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八日星期五。电视新闻报导,连续纵火犯在作案时被当场逮捕。
嫌犯冰谷优人还未成年,所以新闻只说「本市的高中生(17岁)」。
抓到纵火犯的勇敢少年连名字都没说就离开了。
帮忙报警的路过男性说「他好像也是高中生」。
因此,顽劣少年和勇敢少年的事迹一起流传开了。
不过木良市连续纵火案还没有罪大恶极到足以被长期大幅报导。
事情过后,社会大众遗忘的速度快到令人惊愕。
接着,暑假结束,秋天到来。
在约好的时间还没到时,我一直在教室看《船户月报》。
第二学期的开学典礼没有分发《船户月报》,之后好一阵子都无声无息,我还以为九月号取消了。过了很久之后,《船户月报》才像是突然想起似地发下来。我可以猜到延迟的理由,所以并不觉得奇怪,至于班上的其他人嘛……大概从一开始就对校内刊物不感兴趣吧。
採访活跃的体育类社团。园艺社的义工活动。报导内容四平八稳,和从前一样无聊。我在看的当然是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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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十六日 船户月报 第八版专栏)
本专栏从今年二月开始持续报导连续纵火案,在此报告案件的后续发展:八月八日,嫌犯在纵火时被人发现,遭到逮捕。不能更早抓到人虽然有些遗憾,但市镇範围太广,要抓人并不容易。新闻提到嫌犯说「放火是为了排解郁闷,(每次放火)看到朋友为此闹翻天的样子也觉得很有趣」。嫌犯当然有错,但是闹翻天的人或许也该负些责任。如此说来,本专栏也得好好反省才行。(五日市公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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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几遍,我还是只能干笑。
五日市似乎积怨不少。全国性的大报社都有提到「放火是为了排解郁闷,(每次放火)看到朋友为此闹翻天的样子也觉得很有趣」这句话,电视新闻节目还下了注脚,像是「现今社会人际交流日渐薄弱,只能用这种方式和他人建立关係」之类的。
他一开始只是个普通的纵火犯,因为每天上补习班,被期待当个秀才,就是所谓现今社会云云的理由,总之他会纵火只是一时兴起,只不过是每月做一次小小的坏事,让自己排遣心情。他没有考虑太多,所以一开始放火都是在市区西边。他家就在那一带。
我早就想过,纵火犯固定在星期五深夜放火,应该是因为他星期五都要补习到深夜。虽然我想到这一点,却没有想到「八月是暑假,补习时段会改变,可能不会继续在深夜纵火」。这都是我的疏忽。
我不清楚生活于现今社会是有多辛苦啦,总之冰谷后来继续纵火是因为期待瓜野的报导,而且他还依照瓜野报导的地点来纵火。瓜野根据「防灾计画」写了报导,得意洋洋地发表,冰谷照着作案之后,想必会去向瓜野说:「太厉害了!又被你说中了!」冰谷才不是因为「看到朋友闹翻天的样子觉得有趣」,而是打从心底看不起瓜野,故意戏弄他。照这样看来,瓜野发现的「铁槌痕迹」也很可能是冰谷故意弄给他看的。
说不定他只是个连发泄情绪都得发泄得很自律的可怜罪犯,所以才要让别人帮他写犯罪计画。
或许两者都有吧。
瓜野一直被朋友玩弄于股掌之中,暑假又被以为正在交往的女生狠狠教训了一顿,这个月还被原本以为是属下的同学在报导里出言讽刺,现在他一定觉得人生黯淡无光,而且他直到不久之前还自认为是个难得的人才。想到他今后的情况,我就不由得感到同情。
