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早就明白了。
明白自己打电话给矶山同学有点奇怪。
东松学园高中女子剑道社近来在团体赛方面显然陷入苦战,但依旧是剑道名校。相对地,福冈南在九州也是压倒性的强校。不,即使从全国来看,也是会让人觉得不会落在前三名以外的常胜高中。
我身为福冈南的剑道社员,却打电话给东松女子的不动王牌矶山同学。用有趣好笑的讲法,把像是今天的练习没做好,或是伶那又开始构思奇怪的练习方法等等,拿来当作閑聊的话题。
嗯,我的内心某处其实早就明白了——这样子真有点像间谍呢,就像东松的学生潜入福冈南,将资讯流传出去呢。
不过,说起来会做出这种事的,根本就是福冈南的老师们,还有伶那。她反过来利用我和矶山同学的好交情——总之,先不管我们的交情究竟好不好,但是,因为我很了解矶山香织这位剑道家,所以福冈南的老师们让没什么比赛成绩的我以运动推荐入学,而伶那则将我拉进团体赛的代表队。
这不是很公平吗?——如果我能干脆地看开点就好了,然而,我无法那么想。要我把周围所有人都当作敌人,且暗地里为旧校东松效力,这种事我办不到。我个性没有那么冷酷。
而在另一方面,喜欢东松的心情此刻仍存于我心中。尤其是女子剑道社的气氛、温暖、正直,那些事物至今仍教我倾心。所以我才会忍不住打电话给矶山同学。自从分离之后,矶山同学变得比在一起时更加温柔,反而更容易相处。也因此,我一直都在对她撒娇。
不过,这样不行吧。
矶山同学不是那种会根据我流出去的资讯思考战略或设计练习方式的人。正因为我了解她这一点,所以我会说出「曾发生过这种事喔」、「这种事很奇怪吧」等等。但是,如果我和矶山同学频频联络的事传人谁耳里,我想那都无法让人以正面的角度接受吧。矶山同学就是这么认为,才会对我那么说吧。
她说,不要再保持联络了。到校际赛结束为止,别打电话来。
嗯,我应该尊重矶山同学的正直呢。
因为那就是我们的武士道嘛。
另外,在福冈南这边也是。
转学后因为无法融入校风,就只会嚷嚷着讨厌、讨厌的,也不符合我的个性。其实我很清楚,就算只有一点点也好,我应该找出福冈南的优点,并且喜欢上那个优点。姐姐也说过,是不是该好好思考东松是哪里好,而福冈南是哪里不好。
所以,我试着想过了。
说到会让我讨厌的福冈南特质,首先就是胜利至上主义,也就是为了胜利,会将学生用过就丢的冷酷之处。举例来说,为了让我对付矶山同学而加入校队,便声称森下学姐生病,将她从成员名单中剔除。
在我知道这件事的当下应该要反抗的。因为我不是凭着自己很强,而是被当作间谍录用的;所以我应该好好说出来:「请改回来,派森下学姐出赛。」没有这么说,我也有不对之处。
不过,我也渐渐地开始觉得,依据每次比赛指派不同选手绝非只有坏的一面。我二年级时的导师,也是剑道社指导老师之一的福田贵子老师曾如此说过:
「我们这所高中确实有胜利至上主义的情形。毕竟是为了获胜才集结优秀的选手,因此无法否认这点。不过,依各个比赛派出不同选手的做法……当然一方面是为了赢,但也有安排适合该比赛选手的用意。但更重要的是,要让每个选手专心準备比赛。其中还包含管理体能、提升士气等等……因为高中剑道比赛真的是没有喘息的时候,对吧?全九高体的分区预赛、全九县预赛、校际赛的分区预赛。每场都有个人和团体赛,而先不论在哪些比赛里获胜,另外还有玉龙旗,而且这也有团体赛。所有的比赛如果只交给五名代表选手,我反倒觉得比较过分。」
的确没错。虽然有些道理,但其他学校则都是採取那种方式吧。
「还有啊……我们学校光是女子,每年都有五十名左右的社团成员吧。我是希望尽量让所有人都能体验大型比赛。尤其是三年级生,我希望他们能尝到高中生活的最高潮……儘管在现实上不可能,但我希望儘可能做到。为了这一点,将全九队伍、全九高体队伍、校际赛队伍、玉龙旗队伍,或是个人赛的选手全数区分,让他们朝各自的目标使出全力……我认为有这种学校其实也不错吧。」
