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真的,我还不想回社团。
大部分社员应该都不会欢迎我吧,毕竟都是因为我,才让东松女子剑道社无法晋级校际赛的全国大赛,尤其是高年级的学姐们,应该会特别恨我吧。
小柴也是,他八成觉得已经不需要我了。过去的我是因为很强,所以才被推荐进入东松学园,那么现在已经变弱的我,早就没有利用价值了吧。在这间学园里,已经没有我的容身之处。曾经失去的东西,是没有那么容易拿回来的。
人啊,不能只靠憎恨活下去。
现在我正思考着这句话的意思。
我心中憎恨的,究竟是谁?
冈巧。自己对他的感觉,已经得到某种程度的确认,看来我并没有憎恨冈,至少现在的我没有那种心。这只要直接互触对方的竹剑,就能轻易确认。
比起冈巧本人,我想影响我比较大的,应该是那个「父亲派来的刺客赢过哥哥」的想法吧。
所以冈巧的事已经无所谓了。而且,我也实际了解到,他不是我能应付的对手。
父亲吗?
哥哥要我偶尔和爸爸一起练习看看,但他是个名为警官的公务员,没有閑到可以陪一个离开社团、甚至被禁止出入地方道场的家伙。
下个星期天,我在面对庭院的窗边看到父亲的背影,他正削磨着被拆开的竹剑竹片。或许他觉得在室内铺报纸太麻烦吧,只见被削下的碎屑散在庭院里。
他用小刀割掉刺屑,再用砂纸磨光。当四片竹片都弄好后,接着套上柄皮,戴上剑尖皮,拉紧剑弦,绑上中结。我一直不太会绕与绑中结,如果没有钳子之类的工具就无法处理好,但父亲只用手指,就做得相当灵活。他身旁的每把竹剑,都绑得漂亮到像是商品。
「……嘿,很厉害嘛。」
自从小学四年级的那一天以来,我就再也不和父亲谈有关剑道的事。用具交给辰爷爷,技巧方面则是桐谷老师,而其中产生的花费都由母亲支付。也许正因为这样,我过去都不晓得父亲的手这么巧。以前我也曾看过他保养用具,但从来没靠近到能看见手的动作。
「……拿给我。」
父亲没有回头,只是简短低沉地说。
「咦?」
「把妳的竹剑拿给我……我帮妳削。」
不用啦,浦生先生会帮我弄。这句话差点冲出喉咙,但我努力吞了回去。
「……嗯……」
我用自己都觉得丢脸的方式,僵硬地点头。
我转身来到走廊,然后三阶并作两阶地飞奔上楼,再粗鲁地抓着竹剑袋回到楼下。
我心中会浮现出一个念头:就算回到那里,父亲会不会已经不在了?但他还在。他挺直了背,以稍微缩起肩膀的姿势,用砂纸磨着竹剑。被磨下的白色粉屑,随着风朝左方飘去。
我一站到父亲后方——
「……给我。」
他那沾满粉屑的右手,向我伸了过来。
「嗯……」
我选了一把有最多刺屑的给他。
「……这种事到了国中,就应该要自己做。」
我就是不擅长嘛,有什么办法。但我也只在心里想,没有说出口。
他鬆开中结和剑弦,拿掉上面的皮,将竹剑完全拆开。
「香织。」
「……嗯?」
「对从前的武士来说,上战场就是工作。」
干嘛突然说这个?
「……喔。」
「但是战乱的时代结束了,武士们开始烦恼:难道剑的强大已经不被需要了吗?自己已经没有存在价值了吗?……而其中被想出来的,就是『杀人刀与活人剑』的概念。儘管是和平时代,也一定有坏人,用来斩那些坏人的是『杀人刀』。但是,如此也能拯救可能遭到杀身之祸的人们,让人活下来;换句话说,『杀人刀』同时也是『活人剑』。这概念就是如此。」
这我基本上也知道,虽然我忘记是哪个版本的《五轮书》,但里面的解说有写到这些。
被小刀削下的刺屑,「劈、劈」地飞起后,掉落、刺入草地。
「不过,现代是不可能那么做了。不论是怎样的坏人,都有接受审判的权利。不管那个人杀了三个人还是四个人,总之都必须抓到活口……所谓的法治国家还有警力就是这样……所谓的社会,就是这样。」
话题格局突然变得好大。我这父亲到底想说什么?
