事……」
我说「我要这个」,并拿出千元钞票。
「啊啊,谢谢……他们很多人想要做的事,就是写下自传并自费出版。武藏开始写那本书时,也正好是六十岁……意思是一样的。所谓的人啊,当有余力回顾自己的人生时,就会无法自拔地想要把一些事告诉别人。想对人说,『以前这种风气可是很盛的』,或是『我做过这么了不起的事』之类的。」
我有点不认同。
「不要把《五轮书》说得好像只是老人家的自我吹捧嘛。而且,推荐我这本书的人,不就是辰爷爷嘛。」
「是啊。」
「我想是为了能让我变得更强才推荐的吧。」
辰爷爷嘴角上扬,举起关节突出的食指,然后「啧、啧、啧」地弹舌。
「太天真了……妳的人生经历还完全不够呢。」
我虽然一肚子火,但是和辰爷爷的这种互动,也莫名地让人感到乐趣。
「什么嘛,那不然是为什么?」
「在告诉妳之前……那个女生……是叫小苗吧?」
「不要加个『小』啦,感觉好噁心。」
「她可爱吗?」
「跟那没关係吧,你这个色老头。」
辰爷爷被逗得开心地笑了。
「……我记得,妳说小苗是个不执着于胜负的人,对吧?她把像是构持得更好,或是学会更多技巧之类的……所谓自我成长,当作剑道的目的吧。」
为什么要提到这个?
「是啊……怎么了,难道你想说她的理想论比我的胜负论更棒吗?」
「妳又用那种比较论来归纳事情……妳这方面和Yoshiaki真是一模一样呢。那部分小可以学啦。」
他似乎缝完了一只手套,只见他已失去红润的嘴,叼起了一根烟。
「……在我看来,小香的胜负论和那个女孩重视自我成长的态度,没什么太大的差别。」
儘管我觉得哪有那回事,但似乎值得继续听下去。
「什么意思啊?」
安静的店里响起打火机的声响。他乾枯的脸颊凹陷下去后随即吐出一口烟环,从我和他之间蹦出。
「……因为啊……所谓执着于胜负,就是指赢过对手后会高兴吧?确定自己在某个时间点比对手还要优秀,因此而得到安心吧。」
虽然我并不觉得安心什么的,但就先当作是这样吧。
「换句话说,比较的对象是别人。相较之下,小苗的想法呢?……能使出学到的技巧、构持得比过去更好,比较对象不就是指过去的自己吗。」
嗯。奇怪?没错吧。
「……所以啦,也就是双方都和某个对象做比较,只要比该对象优秀就好,反之就不行。从这个角度来说,不是完全一样的吗……我并不是在说这样不好喔。只不过,如果把那当作一切的话,或许会迷失了重要的事物喔。我主要是想和妳们说这件事。」
不妙,我好像差点被牵着鼻子走了。
「……重要的事物是什么啊?」
「我就是希望妳能从《五轮书》里面读出来啊。」
「所以是什么?」
「我不会告诉妳啦,那样就不值得了。」
他似乎故意「咯、咯、咯」地笑着。
呿。小心我斩了你喔!你这色老头!
傍晚回到家时,所有人罕见地聚集在客厅。似乎是收到了茶点,只见三人和乐地拿着同样的盘子,鼓动着脸颊。
「啊,香织,妳回来了……隔壁的小林家送给我们赤福(注:赤福,以红豆、砂糖、糯米等做成的点心。),要不要吃?」
「我不要。」
为人应不好美食。之前和西荻吃的甜甜圈是例外。话说回来,只要是和父亲一起吃,任何东西都会变得难吃。
「……怎么了嘛,很好吃的说。」
「我不用,给哥哥吧。」
当我想就此离开时,被父亲叫住了。我在楼梯口回头,看到他用斜眼一直盯着我。
「……什么事?」
「昨天似乎输得很惨啊。」
好啦、好啦,又是你那神奈川县内限定、自傲的情报网是吧。
「……根据昨天的结果,东松女子的校际全国大赛连续参赛的纪录也被打断了。」
「如果想笑就笑吧,如果还有其他想说的话,我也会听。不过,请简短一点,我也不是那么閑的人。」
「香织,妳怎么可以这样对爸爸说话!」
吱吱喳喳的,烦死人了,外行的女人给我闭嘴。
父亲清了清喉咙。
「……对于只把赢当作信条的妳来说,没有获得胜利,真是教人看不下去。妳到底是为什么进东松的?为了扯校队后腿吗?」
混帐。所以我现在也在思考这件事啊。
「你想说的就只有这样吗?还是想听我的答案?不过依我听起来,你对我的意见应该是一点兴趣都没有。」
母亲一脸受够了地低下头,哥哥则皱起眉头,来回看着我们,似乎快哭出来了。
「我……没兴趣。」