既然听到了这种解释,我在某种程度上也能接受。在去年秋天见过一面的矶山同学的师父、桐谷玄明老师也曾说过类似的话。他说不必光是参赛、参赛地四处飞,要不要专心在一处做练习。
啊啊,因为桐谷老师,我想起来了。
我不喜欢伶那所构思的剑道高度竞技化。她认为剑道的规则要更加完备,确立出怎样算犯规;反过来说,只要没有违反规定,儘管是不同于一般的击打,也应正面积极承认那是一支。简单来说,就是类似提升剑道作为运动的完成度。
这究竟有什么不好?一开始我不太清楚,但由于那场决斗之后吉野老师告诉我们的那番话,我稍微理解了。
武道和运动的不同之处,以及暴力、互相砍杀与武士道的关係。
我想,那些话应该也在伶那的心中发出迴响。因为自那次以后,她再也不会做出以拳头轻击竹剑等等反常又奇怪的技巧,她在练习时也会确实意识到竹剑是真剑的替代品。
不过,她似乎还没放弃要发展出独具个性的剑道。
「早苗,再陪我练一下——!」
就连社团的练习结束后,也常要我陪她练习。
「咦——我得早点回去写功课啊。」
而且,我们家今晚有客人。
「一下就好,真的只要十分钟就好,让我试一下新的击打方式。」
「真是……头盔呢?要戴吗?」
「嗯,如果打到会痛吧?」
那还用说,不要讲得好像被打到是自己要负责啦。
结果我又戴上头盔。双方站在道场正中央,低头说「请多指教」,而已经换好衣服的学妹从远方看着我们在笑。好丢脸喔,讨厌啦。
当我心想伶那要做什么时,她突然用右手击打,而且还是用左右手前后颠倒的方式握着竹剑。
「咿耶啊啊啊——!」
就某方面来说,我认为在这种状况下还能提升至平常气势的伶那真的很厉害,我绝对学不来。虽然很抱歉,但我无法挥去这股感到我们真的很蠢的心情。
「……哈——啊!」
「早苗,再多一点干劲!」
「不行……没关係啦——伶那妳就打吧。」
我很清楚,伶那为什么要尝试这种事。
是因为前阵子电视上播的电影《座头市》(注:描述剑技高明的盲眼剑客座头市旅行四方所遇见的人事物。)。
「咿呀……面呀!」
她将左手握住的竹剑转回正面并击面。嘿,好厉害喔。不过,妳的手腕全是空隙喔。
「哈咿!手!」
啊,我一用击手就会以剑锷闪避啊。厉害、厉——害。
「咿耶啊!腹唔唔——呀!」
然后直接对我击腹。真的就像座头市呢。虽然不晓得刚才这记击腹能不能算上一支,但是这表示她能够这样战斗呢。
而且——
「咿啊!面呀啊啊——!」
在行动之中,一下子便回覆成普通的构持,并且打出和诸手左上段相同的单手击面。「啪扣!」我的头顶迸出火花。
「我知道了……我输了、输了。刚才那支……有打到。」
伶那得意地挺起胸膛。
「对吧?我觉得这种方式一定可以行得通。」
就在此时……
「……干什么啊?妳们这两个笨蛋,不能在神圣的道场玩这种时代剧把戏啊。」
身穿道场服的吉野老师从教师休息室走出来。或许是因为他刚吸了一口烟,所以嘴里飘出像是薄雾的气体。
太好了,可以结束了——如此认为的我偷偷地脱下右手套,还準备解开头盔绳。
「啊……不过,老师,伶那的左手击打超级厉害喔,说不定在比赛时真的可以派上用场呢。」
我在原地跪坐下来并排好手套,接着脱下头盔,「砰」地放好后我行了个礼。好,结束。伶那,我的练习已经结束啰。
「呿……少说蠢话了,那种打法怎么可能拿下一支嘛。」
伶那在头盔里垮下脸来,于是机会再度降临在我身上。
「不会、不会,真的没有那回事。伶那非常厉害喔,老师也最好受击一次看看。」
我迅速地将手套塞入头盔里,并拿着竹剑起身。
吉野老师恶作剧似地弯起嘴唇一角。
「……哦,好啊……就让老子好好见识一下黑岩的左手击打有多厉害吧。」
太好了!对手换人。
那么,我先失陪啰。
当我换装完毕走出更衣室时,伶那和吉野老师仍在练习。我认为伶那一定很喜欢吉野老师,因为由吉野老师当对手时,伶那显得非常神采奕奕、整个人闪闪发光。我是绝对不可能这样喜欢上一个满是酒臭味的高中老师的。
「谢谢指教!我先失陪了!」
朝着道场行礼后就赶快走人吧,我一路快跑,到车站前才停下。
