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All right, all right, all right, 保持这样,all right……好了stop」
我在市川夏妃的引导下,把AP-1从卡车装货台上开下来,熄灭引擎后呼地叹了一口气。和能放开手脚驾驶的里世界完全不同,在这边还总是得小心不要撞到什么东西,心累得很。
今天,我将停在里世界的AP-1从小樱家玄关前的gate带回这边,把它装运上了夏妃开来的卡车。由于不太想和不怎么熟的夏妃两人同乘一车,我一个人从石神井公园坐电车到了埼玉的南与野——準确地说,因为是离自家最近的车站,所以应该是回来了还差不多。
我从AP-1下来后,开卡车的夏妃也离开驾驶席,砰地一声关上车门,走向我。
「辛苦。那么钥匙就给我保管吧」
「啊、嗯」
把钥匙交给她之后,我回头看了看。夏妃的家——市川汽车维修工场的车库里,连车顶和门都没有的农业机械AP-1混在并排停靠的数辆汽车之间,感觉就像是走错了片场。
穿着工作服的夏妃拿出写字夹板,用圆珠笔在纸上飞快地记起什么东西来。
「那么就是改装发动机以及整体检查,可以吧」
「嗯。零件之类的我不太清楚,你看着来就好」
「一般来说,委託改装汽车的客人多少都有点讲究来着……嘛也行,这边就接下了」
作为之前解决在夏妃家发生的、<三拔>一事的谢礼,我提出了改造AP-1的请求。
去石垣岛的那次借着酒劲买来的这台农机,是我和鸟子在里世界探险的可靠伙伴。既可以装行李,也能在不平整的地形行驶,完全符合我对『两人一起探索里世界』这一目的的要求,只不过……最高时速三公里果然还是太慢了。
抛开这点不谈,它使用起来的确方便得很,都让我俩对它产生了感情。所以为了今后还能继续使用,就得更换引擎、增强马力——这全在我的计画之内。关于<三拔>这起事件,一开始茜理带着麻烦上门的时候还苦恼着怎么办才好,但因此认识了汽车维修工的夏妃,从结果来说还挺不错。而且托它的福,改装费用也给免掉了。
这样一想,嘴角就不由自主扬了起来。夏妃怀疑地望着我的脸,说道:
「因为是之前的谢礼,费用方面基本是由这边支付不错……」
「不好意思哈—」
「我实话实说吧,超出的部分能给多少呢」
「欸?」
「我觉得如果单纯就给它换个发动机的话会出问题的。一旦搭载大型引擎,车体平衡会发生变化,半轴就很容易坏;此外杂讯也会变大,所以消音器肯定得换的。既然你让我看着来,具体费用能安排多少呢」
「……意思是可以追加多少预算吗?」
「对啊。我们家不收人事费之类的。这部分是零件需求超过预期情况下的费用」
「呃……那个,以几万为单位?几十万?」
「啊那就,大致分成十万·二十万·五十万这几种套餐的话,你要哪一种?」
「十、十万的」
「啊,晓得了。安排」
夏妃淡淡点了点头。
「这两周左右让我好好看看,成吧。那么,完事之后我这边会联络的。谢了」
——不是白给的吗?
在敷衍的送别下离开市川汽车维修工场的我,一定是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
2
不是,怎么讲呢。
嘛,算了。没办法。虽然感觉受到了欺骗,但应该也并不是那么一回事。大概吧。
回去的路上去超市买了些熟食作晚饭,在黄昏时分的天空下往家的方向走的时候,我差不多恢複了精神。
倒也是啊。再怎么打算道谢,能承担的金额还是有限度的。要是我不负责任地委託的话夏妃也会很困扰吧。事先跟我说明还算是亲切了。
嗯。
但是总觉得……
怎么说呢,因为一直以为费用全免,所以心里落差很大也说不定。十万、二十万、五十万,三个选项摆在面前,立马就选择了最便宜的十万套餐,这码事也让我在意得不得了。对我来说确实是一笔巨款不错,但那毕竟是在危险的里世界让我们赌上性命的道具欸,事到如今还有必要省钱吗?
