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很温暖。
远方的山蒙着一层雾,春天的景色一片朦胧。
我就读的露草高中盖在镇上的中心位置。
这里也是,校区被包围在绿色的菱形围栏中。
只有校舍入口鞋柜和正面玄关前方的路上绵延着整排的樱花树,现在正是盛开期。今日无风,所以树枝纹丝不动,花瓣也没有落得那么多。
老师不知为何站在入口鞋柜处,平常不是这样的。我默默地从旁走过,换穿室内鞋,从四面八方传来说话声,微妙地浮躁,走路的学生和老师步伐也有慌乱的感觉。
是个有某种不好预感的早晨。
或许是我多心了吧──飘着微微的血腥味。
阿久津冴绘在那里。
她从走廊另一侧走来。阿久津举手投足没有丝毫多余的动作,就算只看她的走路方式,也能感觉得到尖锐的气势,不分男女,所有学生都被她的举止吸引,她的魅力的本质,或许是畏惧。太尖锐了因此无法亲近,忍不住移开视线,是因为感受到本能的恐惧。
我和阿久津擦身而过,有点紧张,她连瞄都没有瞄向我。她并不认识我,这也是。因为昨天的厮杀,我只是人群中的一员,单向地看着她。
即使是这样的阿久津,也被什么事给逼到了极限吗?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事,也许和退出剑道社有关也说不定。
我到了二年四班的教室,窗边,从前面数来第二个我的位子前方,三崎大也已经坐在那里了。
大也整个人转身,手肘靠在椅背上。
头上是自然不做作,但又经过计算的立体髮型,俐落的身形看不出来和我穿着同一套制服,合身的衣服和充满自信的态度竟然能产生这么大的差别,每一次看到都让我大感惊讶。
「早啊,阳向。」
「早啊,大也。」
打完招呼后,大也夸张地伸了个懒腰,然后盯着我的脸看。
「嗯?怎么啦,阳向,你今天脸色很好呢,昨天睡得很好?」
「啊──这个,嗯。」
虽然没有睡,但也不是睡眠不足,多亏了夜晚的公园,我很久没有这么清爽了,当然,这种事我不能说。大也一直很担心我睡眠不足的样子。
对了,大也和我从小学低年级开始就是朋友了,我们的关係虽然可说是儿时玩伴,但个性大概是南辕北辙。
「是喔,太好了呢。」
「谢谢,你呢?和平常一样睡眠不足?」
「没错,昨天我和朋友熬夜在打电动。」
大也和我不同,他的睡眠不足原因是交游太广。
大也有很多朋友。
但是我只有大也一个朋友,这样的关係让我觉得很舒服。
我不玩社群网站,因为太麻烦了,就算有智慧型手机,也不觉得能活用其中的功能。但大也不一样,他的社交能力好过头了,所以与许多人来往,分散一点能力或许刚刚好吧。
「下次你也一起加入打电动吧。」
「我就不用了。」
「是喔,你要是改变心意了就跟我说吧。哪天你睡不着我来陪你,熬夜我没问题。」
「谢谢。」
「只是我想打电动而已啦。那在第一节课之前我先睡一下,吃午餐的时候叫醒我。」
「不是第一节课之前睡一下吗?」
「晚安。」
大也转身向前趴在桌子上。
夜晚的公园里,没有一个是像大也,以及看起来会出现在大也身边的人们那样的人,他们有他们的烦恼,会到夜晚公园里的人烦恼的事比较高尚,他们的烦恼比较浅薄──当然是没有这回事。
那么会到夜晚的公园里的孩子,他们的烦恼,或是烦恼的方式又是什么样子?
村濑学长说过,无法适应现实世界的孩子,无法跟上社会潮流的孩子会聚集到夜晚的公园里。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和大也究竟哪里不一样?当然是一切都不一样──我并没有要玩文字游戏的意思。
不过我可以说的是,能不去夜晚的公园最好。
本来以为已经睡着的大也突然坐起身,再一次转过头。
「对了,你知道自杀未遂的事吗?」
「自杀未遂?」
「住在露草町的高中生──虽然我不认识,他读村外的私立学校。昨天晚上,应该说是今天早上吧,我是不知道详细时间啦,总之听说他吞了大量安眠药打算自杀。」
一大早就浮躁的原因是这个吗?
「不过发现得早所以得救了。」
「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叫什么咧,我朋友有告诉我,等一下喔。」
大也滑着手机确认。
「喔喔,有了,叫作县瞬。」
「……」
一瞬间,心脏用力跳了一下。
我昨天和县学长一句话也没说到,除了透过村濑学长得知的事,我完全不认识县学长,但我还是庆幸他活下来了,觉得很开心。
我担心村濑学长。他应该是这所高中的高三生,如果没有请假的话,现在应该可以马上见到他,但是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去见他才好,我只是想见见他,我觉得不应该为了这样的理由而去见他。
「怎么了?你认识吗?」
大也说。
「我……不认识,是我认识的人认识的人。」
「是喔,这样的话,嗯,立场很为难呢。你好好整理过自己该用什么样的状态接受这个消息了吗?」
「大概,我没事。」
「这样啊。」
除此之外,大也没再多说什么,他转向前方,这次真的趴在桌上一动也不动。
这一整天,我都看着窗外度过。
我完全不了解县学长,他在想什么,他又相信什么?为什么昨天他会那么执着在厮杀中──获胜这件事情上?为什么他要攻击影野先生?
