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约好的时间到来之前,我一直在图书室看书。
升上高中以后,我就很少去图书室了。我不是个爱读书的人,不过别人看到我泡在图书室里,一定会觉得我很爱看书吧,正所谓模仿坏人杀人就会变成坏人,假装聪明也会变得聪明的。我不是在模仿爱书人,也不想要模仿坏人,更不打算假装聪明,藉由否定这一切而达成的崇高生活才是我一心追求的「小市民」。
我看看墙上的时钟,发现时间差不多了,就从座位上起身,正想把刚刚拿的小说放回书架上,突然发现百叶窗的缝隙之中透着红光。暑假结束后,白天逐渐变短,现在已经是黄昏了。这种情况每年都会发生几次,夕阳余晖鲜红得有些恐怖,几乎令我眼睛发痛。
红光洒在整个走廊上,一路照到细长校舍的底端。我在走廊上走着,一边想着放在口袋里的纸条。
这张纸条不知何时出现在我的课桌里,内容是约我放学后在教室里见面。我不知道这纸条是谁写的,也不知道对方的目的,事实上,我连纸条究竟是不是给我的都不确定。我大可不理会这张纸条,不过人家都邀请我了,心惊胆战地前去赴约才是小市民的作风吧。
离校时间将近,走廊上只能看见稀稀落落几个学生。我升上高二已有五个月。到了九月,气温已经渐渐地染上秋意。
在学校里待了这么久,认识的人自然会变多。譬如说,刚才擦身而过的男生是我常碰到的人,我记得他好像是学生会的,或是在某个社团里表现得很优秀。简单说,虽然我看过他,却不记得他是谁。当然,我也不知道他的名字。而他想必也不知道我的事,所以我们只是若无其事地走开,彷彿把对方当成隐形人。
我长久以来努力培养礼貌性的漠然,如今也算是小有成就。我有把握自己在学校里的存在感只到达「对了,好像有这么一个人」的程度,出现很自然,不在也很自然。
说是这样说,但我为什么会收到邀约呢?
我从口袋中掏出纸条。
起初我以为这是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仔细一看似乎不是。这张纸的其中一边有一排小孔,这是从便条本上小心翼翼撕下来的。可见把我叫出来的人会随身携带便条本。
上面写着短短的一行字。
放学后五点半 请独自来教室 我等着你
字写得不算很好,但也不难看。分不出来是男生还是女生的笔迹。墨水是蓝色的,用水性原子笔写的。笔迹挺娟秀的,不过我感觉写字的人不像女生,倒像是个斯文的男生。
从这行字可以找到不少资讯。
纸上写着「来教室」。船户高中有几十间教室,但纸条没有明言是哪一间,只说了「来教室」,想必是指我们二年A班的教室。纸上还写着「放学后」,既然没有指明是几月几日,当然是指今天放学后。
如果写这纸条的是二年B班的学生,为了表明「不是B班教室」,应该会写「来A班教室」或是「来这间教室」,而且对方很难确认我有没有看到纸条,所以必定会写上日期。
由此可见,约我见面的人是我们班上的学生。
红色走廊的另一端有个男生朝这里走来,这人和我互相认识,我们在高一和高二都是同班同学。他个性开朗,跟任何人都聊得来,一起参加过几次班上活动之后,他开始会找我聊天,而我为了回应他的热情,也都会面带微笑地回答。此时我和他都没看彼此一眼,只是默默地擦身而过。我不记得他的名字,好像是岩山还是岩手,我只记得有岩这个字。
我再次望向手中的纸条。
虽然这行字很短,却有很多值得玩味的地方。「独自」和「等着」都是用平假名写的,如果对方是刻意不写汉字,那还挺不错的,这样会显得不那么严肃。但是这人不写汉字也可能是因为平时很少拿笔写字。
我最在意的部分是「独自」一词。为什么要叫我一个人来呢?
应该不是为了避免被旁人看见,就算我一个人来,放学后的教室也不是隐密的地方。先不管这人要谈的事情是否不可告人,如果他不想让别人知道我们见面,还不如约在校外。
对了,我在国中的时候也看过叫我「一个人来」的纸条。
光是想起来就觉得头皮发麻。我以前很爱管閑事,还以为自己有办法解决。为了那些閑事,我好几次被人叫出去,那些纸条大多都写着「一个人来」,但我很少真的独自前往,因为甚至有人指定过我平时不会去的地方,譬如倒闭保龄球馆的停车场之类的,搞不好会发生意外。总而言之,小心驶得万年船。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实在想不到现在会有什么理由会被约出去,所以这短短的一行字才会让我这么困惑。
我,小鸠常悟朗,不过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小市民,一个在班上总是笑脸迎人、却记不得别人的名字、平凡无奇的船户高中二年级学生。
如此平凡的我到底为什么会被人约出去呢?
