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暗——
昏暗至此仿若于水底漫步。
深邃如斯以至于无光可寻。
殚精竭力也只得动指分毫,步履维艰竟不知所过分秒,我现在所处的便是这样一个世界。
因而我当即放弃挣扎,选择随波逐流。在这幽邃的世界里,想要依靠自己的意志前进实在难如登天。
身体在浮力的作用下缓缓上升。升啊升啊,终于看到了几束射入水中的光。
形形色色的事物就映在那一缕缕光的彼方。
伫立在为冰霜所覆盖的湖面上的黑髮少女——在只有烛光点缀的阴暗的地下室中过活的黑髮少年——坐在被数量过万的书山拥簇起来的摇椅上的暮年男子——在高塔顶端神色痛苦地咏诵诗文的金髮女性——以及,光辉眩目的秀髮迎风飘舞的小国公主——
终于意识到我是在这里观赏着自己的梦。
也理解到映在眼前的一切都是我古旧的记忆。
因为使徒勒伽西而没能继承的『始祖涡波』的记忆的碎片纷纷复甦。毋庸置疑,随着蕴藏在身的『魔之毒』不断增加,我的记忆也会逐渐修复。一个、再一个,归还的记忆如同自水底上翻的泡沫那般接连涌现。
我在那林林总总的记忆中选出了一个。
遵从本能的指引选中的,是与现在的我因缘颇深的对象的记忆。
——与罗德相遇的记忆。
映入眼帘的,是一名在无数民众的欢呼声中凯旋而归的翠发少女。
那是一位乘在狰狞兇猛的巨兽背上,身后追随着成千上万的士兵,沐浴在喝彩与讚赏的风暴中高歌猛进的年轻女王。
这无数的民众全都是兽人。而这座城市也与佩艾希亚相似。在我也熟悉的佩艾希亚大道上,以这名翠色的少女为中心,军队列阵前行庆祝着战争的胜利。
——这就是我与罗德的相遇?
在欢声雷动的人群中混杂着四名旅人的身影。
虽然这些旅人不知为何用魔法进行了变装,但我还是认得出他们都是谁。金髮的女性是使徒西斯。黑髮少女是阳滝。最年少的少女为缇娅拉。而戴着假面的少年则是『始祖涡波』。
不知为何,所有人身上都长着猫耳和猫尾。
原因很容易就能猜得出来,大概是这个时期只有兽人才能进入北方之类的吧,但会选择猫耳猫尾肯定是因为我的兴趣。尽知道做些蠢事,我反正是对过去的自己无语了。
蠢归蠢,混杂在人民群众中的我眼神却极其认真。
我十分专注地从远处眺望着翠色的少女——罗德。
与我现在熟知的罗德不同,这名翠色少女可谓是威严与气魄的化身。
与平时展示给我们的那种朴素风格大相径庭,少女身上穿着精緻的丝绸织物,衣服上面还披着精雕细琢的奢华铠甲。头戴一顶镶满宝石的王冠,无时无刻不彰显着她女王的身份。当然,那平民风的马尾辫也披散了下来,高雅的翠色长发迎风飘蕩。背后的羽翼也不做掩饰,悠然自在地向两侧伸展。
看到这样的姿态,所有人都会觉得她是个理应被绘入画中予以纪念的人物吧。
——没错,任谁看了都会感叹一声「啊,多么了不起的王啊。」
很难不这么想,因为罗德的表情实在太过完美、没有丝毫的瑕疵。
彷彿理所当然一般带回胜利,以镇定自若的神情接受臣民雷霆般的喝彩。这样的姿态,真可谓是王中之王。明明是女王,但罗德的表情却如此威风凛凛、高贵典雅、孤高傲世、冷漠乏然,以至让人很容易就忽视她的性别。
人群中的『使徒』和『圣人』在一旁评价这位王道。
「……那就是『狂王』?虽然这份风采确实配得上如此称呼,不过、缇娅拉你觉得她如何?」
「总觉得她好有人气啊~。虽说在南方被唤作『狂王』什么的,在这边却被尊称为『支配之王』了呢。要我说的话,感觉还是百闻不如一见吧!」
乘在使徒西斯肩膀上的缇娅拉以明快的语气如此应道。听到她的回答,使徒西斯「你说得是啊」地苦笑一声。妹妹阳滝接着两人说道。
「以后像这种跨国的传闻还是不要去信了吧。真想不到,北方的国王大人居然是这样一位貌美绝俗的人……」
不过她话说到一半便戛然而止。因为她身旁的哥哥——也就是『始祖涡波』的表情有些不对劲。
『始祖涡波』在对罗德使用『注视』。