「爸爸!」
哥哥,虽然你插话的时机很好,但是这个人不管你对他说什么,都没用啦。
「……妳赢或是输我都不管。但是,如果妳要用那种方式伤害别人,我就不可能坐视不管。」
「别讲了啦,爸爸。」
「和晴,你少说话。」
看吧,这个人可是很以欺负我为乐呢,根本是沖昏头了。
虽然很不情愿,我还是自己先撇开视线,看向二楼。
「……既然这样,我会让你再也不必担那种心。只要我放弃剑道就好了吧,那样你就甘心了吧!」
我两阶当作一阶地跑上二楼。
进入房间后,我的眼泪就掉出来了,但那是因为上楼时,小趾撞到了楼梯的柱子。
虽然刚才是意气用事,但是话一说出,就带着现实的重量,覆盖在我的背上。
放弃剑道。
如果说我以前没想过这件事,那都是骗人的。小时候我确实想过很多次,因为很痛,因为练习很辛苦,因为想和朋友多玩一点……我曾想,如果为了那些原因而放弃剑道的话,会如何?但是从小学中年级开始,我渐渐开始只要参赛就一定得名。到了这种地步,就再也不会想要放弃了。我想要变得更强、爬得更高,为了这个目的,不论多艰辛的练习,我都会撑过去——渐渐地,我产生了这种想法。直到不久前,我都用这种心态学习剑道。
但是现在呢?
好像有什么脱节了。我在那个当下对西荻说「齿轮脱离了」,现在想想,或许真的就是那样。
「……香织。」
拉门另一头传来声音,于是我从床上起身。是哥哥。
「我可以进去吗?」
「嗯……可以啊。」
从门口探进来的脸仍和刚才一样,挂着充满烦恼且快哭出来的表情。哥哥侧身走进房间。
我的房间和哥哥的不一样,是木板地。不过,既没有铺地毯也没有坐垫。我基本上是不在地上放东西的人。
我要哥哥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但他摇摇头,直接坐在地上。我也不经意地从床上下来。
从T恤袖子露出的上臂,看起来明显比练剑道时粗壮许多,毕竟划船要使用很多臂力。不过,这也更让人觉得他放弃剑道很可惜吧,因为以现在的臂力,肯定能有和以前不同的打法。
嘎,我在想什么蠢事啊!我刚才还不是说了打算放弃剑道!
「香织……去向爸爸道歉吧。」
反正我想他找我,也只会为了这种事吧。不过实际听到时,还是会觉得生气。
「为什么我要去道歉?是他故意叫住我,还瞪我、惹我不高兴的吧。」
「不是的……」
哥哥十分后悔般地咬紧牙根。
「……不过,我觉得爸爸的讲话方式也不好。我也……不过,香织和爸爸敌视彼此,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这倒是,我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子的?
「别再这样了啦,妈妈也哭了。」
「干我什么事。」
「不要这么说啊。」
「因为她只是个门外汉嘛。」
「这和那没有关係,妈妈就是妈妈啊。因为是父母,因为是家人,所以会担心……」
「我现在说的是剑道的事喔。」
哥哥闭紧眼睛,微微地点头。
「……我知道了,那就来谈剑道吧。妳不要因为被人那样讲,就回嘴说要放弃剑道。当然,我认为妳不是认真的。」
噢,不愧是模範生,任何事都能看穿?不过,这次可惜了。
「我可不是针对那句话回嘴喔。我想暂时思考一下。我啊,说不定真会放弃剑道。」
「为什么啊?」
如果是过去的我,「为什么要放弃剑道」这问题或许会产生效果吧。但是,现在我想要的是「为什么要继续练习剑道」的答案。
「……反正,只要我放弃剑道,他的心情也会好多了吧。我是不知道原因啦,不过他似乎很不喜欢我练剑道。」
「怎么可能嘛。」
「啊?哥哥,你没听到刚才他说的话吗?他想要我放弃剑道想得不得了呢!」
「不对,绝对不是那样!」
「为什么你这么确定?」
「这件事绝对不会是那样。」
「有什么不会的?」
「爸爸不可能希望香织放弃剑道的,他绝对不会这样希望的,只是妳不知道而已!」
哥哥一说出来,就「糟了」地皱起脸。
我不知道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