我翻来覆去地看着那张纸条,希望找到蛛丝马迹让我推敲出真相。被人用匿名纸条叫出去,若是不先搞清楚缘由就傻傻地赴约,实在是太愚蠢了。说是这样说,区区一张纸条也没办法看出什么端倪。大概只能随机应变了。罢了,我总不会在学校里遭人寻仇吧。
夕阳余晖稍微变暗了一些,夜色不知不觉地渗入这片红光之中。我的前方出现一个女学生。我认识这个人,自从进高中之后,我从来没有和她同班过。据我所知,这个女生很擅长交际,交了不少朋友。她看起来比我小,不是看似学妹,根本像个国中生,甚至是小学生,但她真的和我同龄。
当然,我们擦身而过时也没有看彼此一眼。
我知道她的名字。她叫小佐内由纪,是个声称要成为小市民、满口谎言的女生。
2
讨论很快就陷入僵局,就像鬼打墙一样。同样的提议,同样的反驳,只是换了另一种说词。我知道要怎么结束这无意义的对话,只要我接受对方的意见、闭上嘴巴就行了,但我不想放弃。我为对方的不明事理感到气恼,再次开口说:
「我的要求有那么奇怪吗?这件事连报纸都刊登了,该知道的人早就知道了,为什么不能报导这件事?」
「冷静点,瓜野。」
堂岛社长注视着我,盘着的双臂依然没有放下。社长有一张方脸,身材魁梧,个性严肃,若是再盘起双臂,看起来简直像一堵厚墙。但我不能轻易退缩。他的眼神略带一丝不耐,让我更不高兴。
「我很冷静。社长才该多听听别人的意见。」
「我已经听了。」
堂岛社长把靠在椅背上的身体稍微往前倾,并且加重了语气,彷彿在强调这是最后通牒。
「是你没有搞清楚状况。我来整理一下,我们社团做的是校内新闻,而不是大报社的地方版。我们有资格去向警方问话吗?我们能去採访受害者吗?如果惹出什么麻烦,谁该负责呢?是你的父母,还是我们的顾问老师三好,还是我呢?
我了解你想报导我们市内发生的『事件』,但是那对我们来说太勉强了。如果你真的有话想对社会大众说,不如去写信给区域性早报,我记得有个『年轻人心声』的专栏。」
社长这番话并不是讽刺,而是真心劝告,这反而令我更火大。
如果需要向警方打听事情,那就去打听啊,真的想要访问受害者,那就去访问啊,社长何必这样穷担心呢?
「我说过了!这个报导……」
我拍打着摊在桌上的报纸,上面是「不良组织绑架伙伴」的报导。
「有消息说被绑架的人是我们学校的学生,所以这也算是校内的事。这样难道不行吗?」
堂岛社长似乎无意再继续讨论。他叹了一口气说:
「我知道你藏着什么心思,瓜野。如果开了先例,报导了这则新闻,以后你就可以写更多校外新闻了。」
我才没有藏,我本来就是这样主张的。
「这样有什么不好的?」
「够了。这是社长的决定,你想要投票表决也行,总之这个版面要刊登运动会的补充报导。」
我环视社办一圈。
在某处写的笔记,在某处拍的照片,印刷準备室里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杂物,乱七八糟的,根本分不清楚哪边放的是什么东西。船户高中校刊社,社员共有五人。暑假之前高三学生还没退社时,社团里还有学姐,但现在全都是男生。
担任社长的是高二的堂岛健吾,他体格壮硕,看起来像运动健将,而且长相威严,气势强大,但他在我眼中只是个保守分子,不然就是个胆小鬼。
门地让治,同样是高二的,他不会和我们高一的混在一起,但他和堂岛学长也没有走得很近,老是卑微地低垂着视线,整天装模作样的拿着书看,多半是学术类的新书,而且全是六百圆就能买到,书名清一色都是「为什么○○会╳╳呢」。
岸完太,高一,弔儿郎当的家伙,他那挂着一大串饰品的手机老是噹噹噹噹地响。他一到放学就用髮蜡把头髮梳得直竖,简直把我们的印刷準备室当成他的梳妆室。
最后一个是高一的五日市公也,他不像岸完太那么不可靠,该写报导就会乖乖地写,他喜欢察言观色的个性让我觉得不太顺眼,但他的个性还算认真,坏就是坏在太过畏畏缩缩。
这四个人之中没有一个人是支持我的,我在船户高中校刊社里孤立无援。
我不怕受人孤立,写报导本来就是一个人的事,但若拿不到版面,就什么都不用谈了。为什么每个人都这样呢?我没有把握一定会成功,但这只不过是社团做的校内报刊,失败只要再改就好了。他们不这么想吗?