他继续说。
「武士道……或许也可以这么说,义、勇、仁、礼、诚、名誉、忠义、克己……简单来说,就是替社会着想、尊敬他人、上进不懈怠……只要不忘记这三点,那么一个人不论在哪里或哪个时代,都能活下去。反过来讲,只要少了其中任何一点,就没有活着的资格。活在社会上的人,应该就是这样。而且人类不论多渺小,都需要群体。」
他不知是叹气还是吹走碎屑,「呼」地吐了一口气,并用手指摸着竹片边缘。
「……所有的人都无法独自活下去。」
这句话似乎就是结论,之后父亲便沉默不语。
他削了剩下的竹片,套上柄皮和剑尖皮;再拉紧剑弦,绑好中结。
父亲马上又伸出手,于是我把剩下的两把一起交过去。他可能觉得状态还可以吧,把中结鬆开后,只以磨砂纸整理一下,就结束了。
「……这些都没问题。」
「嗯,因为还很新……」
他一次将三把竹剑给我,我则把它们收回竹剑袋。
父亲拍掉手上的粉屑,目光对着庭院的另一头。
以前,我们常常三个人在这庭院里练习。虽然因为穿着鞋子,所以无法像在木地板那样拖着步伐,但那依旧是很好的练习。
「香织。」
「嗯?」
「……以后也拿给我吧。」
嗯?什么?是说竹剑吗?
「噢,嗯……」
「如果坏了的话,我会再帮妳修……如果断了,我就买新的给妳……所以要拿来给我。」
受不了,我这老爸就只能用这种方式说话吗?
「嗯……谢谢。那么……以后可能还要拜託你了。」
怎么说,其实我也半斤八两吧。
七月的某一天,我在教室前的走廊被小柴叫住,是关于月底在马林美瑟福冈(注:马林美瑟福冈(マリンメシセ福冈),位于福冈滨海区的演唱会场兼会议中心。)举办的玉龙旗高中剑道大赛的事。他说如果我有意愿,要不要参加队伍编组的检定比赛。
我摇摇头。现在的我,没有那个资格。
小柴说了声「是吗」后,点头。
「……不过,我还没有放弃妳。妳如果改变心意,就来会场看看吧,我会连妳的机票一起买的。」
怎么了?眼眶变热,呼吸突然变得很痛苦。
我低下头,连忙离开那里。
暑假。我没向小柴说,就自己去看玉龙旗了,费用是父亲帮我出的。
我在比赛场内独自看着同校、同社团人的战斗。
担任前锋的上原拚命紧咬着对手;大森不论被怎么打都会上前;野泽以花俏的拨竹剑玩弄对手;河合承受着猛攻,并尝试瞄準瞬间的空隙反击;村滨试着挽回团队劣势,朝对手使出全力。
每当心想这一击应该不错时,便不经意地将身体往前倾出。若反过来挨了一记锐利攻击时,即使会场里充满沸腾的热气,仍然冷汗直流。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不停地拍手,拍到手都要肿了。无法直接对她们大喊的难耐烦躁,让我用力地踏地板。看到上原还有河合被高大的对手撞倒时,会不禁地喊出声音。站起来!快点!——我在内心如此祈求,拳头则敲着膝盖。
大多到了主将战才分出胜负,因此只要村滨一输,就结束了。她那数度揹负着如此重担站立的背影,在我眼中显得十分坚定。
她们不可能不觉得累。玉龙旗採用在剑道团体赛中罕见的锦标赛制,因此队友留下的敌人,主将必须全部打倒,否则无法获取胜利。
赢过一人,赢过两人,村滨挥舞着愈渐沉重的竹剑,拖着应已在摔倒时伤到的左脚。为了给队伍带来胜利,她一路战斗到最后。
结果,东松在第四轮消失了。
我其实很想站起来为她们鼓掌、叫好。「她们打得很好吧!你们有没有看到啊!」——我想这么对周围的观众说。可是我办不到,因为我不想被东松社员发现。
