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祭司,是个比起中等身材再略微纤瘦些的中年男子。
可以算是特徵的就是那双眯的很细的眼睛吧。不仅细而且眼角还自然下垂,所以给人种他总在笑的印象。
因为被独眼佣兵杨和孤儿杨那么崇拜,善治郎还曾把他想像成散发着更为强烈气场的人物,然而现实却是杨祭司不管外表还是说话的语气都非常平和,身上环绕着一股理性又睿智的氛围。
不过,看到本人后,善治郎总有种说不出来的违和感,甚至因此产生了不安。这是一种明明应该什么也没有,却好像看漏了什么不能看漏东西的感觉。
这份违和感到底是什么?善治郎在内心中十分不解。
但是,像现在这样与杨祭司面对面后,善治郎就无法因为这份违和感对他不理不睬了。
「您就是杨祭司吗。我现在也在『古之森亭』滞留,在那里认识了佣兵队长杨。从他那里听说了您的事后,我就一直想和把您见上一面」
善治郎有意用亲近的语气这么说道。
「这样啊,原来您是从杨队长那里知道我的。那个人真的帮了我很多。我原本还希望把他作为护卫一起带来领主馆这边呢」
杨祭司用绝对说不上大,但不知为何非常清晰的声音做了回应。
「不能那么做果然是被立场拖了后腿。又或者是因为礼法的问题吗」
「杨队长在礼法上应该没有问题的,因为他是贵族出身。而且提到出身的话,他的血统其实比我高贵的多哦」
听到这番话后再回想一下的话,就能发现佣兵杨的确不管是站姿还是用餐的动作,都是足以登堂入室的东西。
「原来如此,这么一说确实能让人接受。那么我能问一下吗,祭司大人又是哪里的出身?」
「诶诶,毕竟我也没特意隐瞒过这些事。我是在伽雷尔贫民街出生长大的」
伽雷尔是自己祖国首都的名字,杨祭司又这么追加解释了一下。
「竟能从那样的地方出人头地登上祭司的位子。我对您的努力和信仰心表示深深的敬意」
「谢谢您的夸奖,善治郎大人」
善治郎和杨祭司的会话,在安稳的气氛中继续着。
「说起来,估计您一眼就看出来了,我是来自和『教会』无缘的遥远之地的人。虽然迟了些,但关于『教会』的种种知识,能请您向我简单传授一下吗?」
即便不表明身份,黑髮黑眼肌肤呈浅黑色,穿着嘉帕王国民族服装的善治郎并非北大陆当地人仍是一目了然的事。
虽然被嘉帕王国视为暂定大陆间贸易对象的乌普萨拉王国是北大陆为数不多信仰精灵的国家,但这边大多数国家还是归属于『教会』的势力範围。所以如果不好好调查和『教会』有关的事的话,不用想也知道大陆间贸易肯定会变得困难重重。
然后,兹沃达·沃尔诺希奇贵族制共和国,又是一个极为罕见的,在国民大多数为『教会』信徒的基础上,以法律保障『信仰上的自由』的国家。可说是最适合进行和『教会』有关情报的调查的场所。
然而,对善治郎的问题,杨祭司像是有点为难的思考了一下后才点了点头。
「这个嘛……好吧我知道了。如果是仅限于那些不管谁都会给出一样的答案,最为基础的部分的话」
明显别有他意的回答。
这种说法,就彷彿在说如果不是最基础的知识,大部分人就会给出各不相同的答案一样。
宗教之中,别说宗派不同,即便是所属同一宗派的人也会对教义有不同的解读——虽然善治郎因为理解这些而对这种情况本身并不特别意外,但这位穿着祭司服拥有正式祭司地位的人公然把这种话说出来,还是让他有点吃惊。
因为他一直抱有『如果是站上祭司地位的人,就会将自己所属宗派的教义当成唯一正确的东西认知』的印象。
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善治郎这些情绪的杨祭司,用平静的语气先问了个问题。