我到底会不会做人啊……
闷闷不乐地边想边走着,不知不觉间到了自己住的公寓。
我的房间在一楼三个房间的正中间,一〇二号房。摸索着包里的钥匙踏入一楼过道的时候,我看到一闪一闪的荧光灯下站着一个人影。好像正要打开尽头一〇三房间的门。
草。我暗暗在心里吐了下舌头。明明到现在为止一次都没碰过面的。
也许是我太过在意了吧,在玄关前和隔壁房间的人打照面的话总觉得很不舒服。话虽如此,在这里停下脚步,岂不会让对方认为我过度警戒了吗……
能不能快点进去啊、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放慢步调走近。这愿望落了个空,在邻居好不容易把门打开的时候,我眼看着也要到自己房间门口了。
没办法,我瞥了一眼对方,正準备打招呼时,却注意到一件诡异的事。
邻居伸向门的那只手——袖口往下、从手腕到指尖这一截,格外地……扁平。
『欸』、我抬起头的那一瞬,邻居已经溜进了门内,消失了。门缝一关上,微小的声音也一同无影无蹤,只剩我一人留在昏暗的过道上。
「嗯……?」
我定定地看着隔壁房间的门有一会儿。门把手没有再次转动,也听不见任何声响。
总觉得,看到了奇怪的东西……
我一边思忖着,一边转动钥匙,进入自己房间之后关上了门。
上锁,挂上门链。
脱鞋的同时把灯打开,穿过厨房进入屋内。
被带着灯罩的日光灯照射着、看惯了的六叠间。
把包朝床一扔,超市的袋子往矮桌上一放,再脱下卫衣,用挂在窗帘轨道上边的衣架晾了起来。脱掉袜子丢进洗衣机里,然后在水槽沖了沖手。
拧上水龙头后,我屏息仔细听了一阵……
隔壁的房间里什么都听不见。
「嗯…………?」
我回到屋里,在矮桌前面坐下,从超市袋子里拿出买回来的熟食:竹荚鱼的南蛮渍、白和扁豆,以及栗子饭。再用T-fal的电热水壶烧了水,倒进装了速溶味噌汤的木碗里,加起来就是一顿晚饭。
和鸟子外出就餐会让钱包不堪重负,因此一个人的时候基本上就用超市打折的熟食凑合了——正所谓恩格尔係数的损失控制。儘管家里有微波炉可以加热,但感觉自己习惯了凉的东西,买回来直接吃的情况很多。虽然也可能只是保留了高中时代的恶习而已。
默默吃完后,收拾好容器拿到水槽那边,用水稍微涮过一道后放进塑料垃圾的袋子里;沖洗碗筷后将它们收纳好,关水——再次凝神倾听。
依旧没有声响。
「…………」
我走回房间,坐到桌旁,打开笔记本查看了大学的网站。明天周一,通常情况下都会有课,而且我应该还有篇快截止的报告要交。虽然自己有时也会丧失现实感,但无论是我,还是鸟子,身为大学生也必须得好好读书才行。
老实说,因为同里世界产生了交集,我们作为学生的本分受到了相当大的威胁。乾脆别上学了不也挺好吗、经常会产生这样的想法。万一变成那种情况的话,靠从里世界捡来的东西卖钱也能维持生计了。
想是这么想,也并不意味着讨厌现在的学业——虽然的确在放弃它的边缘反覆横跳;何况也交了学费,于是在种种缘由之下仍然继续上着大学。
打开写到半截的报告,码了一阵字。这是文化人类学概论Ⅱ布置的课题,主要内容是对『巴厘岛「传统」舞蹈是如何作为观光艺术而重新创作的』进行总结。我在大课上有看过凯卡克舞的视频,一想起里面恰恰恰地反覆唱着的魔性曲调,整个人都心不在焉了。
……不对,注意力分散的原因不仅仅是凯卡克舞。邻居那只手的样子,在我的脑海里数不清闪过了多少回。
手指在键盘上停了下来。
「……果然,很奇怪啊」
我喃喃着合上眼睛,试图仔细回忆那一瞬间映入眼帘的东西。
从袖口露出的,扁平的手腕。像是黑色金属的质地、单薄一片且具有光泽。做工极其粗糙,螺丝像是敷衍了事般打上去的,对于义手来说也太不协调了……
一股寒意窜上脊背,我睁开了眼睛。
不对……那东西什么鬼?我刚才都看到了什么?
