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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兄,桐谷隆明

作者:誉田哲也 字数:6325 更新:2022-11-08 22:59:20

当思绪驰骋于过往时日时,最先于我脑海里甦醒的,就是在这间道场后方,杂树林中看见的夕阳斜晖。

祖父,桐谷典光;家兄,隆明;还有我,玄明。

那段三人整天从日出至日落都在练习的生活。

清早天未亮便起床,先是打扫道场。这项早晨的第一件工作,只是简单地以抹布擦拭地板。

结束后马上是练习。若没下雨便在后院,下雨则在道场;从木剑的挥剑练习开始,待身体习惯后是形练习(注:以做出标準动作为目的的练习。其中做出技巧的人被称为「仕挂」,「纳」则是接受仕挂做出的技巧。)。形练习类似现今所说的「日本剑道形」,但形的支数要多上许多。其中分成「仕挂」和「纳」两个角色,要学习各约五十支、总计约百支的形,并仔细地反覆操演。

这里的仕挂和纳各相当于剑道形所谓的「打太刀」和「仕太刀」,仕挂为资深的前辈,纳则为年轻的后辈。年幼时当然是典光扮演仕挂,隆明和我是纳。但自九岁起,我们也开始学习仕挂的形。关于仕挂,将于其后更加详细论述。

结束形练习后,终于轮到早饭。战时和终战后几乎每天都吃地瓜,但在那之后通常都吃稀饭。饭菜是由母亲绫子亲手做的。

在这当下,桐谷家是个三男一女的四人家庭。我与隆明的父亲——慎介——于埼玉的陆军训练设施遭遇空袭战死。关于这件事的详情也稍后再述。

此外,祖父以音读叫哥哥「Ryumei」,以及叫我「Genmei」。哥哥和我也有样学样,在剑道相关的场合使用音读,学校等一般的地方则各称自己为「Takaaki」、「Yosiaki」。当然,典光就会变成「Tenkou」,但户籍上的名字假名标记为「Norimitsu」(注:日语中汉字分成音读和训读。音读表该汉字本身的读音,训读表该汉字的意思。)。

话虽如此,对生于昭和十六年(注:西元一九四一年。)的我而言,并没有太多关于战时的记忆。年长我四岁的隆明到了十九年遭遇学童疏开(注:二战后期日本战况恶化,强制将大都市的初等教育儿童集体转移至农村、山村或地方城镇的政策。),而没多久我也跟着母亲迁至母亲的娘家长野。

当我们回到保土谷时,已是终战隔年、昭和二十一年进入春天以后。那时我已经六岁,因此当时的事物记得相当清楚。

那地方可说是座小山,建盖于半山腰的道场于二十年的横滨大空袭中遇袭、焚毁不再。留在保土谷的典光和已从疏开归来的隆明,两人修缮了烧毁残留的部分主屋后居住其中。方才提过的后院变为地瓜田,而典光留长的白髮也因污垢和尘土而染黑。他握剑的有力双手也因土壤和煤炭而污黑——这就是在我心中色彩最为浓厚的「败战的记忆」。

然而,一家四口能再度共同生活总是教人高兴。虽然物质十分缺乏,但典光会替我们做练习,母亲也花费许多心思给我们饭吃。

杂树林的夕阳或许就是这时期的记忆吧。

白天上学,结束在平房的临时校舍中的课堂后,自回到家至傍晚是扎实的练习。防具是典光不知从哪儿弄来的老旧家伙。我总是饿着肚子,但挥舞着木剑或竹剑时非常快乐,至少败战的那股消沉心情对我们的练习毫无影响。

这么说来,当时我单纯以为因为道场烧毁了,才在庭院或杂树林练习。后来我回头想想,便能晓得事情并非那般。

说到疏开之前,我不过三岁左右。练习时顶多是拿木剑做形练习,但当时隆明已能身着防具练习。那时在庭院和树林的练习与道场的练习一起并行。儘管我没有实际参与练习,但看着也记了下来,我只是忘了。因为对年幼的自己而言,失去道场的景象非常具有冲击性。

昭和二十三年,现在的道场和主屋已经完成,从解除GHQ(注:「General Headquarters」的缩写,另可称作「联合国总司令部」等。)统治的二十七年左右起,桐穀道场以挠竞技教室的身分再次活络起来。所谓的挠竞技,是以古流剑术布袋包覆竹剑进行,乍看之下类似西洋剑的对战竞技。这是对战时战技化剑道的反省,以及政治考量下诞生的教育性运动——这些不过是檯面话,说到骨子,不过就是要复活往昔剑道的过渡阶段。