「首先,善治郎大人,您对『教会』的教义有着怎样程度的知识呢?」
「以拥有智慧的古代龙族为信仰对象,就只有这些而已」
虽然姑且也以芙蕾雅公主她们为对象搜集了最低限度的情报,但芙蕾雅公主这些北大陆属于少数派的精灵信仰者,对『教会』的事知道的并不详细,给出的情报也无法让人断言没有掺杂主观的隔阂之意。
所以,比起在正式的祭司面前不懂装懂,善治郎选择了老实坦白自己基本一无所知。
「这个嘛。从大致方向来说那个理解并没有错。顺便说下,信仰精灵的各位所说的古代龙族,又或是拥有智慧的古代龙族,我等『教会』的人是称其为真龙,又或者单纯称其为龙的。
而将真龙称为龙的人,又会将现今在森林或海洋中出没的那些无智慧的陆龙·水龙称为亚龙」
「原来如此,那么我也用真龙这个称呼比较好呢」
「是的。虽然用古代龙族这个叫法也不是不可以,但龙对于我等『教会』的人来说无一例外都是神圣的东西。所以若您愿意在这件事上让步的话,对于让话题更容易的推进会非常有帮助」
既然是精灵教徒不很在意,『教会』信徒却非常执着的问题,那前者让一步确实可以让话题更圆滑的推进。
虽然总是让步会对建立对等关係产生阻碍,但现在这种情况并不需要固执己见。
「明白了。那么,我就称其为真龙吧。话说回来,虽然刚才祭司大人您提到了水龙和陆龙,但我听闻在北大陆先不说水龙,陆龙好像几乎没人见到过啊?」
对善治郎的疑问,杨祭司露出一个有点自傲的笑容。
「诶诶,这个认知并没有错。只是,这个国家东北部有一片从古至今都不曾有人涉足的森林,陆龙是在那里繁殖的。据说其最深处还存在有真龙沉睡的洞窟,但是真是假就无人知晓了」
关于最后一点,因为这片森林被『教会』定为圣地禁止任何人进入,所以才无法确认。
「嚯哦,果然很多东西是不到当地听听就不知道的吶」
「正是如此。听到的传闻和实际情况有很大差异,这也是世间的常态吧」
「传闻,传承,然后是教义,这些都是採用口耳相传形式的话,就必定会在人与人之间传递时,有意无意发生扭曲的东西吶」
「诶诶,然后在人与人之间传递的时候,除了距离相距太远的场合外,经历漫长时间后也会发生同样的现象」
「嚯哦……」
多半,接下来的就要是「不管谁都会给出一样的答案,最为基础的部分」範畴之外的知识了吧。
善治郎的这个预想完全没有猜错。
「『教会』的教义的不变之物,这点是毫无疑问的。但教义同时也很庞大,接收它的我等人类作为容器又过于窄小。因此,即便是信仰同样的教义,不同的人也会用不同的语言各自进行描述,虽然很遗憾但这也算是世间的必然吧。
现在的『教会』里基本分成了两大派系。分别是『使徒派』和『勇者派』。一般来说,前者也被称为『牙派』,后者则被称为『爪派』」
『使徒派』,又名『牙派』。『勇者派』,又名『爪派』。
杨祭司的说明简单归纳来说,就是『教会』的教义中,这个世界的主人原本是真龙们,人类则在真龙的庇护下享受着没有痛苦的生活。
然而,真龙们却在某个时候,将这个世界留给人类自己踏上旅途离开了。
离开前,即便在真龙中也拥有特彆强大的力量和慈悲心的『五色真龙』,为了守护引导被留下的人类,将自己的一根『牙』和『爪』送给了他们。『牙』后来化为了拥有智慧的人偶,也就是『使徒』,『爪』则变成了武具,然后赐予了被选中者也就是『勇者』。
「将『使徒』的话视为至高的人即『使徒派』『牙派』,将勇者的行为定义为最善的人就是『勇者派』『爪派』」
「原来如此,是因为教义的内容很长而产生的差异吶。但是,在刚才提到的教义中,不也有最高信仰对象五色真龙所留下的『牙』和『爪』,都变化为了『使徒』和『勇者的武具』这样的共同点吗?