我看看墙上的时钟,时间差不多了。我站起来,把手上的刊物放进书包。窗外还很明亮,风中已经带有秋天的味道,但白天还很长。
我到了走廊上。还有很多学生留在学校,擦身而过的人我几乎都不认识,只有一个女生一看见我就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是吉口同学。
吉口同学搜情八卦的能力在这次的事件里提供了有力的协助。虽然她没有名气,乍看只是个普通的女学生,但还真不能小看她。想到这里,我突然觉得或许到处都有不能小看的人才。在这间小小的学校里,有能之人步步高升,无能之人逐渐沉沦。好像连我都开始觉得世道兇险了,不过这不是重点。
吉口同学大概已经知道我和小佐内同学恢複关係了。
擦身而过时,吉口同学低声说了一句:
「干得好!」
从她的角度来看,我就像是从瓜野手中抢回小佐内同学的胜利者。以前的我会觉得无所谓,因为我和小佐内同学只是互利互惠的关係,传出八卦反而对我们比较有利。
如今……
我真不希望这种误会越传越大。
我搔搔脸颊,一边如此想着,走下楼梯,就发现小佐内同学在校舍门口等我。看到她一副百无聊赖地靠在墙边踢着地板,我赶紧跑过去。
「抱歉,让妳久等了。」
小佐内同学慢慢摇头。
「没关係,我喜欢等人。」
「今天打算做什么?」
她传了讯息约我见面,但没说是什么事。小佐内同学的讯息一向很简略,今天传来的也只有短短一句:「四点校舍门口?」我很了解她,所以并不介意。
「跟你说喔,『樱庵』开始供应秋季限定的栗金饨了,可是一个人去那间店只能坐吧台,我想要在包厢里慢慢享用……」
意思就是要我去凑人数吧。
罢了,这也很符合小佐内同学的作风。
我来过日式甜点店「樱庵」,那是去年的事,当时也是跟小佐内同学一起来的。我曾经想过要带仲丸同学来,当时我们正在附近散步。结果我们到底有没有来呢?我不太记得了。
位于老旧大楼一楼的「樱庵」以红黑二色为装潢基调,令人联想到黑漆和红颜料。我们两人走进店内,女服务生就建议我们去坐包厢。
墙上挂着「秋季限定栗金饨上市」的短笺。我心想,就是这个吗?小佐内同学拿起菜单仔细端详。她的表情如此认真,我都怀疑上面写的是密码了。她看了很久之后,放下菜单,叹着气说:
「冰淇淋就留到下次吧。」
她像是在劝告自己。以她的能耐,就算要一口气扫光栗金饨和冰淇淋也没问题,有什么好烦恼的呢?这是她的某种坚持吗?
穿着日式围裙的女服务生先帮小佐内同学点餐。
「请给我栗金饨抹茶套餐。」
「我也要一样的。」
可能因为是期间限定商品,栗金饨套餐要价不斐。算了,偶尔吃一次也还好。
我们聊着天气和考试的话题打发时间,过了一会儿,栗金饨套餐用托盘装着送上桌。装抹茶的杯子好像是白志野(注4),方形的漆盘上放着两颗栗金饨,颜色是暗黄色,体积颇大,形状是包在布里捏成的,上方尖尖的小角很可爱。旁边附上小竹籤,这的确比汤匙或叉子更加风雅。
「喔喔,终于来了……我等了好久。」
小佐内同学感动得像是在沙漠中看到了一滴水。
「妳这么期待啊?」
「嗯。上次跟你聊过之后,我一直好想吃。」
「上次?」
我们有聊过栗金饨的事吗?见我歪着头思索,小佐内同学拿着竹籤的手停住了。
「啊,抱歉,我没跟你说过。」
原来如此。她应该是跟瓜野说的吧。
仲丸同学曾经为了我很了解咖啡厅而对我发脾气,她说我太迟钝了。被她这样批评,我并没有生气,只是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总之我先从抹茶开始,小佐内同学则是迫不及待地直接吃栗金饨,她切下半块,用竹籤送进口中。
「呼……」
她露出恍惚的神情,毫无戒备地笑着,令我忍不住开始幻想邪恶的情节,心想现在刺杀她一定会成功。
我也切了半块栗金饨送进嘴里。
喔喔,果然。
真的很好吃,栗子的风味在口中扩散。我常吃糖炒栗子,但这是我第一次吃栗金饨,感觉以前吃过的栗子都被比了下去。栗金饨的味道并不重,而是有着细腻的风味,好吃到令人自然而然地露出微笑。