事实上,那时桐穀道场採取的练习便是剑道本身。儘管为了某些理由而备有数组挠竞技用的防具,但我们未曾使用于练习。

没错,就是剑道。

平常日傍晚,这里聚集了附近的孩子,晚上则还有大人,剑道练习进行得十分热闹。我那儿时玩伴蒲生辰二郎也是从这时期开始来学习。

不过在我眼中,映照出的是幅极其怪异的画面。

典光、隆明与我三人所做的练习,和一般道场学生所做的显然有相异之处。

一般道场学生先是热身运动,接着是挥剑练习。之后两人一组练习切返、击打。自中盘起是连续技和返击技的练习,终盘则是互角练习,最后做取代缓和体操的挥剑练习后结束——

有没有看出来呢,除了一开始和最后的挥剑练习,自始至终,练习都是道场学生两人一组进行。

具体而言,承受打刺的一方为「元立」,击打的一方为「习技者」或「挂手」。若是面的击打,挂手会以击面攻击构持在中段的元立。打完规定的支数后,便互换角色。元立变成挂手,挂手变成元立,轮完一次后便向右一个位子换人,也就是换过对象后又继续练习。说起来,是相当平常的剑道练习。

若要求我做,我当然能办到,而隆明也是那么练的。我们混在一般道场学生里,当过元立和挂手。负责指导监督的人是典光,所以我没有异议。只是,我感到疑惑。为什么不和一般的道场学生一起做每天早晨和星期天整天的练习呢?

一如先前所述,典光给我们的练习中有仕挂和纳两种角色。我们还小时,仕挂肯定是典光的角色,当隆明和我各成长至九岁并学习形之后,也开始扮演起仕挂的角色。

那么,仕挂是个什么样的角色?

说穿了,就是「什么都是」。

时下经常说「古剑道里有压制技和踢技」,而仕挂就是最重要的例子吧。脚踢、拳刺、固定对方「脚后扔出去、朝倒下的对手打刺、脚踢、刺、压制、绞技、关节技等等全包含在仕挂里。

但是,纳就没有那些形。纳不论受到仕挂如何攻击,皆是站着拨开,或者拨开后重新站好;要使用击面、击腹、击手、刺喉,也就是以所谓的正统剑道技巧应对。纳便是这种角色。

是的,原本并没有「桐谷流」一词,但若真说起来,所谓桐谷流的练习,即是指导者会不择手段攻击,而习技者须忍耐承受那些攻击,并仅以受限的四种技巧反击。就是这么回事。

因此,我总抱着必死的决心。自从不再会被典光牵制、打倒在地,且隆明开始扮演仕挂后,便要自己也不被哥哥打倒,每天早晨都彷彿上战场一般。

但是,我认为那是稀鬆平常。反过来说,我也只知道那些,因此才会产生疑问。战争结束、建好新道场、聚集学生,但不知为何反覆练习的全是站技。典光绝少使用压制技或踢技,但使用时,又极度手下留情。他既不会对倒地的对手踢击,也不会将人压在地上扭过对方的胳膊。

为什么不和所有人一起做我们採取的练习呢?——我这么问道,只见典光在夕阳下眯起眼睛,笑着说:

「……那是因为,你们是桐谷的男人啊。那些练习,只给桐谷的男人做就好了。」

那是个完全令我无法接受的答案。

然而,典光也绝不是个少话的男人。当练习结束、在杂树林里休息片刻时,我若问他,他便常常对我们讲以前的故事。

「……像现在这样拿竹剑和防具练习剑术,是从江户时代中期开始的,不过,这个家的祖先其实不是武士也不是剑术家。有位在明治初期从事防具业的津田修身……算是我的伯公;这位津田修身呢,据说建立了桐穀道场的前身。而他的姓氏津田是从何时换成桐谷,这就没个定论了。」

说着往事的典光总一脸温柔。

「当时流行一种击剑公开赛……时代从江户换到明治,因为废藩置县而丧失武士身分的剑术家们,全都落得一同失业的下场。而击剑公开赛就是聚集那些失业武士举行,也是日本最初的剑道职业公开赛。似乎也允许一般人参加。只不过,一般的外人剑士得花上些钱;若是有名气的剑士,就能从公开赛的主办拿到谢礼……当时的人们把剑道当作和相扑一样的大众娱乐,十分沉迷呢。」

典光说,这是个既有趣又缺乏严谨的活动,但没多久,击剑公开赛在明治政府的打压下遭到禁止。儘管我是个小孩子,但也认为「想来也该如此吧」。因为,将剑道当表演给人看,绝不可能是什么好事。

之后紧接着颁布了废刀令,且明治政府的规範不只针对击剑公开赛,甚至影响了道场里的练习。然而,津田修身又是如何克服那般困境呢?