既然如此,我觉得只要是信仰『教会』教义的人,应该不管对哪边都会抱有敬意的吧?」
对善治郎这个说是理所当然也确实理所当然的疑问,杨祭司毫不犹豫的回答了他。
「正如您所说,但很遗憾的,无论是『使徒』留下的话语,还是『勇者』言行的记述,内容上都存在很多两边无法同时成立的地方。因此,人们对教义的思考无论如何就是会被诱导到哪边更优先这个方向上去」
虽然在初期可能只是哪边更受冷遇哪边更受欢迎程度的问题,但目前『牙派』和『爪派』已经成了完全不同的两个宗派。就连『教会』的建筑也会在入口处加上属于『牙派』或『爪派』的,让人一目了然绝对不会走错程度的标记,这已经是说这两个派系是两种不同的宗教也不为过了。
既然如此,关键问题就在于现在在自己眼前进行说明的杨祭司是什么立场。
「原来如此,让人深感兴趣的话题。话说回来,这么问可能不太礼貌,杨祭司您是属于哪一派呢?」
这件事如果不先问明白接下来的话题就很难推进。可杨祭司那件朴素的绿色祭司服上,并没善治郎也能简单辨别的『爪』、『牙』的刻印或图形。难不成这类东西虽然会刻在『教会』的建筑物门口,却并没有普及到每名圣职者的祭司服上吗?
对善治郎的提问,杨祭司爽快的给了个让他吃惊的回答。
「啊啊,我哪边都不是。连说法时,也是视现场情况来决定哪一派的说法更优先的。也就是觉得『使徒』的话能将人导向正途时就引用『使徒』的话,觉得『勇者』的行为能带给人们必须的勇气时就用『勇者』的武勇传说说服人们」
「……这么做可以吗?」
异端。虽然脑子里浮现出这个词的善治郎想方设法遮掩表情的提问了,但杨祭司只是微微耸了耸肩,然后用完全不觉得有错的语气回答了他。
「没关係的哦,『使徒』也好『勇者』也好,然后我们这些『教会』的圣职者也好,原本都是类似为了在人群中推广伟大真龙的教诲,同时慰藉、救赎、引导人们而存在的道标一样的东西。
既然如此,只是使用一方的教义贬低另一方教义的做法,不就太浪费了嘛」
「可是,按照祭司大人您的说法,北大陆的『教会』必定会属于『牙派』或『爪派』中的一派吧?如此一来祭司大人你不就没有了容身之所吗?」
「没有问题。的确,因为我拥有某『爪派』的『教会』正式祭司地位,所以硬要分类的话属于『爪派』。
但是,我同时也担当着母国大学龙学部部长的职务,平日里时不时就会去那边逗留一下」
善治郎虽然没听说过地球的学部中有龙学部这个名字,但多半相当于神学部吧。
「原来如此,也有道理」
这么说完后,比起惊讶更接近释然的感觉出现在善治郎心中。
的确,杨祭司刚才进行说明时的语气,比起阐述信仰教义的圣职者,给人更接近儘可能客观的讨论自己调查到事实的学者的感觉。
「诶诶。所以,虽然由我自己说出来有点怪,但我刚才说的那些东西,您最好仅仅把它们当成知识来对待比较好。因为不管在『爪派』还是『牙派』看来,我的说法都背离了教义很多」
初次接触的『教会』圣职者是属于极少数派的异端虽然有些不幸,但从对方并不是个将自己信仰的教义视为绝对的顽固之人这点来说,又可以说是很大的幸运吧。
杨祭司,是个说背叛了他给人的第一印象也不为过的,相当有个性的人物。
不过,他那种很有理性,视野广阔,根据原则去理解对手的样子……原来如此,的确可说是值得信赖的人格。
独眼佣兵杨会崇拜他,只和他见过一面的孤儿杨会跑来依靠他,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解释了。
「明白了。感谢祭司大人提供了如此贵重的意见。对了,和我提到过祭司大人您的人,其实不止佣兵队长大人一个。祭司大人,关于名叫杨的孤儿,您能联想到什么吗?」
对杨祭司的为人有了最低程度的理解后,善治郎提出了这次见面的正题。
被只见过一面的孤儿寄予了深厚信赖,这种事反过来想想其实非常古怪,但如果是这位杨祭司的话,应该不会让话题走上什么糟糕的方向才对。
对善治郎的问题,杨祭司先是无言的思考了一会,然后才终于摇了摇头。
「……不,我想不起任何有关的人或事。话虽如此,我曾经在相当多的地方进行说法,杨这个名字又在这一带相当常见,所以光靠这个名字实在很难联想到什么」