这里至太宰府车站约有一公里。这一路上都有社团活动结束、正返家的学生们,有如蚂蚁的队伍般接连走着。
「……啊,早苗!」
「唔——嗯,辛苦了——!」
里面也有剑道社的人……
「啊……甲本,那个——」
还有同班的男孩子等等,每当我超前他们时就会被叫住。
「抱歉,我很赶,明天见!」
话说回来,这所学校对我而言是久违的男女合校呢。
因为我被编入运动推荐的学生就读的「社团活动班」,所以一开始对周围的男生都怕得不得了。因为全都是像岩石或像猛兽的人嘛。
不过,经过一段时间后,就渐渐明白他们也只是同龄的男生,绝不是什么岩石或猛兽。不管身子有多壮,只要仔细看脸,仍会觉得他们是高中生。哪怕肩膀的肌肉发达到会埋住脖子,当母亲做的便当掉到地上翻过来时,仍会露出快哭出来的表情。
不对,那种事情才无所谓。
好,赶上了,能搭上平常坐的电车班次。
若要到我家,首先要从太宰府车站搭太宰府线,于西铁二日市车站下车,换坐天神大牟田线,并在第五站的杂饷隈车站下车。
接着再走两、三分钟。Glorio南福冈,十二楼的一二〇二号室。
大致说来母亲都会在家,但她常常工作到停不下来,因此我们习惯自己拿钥匙进家门。
而今天——
「我回来了!」
我之所以想要尽量早点回到家……
「嗯啊啊……欢迎回来,辛苦了。」
是因为这个人——姐姐,她第一次来我们家。
「嗯,欢迎……唔哇!姐姐,妳的眼睛是不是变得更大了?妳整形了?」
「我才没有,真没礼貌。这是化妆啊,化妆。我没卸妆就直接从会场赶过来了。」
我家的姐姐西荻绿子,其实是当红的流行时尚模特儿。这次她来福冈也不是因为玩,应邀参加在博多举办的活动才是她的目的,绕来我们家似乎纯粹是顺路。
附带一提,我们家只有姐姐用「西荻」当姓氏。西荻是母亲的旧姓。其实,曾有一段我和母亲,以及姐姐姓西荻的时期,但姐姐从以前就讨厌甲本这个姓,所以当模特儿时只会说自己叫「绿子」或「西荻绿子」。而且用法已经固定下来,所以儘管我们从西荻恢複成甲本,她仍自称「西荻」。没错,户籍上是清清楚楚写着「甲本绿子」。
「既然大家都到齐了,就开饭吧。」
母亲说道并起身,但是——
「……嗯?爸爸回来了?」
不管厨房或客厅,我都看不到他的身影。
紧接着,母亲不悦地皱起脸,还用两只食指架出个小小的叉,并用下巴比向他们的寝室。反倒是姐姐有如吹口哨似地嘟起嘴巴,眼睛朝斜上看着,一面露出贼笑。
什么啊,姐姐你们已经吵过架了?而且又害爸爸哭了?真是的,妳到底在想什么啊?难得一家四口久违的团聚。反正为难人的一定是姐姐吧?这种事一点也不好,真是太幼稚了。
当饭菜準备好时,父亲也从寝室里走出来,喝点小酒后,他的心情似乎也平复了,之后是段格外和谐的晚餐时光。太好了、太好了。
吃过姐姐买来的蛋糕后,便是轮流洗澡的时段。姐姐、我,接着是母亲或父亲。让姐姐比父亲先洗这点,可说是我们家心照不宣的共识。
而说到姐姐要睡哪里,终究是在我房间,于是我在地上铺好棉被。
「……早苗,我可以为了妳睡床铺喔。」
「那算什么,真搞不懂妳。」
「……唉呀,妳用这种口气对姐姐说话好吗?」
「有什么不好?我睡在我床上本来就是理所当然。为什么妳一定要用那种施恩的口气说啊?」
姐姐故作姿态地环抱双手。
「是吗……假设,就算我从东京带来了很棒的伴手礼要给妳,妳那想法也依旧不会变吧?」
呜!这就有点——
「……所谓伴手礼……那个,举例来说是怎样的?」
「举例来说啊。举例来说,就是这种的啰……」
姐姐说着从自己的提包里接连拿出牛仔工作裤、连帽上衣、T恤等等。她还解说这是哪里的,或这是什么,以及品牌名称等等,可是对不起,我完全不懂。
「还有这个……对早苗来说可能有点早,但至少有一件这种成熟风格的衣服比较好吧。」
不知是不是新品,她从纸包装里拿出来的是淡粉红色的洋装。感觉十分轻盈,非常有气质。
「那么……这是?」
「这是PAUL&JOE SIS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