「怎么了吗,哥哥?」
阳滝关切地问道,『始祖涡波』随即回答道。
「倒也没,只是觉得跟想像中不一样,吓了我一跳……」
「你的意思是她比你想像中还要美是吗?」
「不是、没那回事好吧!我完全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说说你是什么意思呢?」
「我总觉得……她看上去很痛苦。现在也是,她在盼望着有人来拯救她……」
表情认真地注视着罗德的『始祖涡波』对她做出的评价与现在的我可谓如出一辙。
罗德这名少女,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都饱受煎熬,她一直在渴求着帮助——我这样想道。
然而『始祖涡波』认真的品评却只得到了同伴们辛辣的回应。
「好好好,你又来了。哥哥你每次看到美女都非得来这么一出才行是么?」
「唉,盟友的坏毛病真是让人困扰啊。」
「师父,你又来这套?」
可以,看到她们这个反应,我立马就知道这家伙平时一直在拈花惹草了。
好气啊,明明我现在在迷宫深处累死累活,这个叫『始祖涡波』的小子成天都在搞什么啊。啊,虽然这个『始祖涡波』也是我就是了。
「不是,我就说了我不是那个意思啊。她看上去真就给我这种感觉啊……可是,那毕竟是北之帝国的国王大人啊……」
「绝对不行哦,师父。我们就是一小撮随波逐流的旅人,而且我们的身份是绝对不能暴露的啊。要是你真去接近那位英姿飒爽的国王大人,那北方可就不会有我们的容身之处了哦?」
儘管『始祖涡波』坚持己见,但周围的反应依旧冷淡。说到底另外三人好像压根就不相信罗德在渴求帮助。
「现在我们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收集魔力。你可千万不要搞错了啊,盟友。」
被圣人和使徒提点的『始祖涡波』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好好好,我知道。我知道了行吧……」
在这之中,只有一个人——唯有阳滝一言不发地观察着『始祖涡波』,她那漆黑的双眸彷彿连他藏在面具下的表情都不肯放过。
就这样,王的凯旋队列继续前进,『始祖涡波』一行人看丢了罗德的身影。即使王已经离开,周围民众的热情也丝毫不减。四人就在这喧哗声中离去。到最后,『始祖涡波』的话被当做没说过,她们极力避免与罗德接触。
——没错。
最初的相遇,我与罗德彼此错过了。
我很清楚,自己对此究竟有多么后悔。
『始祖涡波』与罗德互相协助,应该是在距此很久之后的事了。
是在阳滝化作怪物,『始祖涡波』与使徒西斯和缇娅拉决裂之后的事。
因此,相遇的梦便在此暂告中断。
——我又一次回到了好似水底般的梦境。
射入水中的光越来越多。可以预料到,在光填满这水中世界的时候,我的梦便会宣告结束。
在梦醒之前,为了取回儘可能多的记忆,我拚命地向四周张望。
接着被我找到的——是一对在塔状的城堡里漫步的少年少女的记忆。
最开始的一瞬间,我没能反应过来这两人是谁。但等看清了他们的面容,我便不可能搞错他们的名字。是『始祖涡波』与诺斯菲。
看来这一次,我找到的是这两个人相遇的记忆。
不过与我所知的姿态相比,出现在梦境中的两人模样有些不同。
诺斯菲还是一样穿着那身带有饰边的黑色礼服,唯一的不同就是她的发色。感觉色素与现在相比更淡了一些。
至于『始祖涡波』那边变化可就大了,他的黑髮已经长得延伸到了胸口。比起现在的我,他身体的状态更接近之前从『世界奉还阵』中出现时相近。
根据他头髮的长度来推测的话,这一幕应该是之前与罗德相遇之后很久的事了。恐怕这是在妹妹化成怪物,我为了向使徒西斯复仇而单独行动的时期吧。据诺斯菲所说,我曾败在使徒西斯手下一次,并陷入了瘫痪状态。这可能就是那时候的光景。