是因为输了所以打算自杀吗?
是因为赢不了所以想死吗?
还是说有其他我不知道的规则存在?
「他不是因为输了所以想死,不管在夜晚的公园里被杀了多少次,白天的世界都不会死,因为没有这样的规则。」
村濑学长说。
县学长自杀未遂当天的晚上。
我再次来到公园。当时我睡不着,到了凌晨一点四十八分时,内心深处涌起了焦躁的感觉──夜晚的公园在呼唤我。和昨晚的时间不同。来到公园之后,看起来几乎和昨晚一样的成员已经聚集在里面了,但是公园中央却没有人进行厮杀。
空气中飘着犹豫是否该厮杀的微妙气氛。
「晚安,水森同学。」
村濑学长在,幸好他在。他和昨天一样脸上堆满笑容,脸色看起来并没有很差。
就在我迷惘不知该说什么时。
「那个混帐东西,竟然想要去死,我下次要去看看他。」
村濑学长像要吸引我的注意力般先开口了。
「可能害你多操心了,你不需要担心。」
「我……那个,我这么说可能很无情,不过我担心的是你。我当然也很开心县学长还活着,只是我不太认识他。」
「啊,这样啊,原来如此,嗯,我觉得这样就够了。」
「对不起。」
「为什么你要道歉?这不需要道歉,你不是很为我担心吗?谢谢。」
「不会……」
我没有做什么需要让人道谢的事。
「啊,万一你误会就不好了,所以我在这里说清楚。县不是因为输了所以才想死,不管在夜晚的公园被杀了几次,在白天的世界都不会因此而死,因为没有这样的规定。就算在这里死了,对白天世界的肉体也没有任何影响。」
对肉体没有影响。
「对精神呢?」
「当然会有影响,这里是为了认识自己而存在的地方。刚才我也说过了,不是因为赢不了才去自杀,就算赢不了,在理解自己之后还是会从这里毕业。只是万一将自己理解为一无所有的话,继续活着会很痛苦吧。」
一无所有,有这样的人存在吗?
自己的心中至少会有一个什么吧,我忍不住这么想。来到这里的孩子们,每个人都被某个东西给逼到了极限,但是他们的烦恼,一定有着天壤之别。
有一些人为了我无法理解的事而痛苦。
同样的道理,也会有一些人完全无法理解我的痛苦。
「早在你来这里之前,县就不曾赢过了,应该说,打从一开始他就不曾赢过任何人。他在这里大概一年了,真的从来没有赢过任何人。」
「他从一开始就採取那样的战斗方式吗?」
「对,不论是谁说什么都无法阻止他。他到村外的私立学校就读,听说在那里跟不上课业,或许是因为这样吧,不知道,我也不明白他内心的想法,虽然小学时我们很要好。」
说到这里,村濑学长露出了既困惑又寂寞的表情。
「县瞧不起就读露草国中和露草高中的人,所以才採取那样的战斗方式。他大概想表达自己比这座村里的任何人知识都更丰富,虽然这样的态度反而让他一次都没有赢过。」
我认为会採取模仿对方擅长的武器来互相厮杀的战斗方式,就表示非赢不可,结果却连战连败。可是即使如此,县学长似乎还是不愿改变战斗方式。
「我很生气,但是,那种恶劣的方式,也许是他拚了命地在发出求救讯号,我今天这么想。」
或许我发现得太晚了──村濑学长这么补充。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没有死所以不算晚,这不是件能说得这么轻鬆的事,这种安慰只是一种毒。
「缘分真是不可思议呢。」
「缘分?」
话题跳得好快。
「如果你再晚一天来这里的话……我这么想,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你就不会看到县了,我也不会和其他人说这些话,透过和你交谈,让我整理好了某些东西。也许,如果没有和你交谈,我就不会明确意识到现在的感受了。」
虽然我不是很懂,村濑学长说。
「我没有察觉到县发出来的求救讯号,没能帮助到他,想要帮助他人的这个心愿,我觉得是件非常傲慢的事,而教导他人某些事的这个行为,也是同样的傲慢,所以我一直没有下定决心。但是,我决定停止依赖了。」
村濑学长直直地看着我,他的眼里,有着我应该做为目标的东西,我感觉到,能够看到那个东西的机会,就只有现在了。
「我要成为幼教师。」
我想要一字不漏吸收村濑学长的话,所以非常专心地倾听。
「昨天我和你说过了吧,我没有办法好好用言语表达我的想法,这样根本没办法教孩子们什么东西。」
「你有说过。」
「或许不需要表达得很好,我只需要想着我想传达自己的一切──或许这种想法才是最重要的。」
这番话对我来说太难了。
村濑学长正走在比我遥远太多太多的前方,或许那是一年以上的前方。
「我不会再来这里了,我今天就要毕业了。」
说完,村濑学长往前走去。他的目标,似乎是放在公园角落里的那台平台钢琴。
想要成为幼教师吗?
村濑学长坐上钢琴前的椅子,翻开琴盖,拿开酒红色的键盘布,盯着琴键一会儿。
「这台钢琴,是我创造出来的。每次来到这里我都会创造出来,但在人前弹琴还是第一次呢。」
「为什么?」
「单纯因为弹得太糟了,我是去年才开始学琴,还不到在他人面前弹琴的程度,而且还是平台钢琴耶,不觉得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吗?不过说到钢琴,我只想得到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