「……不清楚。」

就是这样。究竟是真的不知道,抑或是他不想说,总之,后来都错过问他的机会了。

此外,典光总会如口头禅般说,以前在试砍真剑时都会使用真正的尸体。

「老师也砍过吗?」

是的,我们总称呼祖父典光为「老师」。

「是啊,有噢。」

讲述这事情的典光神情十分恐怖。他原本就是位有如般若垂着眼帘、皱着眉头的人,然而这种时候他的眼神会愈加锐利,哪怕正在用餐也会一个迅速起身,「耶咿」地将空气劈开。

「……不管是骨头还肠子,全都一直线地乾净砍下。」

但是,过没多久我便分辨出那其实是骗人的。

江户时代有称作「御样御用」、替人拿刀剑试砍的工作,其中有个以「斩首浅右卫门」之别名广为人知的山田浅右卫门家族。我读到了一些关于那家族的事,便好奇地查了些资料,发现禁止拿受处决的死者试砍是在明治三年,而废除斩首刑则是在明治十五年。说到明治十五年,便是这位典光的出生年。不论怎么算,典光曾拿真剑斩尸体这事都让人无法置信。

不过,我也没有针对这件事不客气地对当事人说:「那是骗人的吧。」

剑道该算运动,还是武道?

这是近年来在与奥运柔道比较时频频被论述的主题,但是那老早就分清楚了。

进行比赛的剑道,是运动——早在剑道起始的江户时代,便已有此一说。

从宝曆年间(注:西元一七五一年至一七六四年。)一刀流的中西忠藏起超越流派隔阂、传播开来的「竹剑击打练习」,马上遭遇来自内外「非实战性质」、「小孩子把戏」等批评。

在感叹这时期一刀流的话之中,有这么一句:

「一堆人自己不挨打,只管把对手打啊打的,每天流着大把汗水。」

这完全是运动。当剑术採用不会伤害对手的竹剑,以及不令自己受伤的防具,便已从设想以真剑分高下的武术,转化为享受互击乐趣、「名为剑道的运动」。儘管是暂时性的,但击剑公开的成立可说是证据。剑道从创立期起,便是个能取悦当事人和旁观者、了不起的「竞技」。

而我认为,现代的剑道只要如此即可。

人没有斩人的必要,因此也不需要斩人的技巧。

在表示有斩中或没斩中的旗子举起之前,我想问:请问有谁曾实际斩过人?

能够斩人的技巧。

追求那技巧实在是万分可怕之事。

我会这么说,是有原因的。

那就是家父——桐谷慎介死前的事情。

慎介在我仍待在母亲肚子里的昭和十五年冬天接到召令,作为剑术的指导者加入陆军。据说在那之前的数年,他和典光与多名门生一同承接陆军的各式委託,研究实战性剑道与其练习方法。

最后所得结果如下:

击打併非像现在的剑道般,运用槓桿技巧笔直击打,而是靠臂力斩击——他们发现以往被揶揄为「砍柴剑术」的野蛮击打方式,在战场上正是最有效的方法。此外他们还得到以下结论:只要是刀刃,不论哪里都能砍,因此锯砍也被视为有效;步伐也不像在地板移动时贴地或踏步,而是用快走的较有效。

或许有人会认为「那是当然的吧」,但在当时他们十分认真地研究并企图实践。另一方面,他们不得不回头研究的另一个原因,在于古流剑术的技术体系。剑术的技巧多为预设在穿着甲冑的战争下使用,这和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实际情况实在相去甚远。换句话说,不论剑道也好、剑术也罢,都无法直接用于战争里。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这种飞机、坦克、枪枝的战争里,剑技被视为最后手段。人们必须再次好好面对、重新检讨剑技。而负责这工作的,便是如慎介这般的部分剑道家。

接着,慎介所在的埼玉训练设施遭受空袭而全毁——家父成了不归人。他为了指导战技化的剑道,受燃烧弹焚烧死去。而这场战争则因原子弹落幕,慎介等人负责的「剑道的战技化」对战局毫无影响便结束了。真是愚蠢至极的故事。

后来典光这么说:

