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闻到了酱汁的烧焦味道。光是这样就已经很香了,但除此之外还瀰漫着酱油和油的味道,以及砂糖融化的甜香,杂七杂八的味道全都混在一起,实在不太好闻。今天有祭典,本市最大的马路从傍晚就禁止车辆进入,路旁挤满了挂着色彩鲜艳帘子的摊贩。在摩肩擦踵的拥挤人潮中,我悠哉地走着。
我读的学校船户高中就快要考试了,校方特地叮咛我们「现在应该专注于学业,不要因为有祭典就一直跑出去玩」。
致力于追求小市民之道的我,小鸠常悟朗,该怎么看待这条禁令呢?
若是以为「禁止的事就不做才是小市民」那就太天真了,真正的小市民应该说「规则就是用来打破的」,照样在晚上跑出去玩,看到老师或辅导员再偷偷摸摸地躲起来,这样才对。所以我现在正在逛摊贩。
麻烦的是,我根本看不到任何感兴趣的东西。虽然我觉得在祭典上兴奋过度地花很多钱买些不必要的东西才是小市民该做的事,但是面对这些廉价商品,我完全鼓不起食慾和物慾。我只是冷冷地看着摊贩,心想站前小巷里卖的章鱼烧还更便宜、更好吃,所以一点都兴奋不起来。也罢,纯粹来体验一下祭典的气氛也好啦,虽然这气氛充满了酱汁、酱油、油、砂糖的味道。
暖风徐徐吹来。这不是由于摊贩的铁制煎盘,而是因为已经到了夏天。光看有这么多人上街,今晚想必可以过得很舒服。
七月。即将来临的考试是第一学期的期末考。我的成绩说得谦虚点是中段的前面,说得骄傲点也不过是前段的尾巴,就算训导处不特别要求,我也不能只顾着玩。勤勉地度过了一年高中生活后,到了二年级就要渐渐面对现实,开始考虑升学或就业了。嗯……虽然也没有急迫得像是火烧屁股啦。逛摊贩还是得适可而止,毕竟考前熬夜念书也是小市民的本分。
「……喔?」
我在烤鱿鱼的摊贩前看到了熟人的面孔。那是高一时和我同班的某某,他个性随和,聊起来很轻鬆,所以我在学校经常和他说话。他今晚还弄了个梳高的髮型,看似卯足了劲。他的T恤上写着一些字母,但那不是英文,所以我看不懂。某某自己看得懂吗?如果那是德文或某种语言的髒话该怎么办啊?无所谓啦,反正别人也看不懂。我正在想这些事的时候,突然和买了鱿鱼脚的他四目相对。
我抬起手,虽然他多半听不见我的声音,我还是说:
「嗨。」
他也做出相同的动作,只是这样。我随即走开,把某某的事抛诸脑后,我想他应该也一样。我不是因为他身边贴着一位班上的女生才不好意思打扰他,而是因为我们没有熟到连在校外都会往来。我们两人对此应该都是心知肚明。
我们并不是讨厌社交,只是对高中生来说,在学校这个小世界的里面或外面本来就是两回事,无论是人际关係、时尚,还是性格。说不定校内校外的差别还大过在家和外出的差别。到了校外,就会完全变成另一个人。
其实我一路走来已经看到好几个认识的人,有些是船户高中的学生,有些则是很久以前在鹰羽中学见识过我那糟糕性格的人,我对他们都只是点头打招呼,有些甚至假装没看到,直接走过去。这种程度的礼貌性疏离不只是小市民该有的修养,更是一般人的生活常识。
我在学校里不算孤僻,但是到了校外还会交谈的对象只有一个。
那人叫堂岛健吾,是个既有力气又有义气的壮汉,他刚进高中时只有脸是方的,这一年来练得越来越壮,现在连身体看起来都是方的。其实我们算不上亲密,何止不亲密,根本可以说是疏远,但可怜的健吾老是不懂得看气氛,所以不知道在校内校外有不同的礼仪。
反正今晚人这么多,不可能刚好撞见他的。我正在思考买个鸡蛋糕或糖炒栗子之后就回家,突然有人从后面拉住我附扣T恤的衣领。
我被勒住脖子,顿时发出青蛙般的哀号。这是怎么回事?该不会是有人来找碴吧?我回头一看……
「……咦?」
是狐狸。
一个白底红边的狐狸面具从我肩膀的高度仰望着我,面具上有长长的鼻子,左右各有三根黑黑的鬍鬚。
祭典摊贩确实少不了面具摊子,不过这个面具并不是路边摊卖的那种塑胶玩具面具,而是木头雕刻的真家伙……这是怎么搞的?