看到杨祭司似乎很不甘心的摇了摇头,善治郎略微回忆了一下后又追加了个情报。
「那名叫杨的孤儿少年,好像曾说过『我的村子还在的时候,祭司大人曾来过村里一次说法』之类的话。因为那名少年的年龄好像还不到十岁,所以这应该并不是很久之前发生的事」
被不到十岁的少年说『我的村子还在的时候』的话,那应该是这几年发生的事吧。换句话说,孤儿杨是出身杨祭司这几年间说法时曾访问,如今已经毁灭了的村子。
大概是马上理解这番话的含义。
杨祭司咬了一下他的薄嘴唇。
「……我想到一个地方了。希比恩迪·拉斯村。据我所知,这数年来我曾访问过的,后来废村了的村子就只有这里而已。虽然名字还不是很确定,但我记得那个村子里是有一名仰慕我的幼小少年」
善治郎虽然没听过那个毁灭了的村子的名字,但有这么多特徵一致的话,杨祭司说中的可能性就相当高了。
最后,为了保险起见,善治郎故意用压低的声音问道。
「祭司大人。虽然我这个问题有点怪,但您还记得那个希比恩迪·拉斯村位于哪里吗?具体来说,从这波姆吉耶看来它是否就在附近?」
是比起提问的内容,从善治郎故意压低的音调和表情上察觉到这个话题不简单了吧。
「……不。那个村子距离波姆吉耶相当遥远。希比恩迪·拉斯村位于共和国北方边陲,与『骑士团领』交界的国境附近。也距离刚才我提到的被归为『圣地』的森林很近。说起来,既然您说宣称从那名少年那里听到了什么,就是说他跑到这波姆吉耶来了吗?」
「啊啊。杨祭司,他是来见你的」
「我?」
善治郎把实情告诉了虽然一瞬间显得很惊讶,但马上又变回了冷静严肃表情的杨祭司。
「对。好像是『有件事无论如何都必须传达给祭司大人』的样子。而且他好像还说『要是放着不管会出大事的』这样的话。为了传达这些话,或者说为了和祭司大人您见面,那位孤儿杨甚至不惜跑到了这波姆吉耶来」
听到这番话,杨祭司连一瞬间踌躇都没有的回答了善治郎。
「我见他。那么,我这就去向波姆吉耶侯爵传达要为这件事退席一事,先失陪了」
虽然被杨祭司当场掉头就走的做法打了个措手不及,但善治郎总算还是成功叫住了对方的背影。
「等等,杨祭司。让我也和你一起去见那名少年吧」
这对善治郎来说,是最低限度绝对要达成的条件。
虽然是非公式,但仍为王族的善治郎,现在为他国的孤儿少年和一名祭司的会面做了中介。如果孤儿杨真的带来什么「放着不管会出大事」级别的情报,善治郎就至少必须听听这个情报的大致内容。
如果做完中介就撒手不管了的话,说极端点,日后善治郎被某个国家以「都是你做了多余的事,我们的计画才全泡汤了。你要怎么赔偿我们」之类的理由怨恨的可能性也是有的。
如果真发生那种情况的话,还不如趁现在把握住这场会话的内容——也就是搞清自己的中介会带来什么样的结果,这样到时活动起来才比较方便。
当然,最好的结果还是一切都是孤儿杨把事态形容的过于夸张,实际上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不过,即便只是小孩子的话,对「放着不管会出大事」程度情报的内容听也不同就无视掉的话,对精神卫生也太不好了。
「明白了。那就麻烦您陪同了」
「嗯。不过我和芙蕾雅殿下是今晚的主宾所以很难中途退场。因此可能需要再稍微等一等,应该无妨吧?」
听了善治郎保险起见的提问,杨祭司略微思考了一下后点了点头。
「……是,给您添麻烦了」
◇◆◇◆◇◆◇◆
结果,不管是善治郎还是杨祭司,当天都还是在波姆吉耶领主馆住了一夜。
因为昨晚就告诉波姆吉耶侯爵要明早就走,善治郎一行和杨祭司第二天很顺利就离开了领主馆。
乘坐领主很周道準备的豪华马车,善治郎和芙蕾雅公主,以及杨祭司一起回到了『古之森亭』。
回来后,善治郎立刻叫来侍女玛格丽特向她说明了事情的经过。
「总之,杨祭司已经答应见面了。不过虽然祭司说自己主动去见对方,但考虑到少年所说的内容『真的很严重』的可能性,我希望能杜绝这场会话被窃听的危险。
所以玛格丽特,你去把那个孤儿少年杨带到这家旅馆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