虽然甜度不高,但又不是完全不甜。绵密的口感在嘴巴里翻腾,湿润而不黏,也不会干到在嘴里碎成粉末。可能是因为栗金饨不像西式甜点一样饱含脂肪,吃起来一点都不腻。
日式甜点大概比西式甜点更符合我的口味吧。在小佐内同学介绍给我的甜点之中,这道栗金饨可说是数一数二的美食。
「真棒……」
小佐内同学喃喃说着,喝了一口抹茶,然后像是终于恢複意识,视线也有了焦点。
「没想到这么好吃。」
「比以前的都好吃吗?」
「嗯。今年的特别好吃。栗子的季节才刚开始,之后或许会更好吃。」
她把另外半块栗金饨又切下一半,慢慢地享受。我可以理解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因为囫囵吞下太糟蹋了。
片刻以后,我和小佐内同学的盘子里都少了一颗,只剩一颗。我们两人同时拿起茶杯。
我发现,小佐内同学的视线有一瞬间锐利地盯着我盘中的栗金饨。她竟然打我这盘的主意。如果我现在去洗手间,回来时可能只会看到一个空盘吧。我忍不住把盘子往自己移近一点,表达出我的警戒心。小佐内同学轻轻叹了一口气,放下茶杯说:
「小鸠,你知道栗金饨是怎么做的吗?」
我好像在电视上的新年特别节目里看过。我搜寻着朦胧的记忆,回答道:
「好像是用糖水煮的吧。」
「你说的是年菜吧……」
她又露出狼盯着猎物的眼神看着我的栗金饨。
「难道这个看起来像栗子甘露煮吗?」
听她这么一说,眼前这道甜点确实不是单纯把栗子放在糖水里面煮,而是先捣成泥状再捏成球状。可是……
「我记得『村松屋』也有卖一样的东西,好像叫栗茶巾。」
我喃喃说道。
「这个跟那个不一样。」
她如此回答。看起来明明都一样啊……随便啦,可能是这种甜点本来就有很多名字。
小佐内同学喝光抹茶,把杯子放到托盘上,说道:
「这是把煮过的栗子磨成泥,加入砂糖用小火熬煮,只靠栗子释出的水分抓成一团,裹着布捏出形状。你看,很简单吧?」
「听起来是很简单没错。」
「真的很简单,只要有栗子,就能自己在家做。可是……」
小佐内同学又盯着我的盘子。她自己的盘子里明明还有一颗!
「在家里没办法做得这么好吃。这间店应该有自己的秘方吧。」
不可能没有秘方的。或许是栗子和砂糖的品质比较好,若是添加了其他东西,外行人也辨别不出来。
小佐内同学把手伸向竹籤,我以为她终于要吃自己那份了,但她又把手缩回去,用较为冷静的表情看着我说:
「那你知道糖渍栗子(Marron glacé)的做法吗?」
我老实地回答:
「那是什么?」
小佐内同学似乎没料到我会这样说,她愣了一下,然后歪着头说:
「呃,可以说是西洋的栗金饨吧。」
「喔?」
「两者都是栗子做的甜点,但做法完全不一样。」
我沉默地等着她说下去。每次谈论甜点的时候,小佐内同学就是一副幸福洋溢的模样。我不想泼她冷水。
「把栗子煮熟、剥皮、浸泡在糖浆里,这么一来栗子的表面就会裹上一层砂糖的薄膜。接下来要把栗子浸泡在更浓的糖浆里,这样砂糖的薄膜外面会再裹上一层砂糖的薄膜,然后浸泡在更浓的糖浆里……就这样一再重複。」
日本人在煮黑豆的时候也是这样逐渐用更浓的糖水去煮的吧?我没有做过年菜,所以不太确定。
「其实重点不是裹在外面的糖衣,那只不过是砂糖。重点是,在裹上糖衣的过程中……」
我们两人四目交会。
「栗子也会变得越来越甜。」
……喔?
我也放下了茶杯。
「栗子不甜不行吗?」
「也不是不行,但是这样涩味太重了。说不定还是有人喜欢吧。」
「所以才要加糖,让所有人都会喜欢吃。」
「嗯。」
原来如此。
有不同的方法可以让苦涩的栗子变成所有人都喜爱的甜点。
栗金饨是把栗子磨成泥,和砂糖一起熬煮。
糖渍栗子是用越来越浓的糖水浸泡栗子,让栗子由外到内渐渐变甜。
我很清楚。
小佐内同学以略带忧郁的表情问道:
「小鸠,你喜欢哪一种?」
我知道她想表达的意思,遗憾的是我的回答只有一种。我用稍微戏谑的语气说:
「我没吃过糖渍栗子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