戴着狐狸面具的是一个穿浴衣的娇小女孩,她的浴衣是浅粉红色的,上面有描着金边的白色牵牛花,从袖口伸出的右手抓住我的衣领,左手自然垂下。照这样看来,这个面具不需要用手拿,而是用绳子之类的东西绑住。虽然是充满解放感的祭典之夜,穿浴衣、戴狐狸面具也太经典了吧。
夏夜,人山人海的祭典上,稻荷大神的使者突然出现。不过牠找我这个平梵谷中生要做什么?我满心都是疑问。
我挥开抓住我衣领的那只手,稍微蹲低身子,把视线移到和对方相同的高度。
「怎么了,小妹妹?妳和妈妈走散了吗?」
……我的小腿骨突然感到一阵剧痛。穿浴衣的女孩似乎对日式传统风格很执着,连脚下穿的都是有着高高木齿的黑漆木屐。那木屐又重又硬,而且踢到我小腿的是尖角的部分,我痛得都叫不出来了。
眼角浮现泪光。
我丢脸地抱着小腿跳来跳去,忍不住抱怨:
「妳踢得太用力了啦……小佐内同学!」
穿浴衣的女孩用双手抓住狐狸面具,轻轻摘下,露出了如乌鸦羽毛般乌黑的齐肩短髮。这髮型太古典了,所以我不会叫它鲍伯头,而是妹妹头。细细的眼中是纯凈的眼眸。小小的嘴巴。这是一张如假包换的童颜,一张孩子的脸。我在男生之中不算特别高,而她的身高只到我的肩膀,不认识的人看了一定会以为她是跟亲戚大哥哥一起来逛摊贩的小学生。
但这女孩已经高二了,她叫小佐内由纪。
小佐内同学和我从国三的夏天就在一起了……或许是因为这样,我没有注意到小佐内同学也稍微长高了一点。她明明戴着狐狸面具,为什么我还认得出她呢?说穿了很简单,会戴着这么有民俗风格的面具,还会突然拉住别人衣领的女生,在我认识的人之中只有小佐内同学一个。
小佐内同学捂着嘴,睁大眼睛。
「对、对不起,我不习惯穿木屐踢人,所以没有踢好……」
「那妳习惯穿什么鞋子踢人啊?」
她的头和狐狸面具一起摇动。
「啊,我不是那个意思啦……对不起,很痛吗?」
虽然我被踢时痛得眼冒金星,但还不至于痛那么久。我放下脚,挤出笑容。
「还好啦。」
「是吗……」
小佐内同学无力地低下头。
「可是,你说的话真的伤到我了……所以你可以原谅我吗?」
「无所谓啦。」
「太好了。」
小佐内同学温和地笑了。阿哈哈,太假了,小佐内同学才不会为了这点事而受伤咧。会让她受伤的事,应该是,那个……更严重的事。
她把脱下的狐狸面具绑在脑袋右侧。那似乎是用风筝线绑的,因为线太细,所以不太好绑。不过……
「妳这东西是在哪买的啊?」
「啊?你说这个面具?」
小佐内同学一边把风筝线绑成蝴蝶结,一边瞟着我。
「我是在木工的店面看到的。因为很可爱,我就忍不住买下来了。」
据我所知,小佐内同学鲜少觉得什么东西可爱。说得更正确,她不会胡乱把「美丽」或「感兴趣」的东西形容成「可爱」。如此说来,小佐内同学似乎真的认为这个彷彿会出现在梦中的白狐面具很可爱。
……算了,不要随便批评别人的喜好。
好不容易绑好风筝线后,小佐内同学把双手交叠在背后,微笑着说:
「小鸠,我们一起走走吧。」
「啊?」
我有点疑惑。
我说会在校外跟我热情交谈的人只有堂岛健吾,这是千真万确的。
虽然我和小佐内同学经常一起行动,但是都有某种目的。我和小佐内同学共同拥有的最大目标就是近在眼前却始终抓不到的六等星───「小市民」。我们渴望每天过着平静的生活,并且坚决躲避妨碍平稳生活的所有事物,此外,我们还会为了儘早清除麻烦或可能成为麻烦的一切事物而互相利用。
