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皇居之中,专为天皇打造的宫殿里,有个名为栀子花之厅的空间。
相较于天皇所居住的后方宫殿──亦即所谓的后殿──以室外走廊和宫内省的建筑物相通,有较多人进出的前殿,有着近似于举办宗教仪式用的西式大厅的正殿,是公用的建筑物。
栀子花之厅是位于前殿的一个房间,主要做为天皇也会亲自参与的国政会议的场地使用。
室内正中央摆放着外国进口的长桌和椅子,照明设备採用了以无数颗水晶打造而成的水晶灯,装潢看起来以西方风格为主;不过,天花板和墙上的壁纸,以及窗帘和桌巾等布料,则有着传统的日式图样,呈现出高雅又完美的日西合併的景緻。
可以轻鬆让十五个人在桌前就坐的长桌,现在外围已经坐满了与会者。此外,整齐地靠墙排放的几十张椅子,也几乎全都被身穿西装的男性阵营佔据。
在长桌前就坐的,是未能全员到齐的各省大臣;坐在靠墙的椅子上的,则是其他在军方或政府里担任要职的人物。
至于上座,则是后方摆放着一道屏风、比地板高出一阶的榻榻米座位。目前坐在上头的,是担任天皇代理人的皇太子尧人。
今天的会议并不算正式。
这场临时会议,主要是让身为国家中枢的官员们大致交流一下意见,或是对担任天皇代理人的尧人提出疑问。自从天皇遭到绑架后,这样的会议已经反覆召开过多次。
不过,儘管会议已经开始进行一小时多了,却仍像历届的会议那样没有太大的进展。
在古龙水和烟捲的气味笼罩下,这样的纠纷在会议上持续着。
「殿下,让外部人士进入皇居,导致您自身陷入危险的行为──这么说或许很失礼,不过,能请您针对这个自作主张的决定,给我们一个合理的说明吗?」
这么开口的同时,激动到微微从椅子上起身的,是众国务大臣的其中一人。
参加这场会议的皇族就只有尧人一人。因此,国务大臣口中的殿下指的也就是他。不过,在尧人回答之前,其他大臣便抢先开口反驳。
「殿下已经说明过很多次了,你斟酌一下自己的用字遣词如何?」
「请不要挑我的语病,更何况,我是在跟殿下说话。」
「我的意思,就是希望你能反省一下向殿下提问时的失礼语气。」
「你这样就是在挑我的语病──」
「两位,这种像是孩子争吵的对话,就请你们到其他地方去进行吧。」
持续着这种没有内容、毫无意义对话的两名中年大臣,被身为尧人心腹的年轻内大臣鹰仓以冷静语气这么指谪后,瞪着他沉默下来。
今天这场会议,讨论议题主要有二──天皇失蹤期间的相关因应措施,以及几乎是基于尧人的独断,而在皇居里驻扎的对异特务小队的相关事宜。
针对后者的议题,聚集在这里的成员基本上可分成三大派阀。
赞同尧人判断的派阀、反对这种做法的集团,以及不属于这两者,只是在一旁静观其变的几名成员。
对尧人的判断──说得具体一点,就是让对异特务小队在皇居内部驻扎,彻底强化防线一事──提出异议的派阀,系以海军大臣为主帅;表示赞同的,则是以鹰仓为首,认同身为下一任天皇的尧人的能力的成员。
但真要说的话,在科学日益发达的现代,包含天皇才会拥有的「天启」之力在内,对异能、异形等不科学的事物抱持怀疑态度的大臣或官僚,其实也不在少数。
这样的不信任感持续累积,导致对立和混乱的状况愈来愈严重。
(而海军大臣又是看重科学的集团的代表者嘛。)
尧人细细地俯瞰室内的光景。
负责率领国务大臣的首相,维持和两派人马都有一定距离感的中立立场,而其他几名保持中立的成员也如法炮製。