那双没有生气的空虚眼神便是证据。
『始祖涡波』就像一个梦游症患者,踉踉跄跄地走着。而诺斯菲则在身旁搀扶着他。虽然有所耳闻,但实际一看还是觉得惨不忍睹。真不敢相信这是自己曾经的模样。
「……涡波大人,请走这边。」
在金碧辉煌的走廊中,两人慢慢踱步。
『始祖涡波』好几次险些跌倒,而诺斯菲每一次都将他扶好。
接这样,缓缓移动的两人最后走进了一间大气的屋子。房间中央摆着一张足够让二十人同时使用的长桌,桌上摆好了两人份的膳食。
「这是今天的早饭,让我们一起用餐吧。」
诺斯菲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始祖涡波』。
若只供两人使用,这间屋子未免太过豪奢。地上铺有綉着纹样複杂几乎可以摆到艺术馆展览的绒毯。穹顶挂着魔石打造的豪华吊灯。墙壁上还画着好几幅纵向长达十米的画。金铺屈曲无所不用其极,奢靡到了让人反胃的程度。
感觉这就是一间只为了夸耀财力而打造的屋子,在这样的屋子里只有两个人实在是一种奇妙的光景。
「请问饭菜味道如何?这是我特意早起準备的。都是涡波大人喜欢的料理……」
即使知道不会得到回应,诺斯菲还是一边向他搭话一边用勺子将食物送进『始祖涡波』的口中。
纵使瞳孔连焦点都对不上,但目光彷徨的『始祖涡波』至少还能勉强进食。
这光景真的让人不忍直视。
相较于『始祖涡波』这悲惨的状态,诺斯菲的模样更让人为其凄怆动容。
儘管脸上一直挂着微笑,但那笑容却越发苦涩。
也许是因为与『始祖涡波』共同生活的时间让她感到幸福吧,诺斯菲脸上些微地泛着红潮。但她的心中同时也寄宿着远超这份喜悦的悲伤。
她明明在笑着,但眼眶却为泪水所充盈。
诺斯菲就挂着这样一张泫然欲泣的笑脸,体贴入微地持续照料『始祖涡波』进食。
就在这期间、
「啊、您的嘴角……」
因为没有坐稳,『始祖涡波』因身体的摇摆而令自己的嘴角撞上了汤勺。
看到这一幕的诺斯菲连忙伸出手。但她的手未能触及『始祖涡波』的嘴角就在半途僵住。
挂在她脸上的表情由浅入深。
喜悦与悲伤依旧维持着原有的比率,感情则在不断的膨胀。
接着,儘管她又几次试图去触摸『始祖涡波』的脸颊,但最后还是收回了手。
花费了数分的时间、历经了不知几次的踌躇和决断,诺斯菲最后选择用桌巾擦拭他的嘴角。
泪水就在这一刻夺眶而出。
就这样,她仅有的几分喜悦也终于蕩然无存了吧。彻底成为悲伤的囚虏的诺斯菲眼梢下垂——泪珠从少女那双好似黑玛瑙般的眼睛里不断零落。
「父亲大人……」
抬头望向屋顶的少女口中轻声念出父亲一词。
虽然不知道这个词中蕴藏的意义,但只听语气就能明白那是少女最为珍惜的事物。
但即使看到这样的她,『始祖涡波』口中也没有吐出半个字。更没有任何动作。可以说完全没有反应。
这样的事实更加深了少女的悲伤。
何等凄惨的记忆,让人不想再看下去。
——但这就是我与诺斯菲的邂逅。
毫无疑问,这就是我们的邂逅啊。
纵使知道这不过是一场梦,我还是不由地伸出手想为少女擦拭眼泪。
但是我的手碰不到她。这是已经结束的故事。是已经发生的事实。
因而,我就这样在一旁听着少女的泪水奏出一首黯然神伤的悲歌、最后……——恰逢此时,「啪嗒」、我感觉自己的脸被某种湿润的东西碰触着。
(————!?)
我说的这个「我」并不是指这场梦中的『始祖涡波』。而是在看着这场梦的我的感觉。因为这份刺激,我与诺斯菲邂逅的记忆在此中断了。就像一块石子落入了水面那样,激起的涟漪打散了我种种的回忆。
伴随着啪嗒啪嗒的温暖触感,我渐渐感觉到自己在从梦中苏醒。
接着,接连袭来的感触迫使我睁开了沉重的眼睑,唤醒了我沉睡的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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