「若用一句话形容慎介,他是个天才。仅仅一星期便学会仕挂和纳,二十岁时赢过我。真的是失去了一个可惜的男人……我啊,很想将这道场传给慎介哪。」

然而,不论我如何请求,典光都不想再谈论慎介。「他是个天才,二十岁时赢过我,想让他继承。」我所得到的家父慎介样貌便藉由那三句话成形,显得相当模糊。

其他的,只有奇蹟般倖存没烧毁的几张照片。

身为亲生儿子的我总不好这么说,但桐谷慎介这个人,看来是个不可多得的美男子。

我以前非常讨厌姑姑——宇多岛佳美。

佳美是典光的女儿,她的夫婿经营製造业。具体而言是个做什么事的人,我并不清楚,但总是个显得很富有的男人。

是的,当时我认识的成年男性,只有典光和成人道场学生、学校老师,此外顶多是附近的商家老闆,或是寺院的和尚。和那些人相较,宇多岛智弘这男人给我一种在闻到汗味前会先飘来铜臭味、披着肉眼见不着的「邪」的印象。

典光与母亲总是极为殷勤地款待对方。将艰苦的家计状况先摆一旁,儘可能端出美酒料理。

隆明和我只有一开始会打个招呼便马上离席。当家母也离开客厅后,便只管打理杂事。

说实话,不只是宇多岛夫妇,我连和他们谈笑时的典光都非常厌恶。他的声音莫名开朗,对智弘说着客套话,对佳美则不断聊着往事。儘管我没看着,但自然而然会听到谈话。这是间大不到哪去日式住家,尤其是醉汉的咆哮声更能清楚传至每一角落。

这感受我毫不隐瞒地向隆明传达。

「我讨厌……那些家伙。」

哥哥正将柴放入洗澡烧水的灶之中,他的侧脸没有呈现任何感情。

「……这样啊。」

「那哥哥你呢?」

灶里的柴倾倒,火的粉末飞散。

哥哥闪避似地些微侧过了脸。

「……我也不喜欢啊。可是……」

待火的粉末平息,他再度注视着灶之中。

「可是什么啦!」

哥哥沉默了一会儿。

「你到底在可是什么啊……说起来,我也讨厌和他们一起喝酒的老师。难看死了……那样子连我都斩得了。」

他那细长的眼睛缓缓朝上盯着我。

「……玄明(Yosiaki),少说不经大脑的话,他们可是亲戚和家人啊。」

「啪!」木柴裂开了。

「那又是什么意思?我会斩该斩的,管他是师长还是家人!」

这个嘛,若问到年轻的我是不是个想法有的危险的人,我想或许是吧。

相对地,哥哥总保持冷静,个性稳重。当他劝诫我时也绝不会流于情绪化,总是那种细心教导的态度。

「……你知道这间道场是谁建的吗?」

「津田修身吧,我已经听到耳朵都要长茧了。」

「不对。」

哥哥再添一根木柴,接着起身。

「……我说的是这间新道场。拿出资金建盖现在这道场的,不是别人,就是宇多岛姑丈。虽然只要把这座山的一部分卖掉,便能勉强凑出盖房子的资金,但老师说那么做不好。他说因为这是代代守住的土地,因此哪怕只是一部分,也不能脱手……结果,是宇多岛姑丈出了这份力……不只是这样,从终战到开始办挠竞技教室为止的七年里,我们家没有任何收入。你以为这段期间里,我们是靠谁的钱吃饭?」

此时隆明是二十岁的大学生,我则是十六岁的高一生。这显示出我对社会和经济的看法,与实情有很大落差的事实吧。

「难道说……那也是宇多岛的?」

「没错。我们没有说宇多岛姑丈坏话的资格,还有……我也绝不允许有人说依赖那个人的老师的坏话。」

突然揭露了那种事,我也无法「是这样子啊」地心怀感恩之情——至少当时的我是如此。

「就算是那样……我还是很讨厌,尤其是那个女人……我实在无法认为她是桐谷家的人。化着浓妆,还张着大嘴笑,简直就像酒女。看了真不爽。」

然而,这并非我诚实的心情。

事实上,宇多岛佳美是个大美人,不论是服饰或化妆都非常时髦,只要和她错身,就会传来未曾闻过的舒服气味。

我不过是对于佳美和母亲活在同一个时代,且同为女性的这项事实感到排斥。

母亲平时穿着白衬衫,以及没有图案、色彩朴素的裙子。她几乎不化妆,似乎也没有香水。不过,那也是无可奈何。清晨她比我们早起,先是準备饭菜,练习结束后还有道场的清洁与洗衣。中午代替年迈的典光照顾田地;当练习持续到晚上较晚时,甚至还会準备道场门生的晚饭。

对这样的母亲……

「大嫂也来东京玩玩吧。那个啊,SOGO也盖起来了,我想一定得带妳在有乐町逛逛呢。」

佳美厚颜无耻地说道。

我要斩了她——儘管没想到这地步,但我总时常想踢她一脚、让她摔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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