「鹰仓内府,我倒是想请你儘可能避免发言呢。内府的工作,是在陛下身边处理庶务,可不是能够开口干预政事的立场吧?」
文部大臣靠在椅背上,一边抚着自己的鬍子,一边以莫名得意的表情这么指谪鹰仓。
面对他明显贬低内大臣这个职位的说法,鹰仓皱起眉头。
「……敝人没有义务要遵循你的私人意见行事,若打算提出跟会议主旨无关的问题,请另寻其他的机会。」
鹰仓儘可能以平静的语气这么回应。转动眼球观察他的反应后,文部大臣的嘴角扬起笑意。
「年纪轻轻就当上内大臣的你,因为深受殿下信赖,会变得如此趾高气昂,或许也是很正常的啊。」
「……」
「这次,包含殿下的判断在内,这种将皇居化为个人私有物的行为,我们实在看不下去。皇居是为了天皇陛下而存在,即使您贵为皇太子,也不能这般为所欲为。」
跟文部大臣同样反对尧人作法的海军大臣和宫内大臣,也表态赞同这样的意见。
「关于这件事,您甚至没有事前跟身为宫内大臣的我商量。因此,关于将皇居化为个人私有物的说法,我认为相当贴切。」
说着,宫内大臣恨恨地望向鹰仓。
观察过现场的氛围后,判断自己或许做得有些过火的尧人轻轻吐出一口气。
判断各大行政部会在正月的对应会比较慢半拍的他,强制执行了让对异特务小队同时保护待在皇居里的自己和斋森美世的计画。
最后,虽然计画顺利遂行,但也引起了不小的反弹。
倘若时间上许可,尧人也希望能好好说服主要的政府官员,无奈现在没办法这么悠哉行事。
不同于鹰仓,宫内大臣是父皇的心腹。因此,儘管是负责指挥宫中事务的人物,尧人也不会对他卸下心防。无法找他商量此事,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老实说,就算向宫内大臣据实以告,他恐怕也不能接受吧。
此外,儘管至今一直代替卧病在床的天皇处理各项政务,但就权威来说的话,尧人仍不如现任天皇。这样的他,现在却擅自变更宫中的规矩,因此招来的反感声浪自然也更强。
(好啦,该怎么做呢……)
让年轻又树敌众多的鹰仓继续沦为众矢之的,未免也太可怜了一些。
尧人想到这里时,大藏大臣举起手开口。
「虽然两位都这么说,但殿下这个计画对财政造成的负担较小。若是反对的话,还希望你们能提出其他低预算的代替方案。」
以手推了推脸上的眼镜后,大藏大臣看似不悦地以手抱胸。现场的空气也随即变得沉重起来,众人纷纷噤声。
要是把钱的问题搬出来,就很难反驳了。
这样的发展,在这一小时内已经重複过好几次。
「话说回来,关于情报管理出现疏漏的问题,负责人能说明一下吗?」
听到外务大臣的疑问,身型偏瘦、畏畏缩缩地坐在长桌一角的中年男子,双肩狠狠地抽动了一下。
他是递信大臣,亦即掌管邮务和电信通讯等业务的递信省的长官。
以白色手帕拭去额头上的冷汗后,他虚弱地从座位上起身。
「针……针对情报管理方面的问题……我们目前仍致力于调查事实和拟定对策当中……」
「还在这个阶段?效率会不会差了一点?」
「真……真的是万分抱歉……」
「不需要道歉。」
被这样果断结束对话的递信大臣,沮丧地垂下双肩坐回椅子上。
若是想得简单一点,能够轻易对情报管理体制动手脚,让情况变得对异能心教有利的人,无疑就是递信大臣。
不过,在尧人看来,他实在不认为这名男子能够做出如此胆大包天的背叛行为。
(之所以无法迅速做出对应,也只是单纯因为他的能力不足吧。)
这样一来,协助异能心教的叛徒究竟是谁?
他在这群人之中吗?还是在其他地方?