那么,小佐内同学会想在祭典的夜晚和我一起走在大街上,到底有什么企图?我猜不出来,但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我发现小佐内同学朝我右边瞄了一眼,立刻就猜到了她的想法。
「前面是不是有妳不想撞见的人?」
戴在脑袋右侧的狐狸面具稍微遮蔽了小佐内同学的脸,而我走在她的左侧,所以她若是低头盯着木屐走路,别人只有从正前方才能认出她。更何况她打扮得这么传统,更不容易看出来。
如同在肯定我的猜测,小佐内同学确实低着头走路,连回答的时候都没抬头。
「嗯。」
「是同学吗?」
「以前的同学。」
在人潮之中停下脚步会挡到别人,所以我继续往前走,小佐内同学也随着我的步调跟来。即使在祭典的嘈杂声中,她那黑漆木屐喀啦喀啦的脚步声还是清晰可闻。
「只要掉头就好了嘛。」
「我的脚踏车停在前面。」
「喔……」
那就没办法了。
因为小佐内同学低着头,所以我听不太清楚她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大概在说:
「能遇到你真是太好了。」
「妳在找我吗?」
「因为你说过会来,我心想说不定会遇到你……但我没有抱着太大的希望。」
「的确,今晚人太多了。真亏妳找得到我。」
我差点说出「而且妳这么矮」,赶紧把话吞回去,否则说不定又要被踢了。
对了,我好久没跟小佐内同学一起走在街上了。最后一次是什么时候呢……我试着回溯记忆,却想起了很不妙的事。应该不只有那一次,但我却想起已经过了一年多、发生在去年春天的事。那次我碰巧在路上看到了刚买新手机的小佐内同学。
唉,想起不愿回忆的事了。那天我说要请小佐内同学去吃配上店家自製果酱的美味优格,那个约定直到今天都还没实现。都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小佐内同学还记得吗?如果她还记得的话……现在还不迟,我最好先想个打圆场的方法。小佐内同学可是非常热爱甜食的。
小佐内同学第二喜爱的就是甜食,只要是为了甜食,在体力和资金许可的範围内,不管多远她都愿意去。
……至于小佐内同学第一喜爱的事物,其实是「复仇」。
小佐内同学的外表虽然柔弱,但她就像是善于反击战术的拳击手,会为了狠狠地反击而等待对方的进攻。她很想埋葬这种性格,埋葬身为「狼」的自己,所以她才渴望当个小市民。
而我非改不可的性格则是天生喜欢插嘴别人的事。正所谓旁观者清,我老是对别人的事情指手画脚,在没必要的情况下卖弄小聪明,装腔作势地展示自我,经常惹别人讨厌。这种「狐狸」般的作风正是我必须用「小市民」的原则去埋葬的东西。
……在去年春夏之际,我和小佐内同学揭发了一桩伪造假证件的犯罪,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们的行动,有五个人遭到了逮捕。这绝对不是小市民该做的事。后来我们深深地反省,从那年夏天以来的一年都过得很低调,差不多已经坐稳了「小市民」的宝座。
「啊!」
小佐内同学突然叫了一声,指着某处。我还以为发生什么事了,转头一看,原来是一个棉花糖摊子。
她悲痛地扭曲着表情,挤出声音说:
「我忘记吃棉花糖了!」
我在这祭典之夜是出来散步的。