会在意这种事的我,一和村滨相比,真是渺小。
我真的这么认为。
数天后,我又去看了在佐贺县立综合体育馆举办的校际赛。虽然团体赛没有好成绩,但村滨从县预赛脱颖而出,确定能参加全国大赛。
参加个人赛的她显得非常轻鬆,尤其是她擅长的击腹,特别亮眼。当她以二支获胜时,其中肯定有一支是击腹。
然而可惜的是,村滨最后没得名,只到第四轮的前十六强。不过,我仍非常敬佩她。
她高中时代的比赛,已全部结束。我从二楼的观众席,看着她边哭边和小柴握手的模样。
这时,父亲说过的许多话,回蕩在我的脑海里。
替社会着想、尊敬他人、上进不懈怠。
应该没有人会质疑她的上进吧,以及她尊敬他人的心。至于替社会着想这部分,虽然我不是很清楚,但她在多场比赛中展现出来的领导者风範,我想总有一天会以某种方式替社会带来助益吧。
所有的人都无法独自活下去。
的确是啊。当我学到「人」这个字的演变过程时,就应该已经知道了。但是,过去的我并没有理解其中真正的意思。
我的确有个师父,也有养育自己的父亲,以及每天为自己做饭糰的母亲。然而,以前的我全都把他们撇到一边,认为自己是独自变强的。
于是,我把周围的一切都视为敌人。可是我错了。就像这次的比赛,只要从二楼看下去,一切都会变得很不一样。
让比赛运作的大人们,穿着相同T恤的学生工作人员,远道而来替选手加油的家长、社员,以及其他学生们。
不,不只是会场内。虽然不像高中棒球赛那样,但最近的车站周边,也都贴有这次比赛的海报,让人看到一定的热烈程度,还加开了临时巴士。这些事情,我之前一直认为是理所当然。
过去这些日子,我到底注视着什么?
比赛结束时,我会对着专程来会场的家长们,低头说「谢谢各位」。但是,当我输的时候,会陷入不甘,赢的时候,会骄傲自大,所以根本没有真心感谢过。
小柴的那句话是真的吗?
即使是我这种人,老师仍会不放弃地等吗?
在暑假快要结束时,我接到了一通电话。
「喂?过得好吗?」
是西荻。
「啊,普通吧……」
「妳有来看玉龙旗和校际赛吧?」
「认错人了吧」这句话,差点冲口而出。但是如果说出来,感觉自己又会变得更渺小。
「是啊……我有去。」
「真是的,既然这样,一起来加油不就好了。不只有便当,也有帮妳保留住宿。机票好像也是在出发前才取消的。」
小柴真的连我的份都——
「总之先别管那些了。矶山同学,反正妳一定还会再閑一阵子吧?」
不论是「反正」、「閑」,还是「一阵子」,都让我感到不悦,但不知道为什么,却不至于让我骂出声来。
「……是又怎样?」
「嗯。我在想啊,要不要和去年一样,参加横滨市民秋季剑道比赛?」
是吗?那件事之后已经过了一年了啊。
如果加上甲本时期,我和西荻早苗也已经认识一年了。这么一想,便觉得这一年很短。但是,那怀着怨恨迎接的国中毕业典礼、心中满怀斗志的东鬆开学典礼、在关东大赛预赛负伤与比赛获得冠军、校际赛的预赛落选、离开社团……当我回顾这每一件事时,又觉得这一年很漫长。
「……可是啊,我不会参加啦。」
「为什么嘛。」
受不了,她这缺乏紧张感的语气还是没变。
「来参加嘛,我会帮妳办好手续,矶山同学只要那天到会场来就好了。其他社员都不会参加,这样就不会有什么好在意的了?」
像这样顾虑到一些不必要的地方反而让人不好参加啦,这个人到底懂不懂啊?
「……不用了,我又没参加的理由。」
「参加比赛哪需要什么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