在这个当下,尧人恐怕也无法做出正确的判断。
「──吾明白汝等的意见了。」
听到尧人这么开口,所有大臣的视线都一起集中到他的身上。
「不曾做详尽的说明,便在未经同意的情况下执行这个计画。关于这样的行为,吾在此向汝等道歉。」
看到下一任天皇轻轻鞠躬道歉的身影,与会者们全都方寸大乱。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儘管尚未正式即位,但在天皇失蹤的现在,身为皇太子的尧人,无疑是在场所有人的君主。这样的他,不仅是神明的子孙,亦可视为神明的化身。
让这样的人向仅是负责辅佐政事的人们低头致意,原本应该是不能发生的事情。只是因为今天这场会议不算正式,这种缺乏常识的行为才能勉强被允许。
即使必须违背惯例,也希望能让获得众人的理解。是这个强烈的念头促使尧人这么做。
(虽然总批评父皇是庸俗的凡人,但吾恐怕也是个感情用事的昏君啊。)
对人民过度放低身段的做法,会让自己失去威信。
不过,现在已经走到一条岔路上了。就算必须低声下气,他也得确保计画能继续顺利执行。
「透过天启,吾看见了可能浮现的未来。若是不执行这样的计画,或许没过多久,吾便会遭到杀害。」
「怎么会……」
在场者无一不露出难以置信的困惑表情。
尧人所言都是事实。
目前,他能够观测到几个尚未成形、不连续片段的未来。
其中,最坏的结局,是尧人本人丧命,而斋森美世也落入异能心教手中。在这之后,便是帝国在转眼间遭到颠覆的未来。
此外,还有尧人平安无事,但美世被掳走的结局;或是美世平安无事,但尧人遭到杀害的相反结局。
前者,在美世被迫照着异能心教的要求施展异能后,帝国随即落入异能心教手中,到头来尧人仍难逃一死。
后者,在尧人殒命后,重拾大权的现任天皇沦为异能心教的傀儡,帝国的掌控权也因此彻底落入异能心教手中。为了守护美世,清霞和对异特务小队联手孤军奋战,但最后仍败阵下来。
除此之外,尧人还看到了几种不同的发展,但最后的结局基本上都大同小异。
自己和美世都必须受到确实的保护才行。然而,若是两人各自待在不同的地方,防守必然只会集中于其中一方,又或是因为人力被分散,导致双方的防卫都不够强固。
具体来说,就是久堂清霞──身为最强士兵的他不在的地方,就是敌人攻击的最佳目标。
(在吾等的战力之中,最让甘水直提防的,恐怕就属清霞了。其他战力或许不值得一提,但由清霞负责防卫的地方,敌营的攻击行动便显得谨慎许多。)
甘水的异能性质相当特殊。这样的他,就算实力超越清霞也不足为奇。但另一方面,倘若应战的人是清霞,或许就能和甘水平分秋色。
这样一来,就有必要让尧人和美世都待在清霞所能顾及的範围内。
(只要吾等让清霞来看守皇居,然后维持这样的笼城状态,异能心教便无法直接出手。)
虽然这一切都也只是吾个人的推测罢了──觉得自己有几分没出息的尧人,又在心中默默补上这么一句。
总而言之,这么做的话,甘水便不会直接对皇居出手,而会试图寻找其他的弱点进攻。这样一来,状况或许就能朝更接近尧人的目标,亦即被害程度较小的方向发展。
尧人「啪」一声阖上扇子,然后环顾室内。
「在皇居周遭巩固防线──目前,只有这个方针不会改变。若不将防御势力集中于一处,到头来只会被敌方各个击破。」
「可是,只是因为区区一个新兴宗教,就打破众多长年以来的惯例,这未免──」
宫内大臣仍面有难色。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毕竟稳定皇居内部的状况,正是他的职务之一。虽然能明白对方的苦处,但尧人并不打算让步。
之后,这场会议又持续了片刻的时间。儘管耐心地说明了关键部分,尧人自始至终仍坚持着自己的想法。
◇◇◇
被交代入浴过后到房里集合的美世,在睡衣外头罩上御寒用的羽织外套后,来到叶月的房间外头。
「我是美世。」
「请进吧。」
美世拉开拉门后,发现由叶月召集过来的成员们已经到齐了。
里头除了房间的主人叶月以外,还有由里江。而最让她吃惊的,莫过于以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大方坐在房间最深处的尧人。
「打……打扰了……」
尧人为什么会在叶月的房间里?不对,比起这个,美世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付这样的异常状况。
「真是个不错的夜晚啊。」
嘴角微微上扬的尧人这么朝她搭话。
「是……是的,那个,呃……晚安。」
美世第一次跟尧人对话,是在听他说明清霞陷入昏迷那件事的来龙去脉的时候。
虽说是第二次和他说话,但她仍完全无法习惯。
「晚安。」
听到尧人若无其事地回应她的招呼,美世更混乱了。
(啊,我该怎么办才好呢?)
这时,美世瞬间回想起自己身上只穿着睡衣的事实。因为担心自己失礼的行为有损淑女的形象,她难堪地胀红了一张脸。
「不要紧的,美世妹妹。妳别这么紧张,来这里坐着吧。」
叶月轻拍放在她身旁的坐垫这么说。
「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