「……我知道了。」
我什么都不想再说了。我现在能做的事只有愤慨地冲出社办。
怒气腾腾地回到教室后,同学面带苦笑地说道:
「嗨,这番白费工夫真是辛苦你了。」
我一屁股坐在他的椅子上。
「少讽刺我了。看来你早就猜到结果了。」
「当然,就算猜不到,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了。」
「都写在我的脸上了吗?」
他用拇指和食指比出一小段距离,像是在说「一点点」。
冰谷优人。他是我国中时代在补习班认识的朋友,在高中和他同班时,我还挺开心的。他不是面无表情的人,但若他静静地坐着,看起来就像满腹忧愁。他中性的长相连男生都会觉得很秀气,因此他常常被人调戏。
不过我欣赏他的地方并不是外貌,而是脑袋。
他对任何事物的理解速度都快到惊人。我是靠苦读才考进船户高中的,而冰谷却是毫不费力地考上。他不光是自己成绩优秀,他还很会教导别人,我在补习班的时候也受过他不少关照。
如果他的气势再强一点,应该做得出更有趣的事,可惜他怕东怕西,一直挂着笑容,避免做出任何引人注目的事。他现在也一样面带笑容。
「我明白你的不满。我们学校校刊社做的事情确实很无趣。」
「就是说嘛。」
我握紧了拳头。
「现在的高中很少有校刊社,这是多么难得的事,可是我们除了照抄去年的报导之外,什么建树都没有。」
「应该不是照抄吧。」
冰谷轻轻地耸肩。
「校刊社是在报导学校的例行公事……只不过今年的例行公事和去年一模一样罢了。」
「结果还不是一样!」
今年的九月号是以运动会的报导为主,去年的九月号当然也是,前年的也一样。我知道这是无可奈何的,校内的报纸当然不能不报导运动会,但也不需要用所有版面去报导嘛。如果不能加入一些自己的创意,那还有什么乐趣呢?
我对这件事非常不满。光报导校内的事,内容根本不会有变化,应该要拓展範围才对。题材我都準备好了,就是暑假髮生的绑架案,只要社长点头,我立刻就能写好,若再加上採访,还可以做成系列报导。
但是我的提议却被否决了,堂岛社长根本不听我的意见。看到我这忿忿不平的模样,冰谷脸色愁苦,彷彿认为我是个令人头痛的家伙。
「我早就说过了,没用的。」
如果我问他为什么觉得没用,他一定能说出一大堆理由,而且我一定会同意。
不,其实我也知道再怎么吵都没用。我进入船户高中已有半年,足以让我摸透校刊社的习性了。
我已经明白,那个社团里没有一个人想改变现状。可是……
「你觉得没用就不会做了,但是依照我的个性,我就算觉得没用也要做。」
「真有个性。」
我知道他是在嘲讽我,但我才不会就此罢休。
「那我问你,冰谷,你也读了三年国中,对吧。」
「是啊,那是国家的教育方针嘛。」
他似乎不明白我为何转换话题,但调侃的语气依然没有改变。
「甚幸,我读了整整三年。」
「那你在这三年之中做过什么特别的事吗?」
冰谷稍微皱起脸,似乎不想听我讲大道理。但我还是继续说下去:
「我什么都没做过,三年都是在读书和参加社团,就这样而已。我绝对不要再浪费三年。我下定这个决心已经是半年前的事了。你的数学很好,应该知道高中三年只有六个半年吧。」
不过冰谷的语气还是一样轻佻。
「你有这种雄心壮志是很好,不过你把校刊社当成手段好像不太对。如果你真的想建立丰功伟业,应该选个更主流的方法吧。」
这句话戳中了我的痛点。冰谷看我沉默不语,就挥挥手说:
「好啦,我支持,我永远都会支持的。」
他这说法像是不管对任何人都会支持。
老实说,我不希望冰谷只是支持我,我更希望他成为我的战友,但我的自尊心不容许我说出这句话,所以我依然只能愤慨地走出自己的教室。
3
我的直觉出错了。我看到纸条上的字还以为是男生写的,结果放学后在教室里等我的却是女生。
夕阳余晖不再鲜艳得刺眼,颜色渐渐变得黯淡。那个女生站在窗边,窗户是打开的。外面的风似乎很大,她的夏季制服领巾在风中摇摆。
我认识这个女生,她是我的同学,所以我的推理还是猜中了一部分。但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也不知道她为何约我见面。她说:
「刚好五点半,你很準时。」
她的声音柔和又成熟。听起来很耳熟,说不定我们高一的时候也是同班。
我本来很担心会遇上麻烦事,既然对方只是一个女生,应该不需要紧张吧。我甚至想过,若是收到信就傻傻地独自赴约,说不定会被人绑起来。
「因为有人约我见面嘛,当然要懂礼貌。」
听我这么说,那女生就笑着关上窗户,往我这里走了几步。
「对不起,这么晚还约你见面。」
「还不算很晚啦。」
沉默片刻后,我等得有些不耐烦,就直接问道「那妳找我有什么事」。她又往我走了一两步,双手在胸前合十。
「我有些事情想要问你。」
「问我?」
我现在不再觉得自己是无所不知的,因为我已经不管别人的閑事了。我的心底泛起一圈圈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