同样奇怪的是,现在的我甚至都记不起那人的穿着。即使再怎么回忆,『总觉得像是个女的啊』、除了这样的模糊概念也别无其他。隔壁住着什么样的人,就算完全不关心,多少还是会留下一些印象吧。
这么一说,自从我开始在这里住以来,从来没有听到隔壁房间有过任何动静。我毕竟是头一回独自住公寓,相对应地有好好留意过周围,但也觉得邻居家过分安静了。明明另一边的一〇一号房就挺普通的,不时会传来电视和餐具的声响。
由于没法集中精力,报告也越写越水。总之想办法把它收了尾,我合上电脑的盖子,竖起耳朵认认真真听了一次。果然还是毫无动静。
稍微犹豫了一阵后,我起身去厨房拿了个杯子。把杯口按在墙上,凑过耳朵……
虽然连自己都觉得现在做的事情不可理喻,但如果能搞清楚隔壁真的只是个非常文静的人的话就好了。万一不是那种情况,才会出大问题。不知为何,我对这个状况有种熟悉感。开门的邻居有着十分奇怪的手、这样的体验谈,好像在哪里读过……
将耳朵紧紧贴在杯子底部,我屏住呼吸。
虽然最开始只听得见自己耳朵里迴响的血流声,闭上双眼集中注意力的同时,彷彿从水下浮起一般,含混不清的语声传进我的耳中:
(…………没有)
(拉开……的话)
(……有谁……)
(墙壁的……吧)
咦?我一愣。虽然压根没法辨别说话的内容,但听上去像是有好几个人在交谈。
话音之下,还有某种坚硬物品摩擦的声音,好像在反覆拉开又合上木抽屉、或者别的什么东西一般。过了一会,说话声渐渐变得清楚。
(在哪里将那个女人燃烧了)
(受夜泣的原野相助)
(若无赎罪之牛的告慰)
(否则的话)
(黄海遍地之日,又或将其挖出)
完全意义不明。有些部分同常识产生了决定性的偏差,听上去就像另一个世界的日语。
与这类似的话语我也曾听过。在误入如月车站之前,逐渐变为中间领域的居酒屋的店员,恰好也说了这样的——
交谈声渐弱下去,变得听不见了。是单纯的沉默呢,还是在小声地继续对话呢,我将挨在杯底上的耳朵贴得更紧了。
就在那时。
出乎我的意料,墙对面的声音,一下子清晰可闻起来。
——这就是那个女人吗
——就是那个女人
——纸越
——空鱼
「咿……!」
我像是被墙壁反弹了似地拉开身子,由于用力过猛,『磅咚』一屁股摔到地上。杯子轱辘轱辘地从榻榻米上滚了过去。
在入夜寂静的衬托下,刚刚的声音恐怕响遍了整栋公寓吧。然而,我没有多余的时间去在意那种事情。
方才那一句话,分明就是有人把嘴贴近墙壁,清清楚楚向我说出的。
——咚咚。
有人在敲门。
我扭头去看玄关。
在厨房灯光的照耀下,门看上去白茫茫的。
——咚咚。
还是敲门声。
谁啊。
这个时间点突然来敲门的人,绝不会有什么正经事。就算是紧急情况也会大声喊叫的吧。
也就意味着——那是绝对不能开门的对象。
有记得挂上门链真是万幸……刚这么想着,又开始强烈在意起门上的报纸口。糟了——万一把那个打开往里面偷窥的话我可绝对受不了。之前就应该塞起来的……
我慎重地直起身,为了随时都能够站起来,以蹲下的姿势开始慢慢移动。把手伸向床上放着的包,尽量安静地拿出了马卡洛夫。因为不想让门对面发现自己的意图,所以就保持着这个状态观察情况。
一动不动地,大概等了十多分钟吧。无论是从门的对面、还是从一〇三那边,都感觉不到更多的气息。
忽然间,外面的过道上传来了脚步声。
先是咔擦咔擦转动钥匙的响动,另一边房间的门开了、然后又闭上。伴随着在榻榻米上『沙沙』的踱步,电视播报声也模糊地响了起来。一〇一室的住户似乎回来了。
「呼——……」
我终于鬆了一口气,站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