不过,小佐内同学似乎是出来大快朵颐的。
明知自己不解风情,我看到她那期盼的模样还是忍不住泼冷水。
「小佐内同学,妳知道棉花糖的成本是多少吗?」
「……」
「妳知道砂糖有多便宜吗?妳知道多么少的砂糖就能做出棉花糖吗?」
小佐内同学用力踏了一下木屐,抬起原本低俯的脸,坚定地说道:
「贵或便宜不是重点……我就是想吃棉花糖嘛!」
没想到她如此坚决,这反而是我不对了。
如今小佐内同学的右脸被狐狸面具遮住,左边被我遮住,前方又被巨大的棉花糖遮住,在全方位的防守下走在人群中。她踩着木屐前行,不时咬一口棉花糖,脸上笑咪咪的。我本来以为她买棉花糖是要当作面具来遮脸,看样子是我想太多了。
小佐内同学顾着吃棉花糖而越走越慢,我只好配合她放慢脚步。基于身高的差异,我的步伐本来就比她大,还要配合她慢慢走实在不太容易。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悠哉悠哉地走着,其实一边偷偷地打量四周,因为我对小佐内同学「不想撞见的人」很有兴趣。
顺带一提,小佐内同学说她的脚踏车停在前面,所以就算前面有她不想撞见的人还是得过去,这话是骗人的。小佐内同学穿的是浴衣,如果要骑脚踏车,就得把下襬掀起来。
就算掀起下襬,顶多只能看到小腿,跟制服裙子差不了多少。要这样想也很合理,不过她脚下还穿着木屐,即使穿着浴衣骑上脚踏车,穿着木屐还是很难踩踏板。如果她一定要坚持日式风格,也可以改穿草鞋,但小佐内同学还是穿了木屐,可见她一定不是骑脚踏车来的。
如果没有骑脚踏车来,她还要遮遮掩掩地走过去,唯一的可能性就是「虽然不想被对方撞见,还是想要看看对方」。既然那人这么特别,我也想看一看。
小佐内同学应该有什么理由吧。这是一定的,如果没有特别的理由,她铁定不会叫我一起走。不过,我不知道理由是什么,目前没有更多线索能供我推测。
……算了,反正应该不会是多大的理由。我们的目标是成为「小市民」,既然会这样想,就代表我们自我意识过剩,觉得自己并不平凡。把小不拉叽的东西想得巨大无比,还惊慌失措地想着一定要做些什么才行。我们如此自我膨胀,如此不踏实,就像棉花糖一样。
我不断地左顾右盼,藏在棉花糖后面的小佐内同学就问道:
「你在看什么啊?」
「喔喔,没有啦,我只是在想买了糖炒栗子就要回家。」
我并非完全在说谎,至少有一成是真心的。小佐内同学歪起脑袋,包在竹籤上的棉花糖也以相同的角度倾斜。
「前面没有糖炒栗子喔。」
「是吗?算了,反正我也不是非得吃到不可。」
小佐内同学说的没错,前面的摊贩只有奶油马铃薯、打靶、捞弹力球、巧克力香蕉、卖气球的,然后就没了。我拿出手机看看时间,比我想像得更晚。我还得準备考试,差不多该回家了。
我停下脚步,正想道别,小佐内同学停下了啃食棉花糖。
「对了,小鸠,你暑假有什么预定行程吗?」
第一学期期末考考完以后当然就是放暑假了。至于我的预定行程嘛……
「没什么。妳呢?」
「唔……」
小佐内同学抬头想了一下,又舔了舔棉花糖,微笑着说:
「我啊……有一种很棒的预感喔。」
看到她的笑脸,我也回以微笑。
对暑假有很棒的预感吗……
身为小市民,应该可以期待为夏天留下美好的回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