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地迎来了梅雨季。
夜晚的公园覆上了一层像是透明薄膜的屏障,雨滴都被弹开了。
来到公园,收起伞,呼了口气。
如果是小雨,我穿的风衣可以将雨弹开。但即使如此,夜里寒气逼人,总觉得细针似的雨从衣服的缝隙间透了进来。
今天的孩子也不多。
我抬头看向夜空。
雨水滑过覆盖公园的薄膜,水流形成圆顶状,树木摇曳的声音被掩盖,景色朦胧。
在被呼唤到夜晚的公园之前,到了这个季节,可以听到外面青蛙的鸣叫声越来越微弱,就像白天与黑夜、现实与梦境并不是瞬间切换一样。
夜晚的公园也是位于现实渐层画的前方吧。
或许世界是毫无间隙、徐徐缓缓地连接在一起也说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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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天的降雨量似乎要逼近一百毫米的雨天。
放学后。景色因雨幕而朦胧,我和阿久津两人撑着伞并肩前行。
一起回家已经渐渐变成固定模式,现在也不再有人以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们,或许已经被认为我们在交往了吧。
今天和阿久津的距离多了伞缘的宽度。
我们的伞不时撞在一起,然后重新调整距离。穿着夏季制服的阿久津,上臂浮现在朦胧的景色中,看起来更加白皙。
因为下雨,有一股湿润的青草味。
「……期中考。」
阿久津说。
「嗯。」
「成绩,全年级第一名。」
「嗯──什么?咦?第一名?太强了吧。」
「被爸爸骂了。」
「蛤?为什么?」
因为雨声太大,我以为听错了。
「他说,我退出社团了,这种成绩是理所当然的,或者说应该可以更高分才对吧。」
「真假啊。」
「……真的。」
是不是搞错了严格的意思啦?
「如果不能考到更高的分数,爸爸就不会称讚我。」
现在不管我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吧。因为阿久津不是我,她很希望得到父亲的讚美。
「但是,我该努力到什么程度?我该变得多强才会得到认可?」
阿久津像在自言自语般喃喃说道。
我隐约明白她并不期待我回答。
「只要成绩不下滑,想做什么都随便你。」这么说的爸爸即使在期中考之后也不曾问过我的成绩,大概是没兴趣吧。
虽然本来就是如此,不过我和阿久津的烦恼不一样。
阿久津的父母好严格。
不过她不是因为严格才感到痛苦的吧。
和我不是因为父母感情不睦才感到痛苦的一样。
雨势越来越大。
我重新握紧了雨伞,伞柄冰凉。
「我可以问一点魔术方块的事吗?」
或许是低着头的关係,阿久津的声音和雨一样落到了地面,我很勉强才听到她的话。
「我还不知道可不可以说,不过好呀。」
「为什么是魔术方块?」
「……」
为什么我会创造出魔术方块,然后拿来厮杀呢?说起来自从小学六年级之后我就不曾玩过了。
──奇怪?
为什么我不再玩魔术方块了?我从很喜欢很喜欢每天都要玩,然后到了某个时候开始变得讨厌它,并收进了抽屉深处──我没办法好好地串起这一整个过程。这时候脑海里浮现出爸爸和妈妈的脸,他们两人吵架的样子和魔术方块的回忆连结起来了,但是再之后的事就串不起来了。
想不出来?
不,感觉不太一样。
我换个思考方式。话说从头,为什么爸爸和妈妈感情会变差呢?我翻找了记忆,但里面也没有答案。外遇或花心、照顾父母、遗产继承、赌博、高尔夫,还有其他有的没的,爸妈明明没有这种可以一言以蔽之的原因,在我眼中看来,他们的感情却越来越差。
就在我迟迟无法回答阿久津的疑问时,她好心地换了个话题。
「在那之后,我也想过了,请听我说。」
「嗯,我听。」
「你知道这个小镇越来越没有活力了吗?」
「嗯,隐隐约约觉得有这样的气氛。」
镇内的商店街很多都拉上铁门了,说起来我也从佐藤那里听过类似的话,像是镇议会议员还有缺额,或是其他之类的。
无法想像十年后这座小镇会变成什么样子。
就算消失了也不奇怪,有这样的气氛。
「比这个小镇还要小很多的邻村,听说因为招揽了大型百货公司和连锁店展店,因此财源稳定。但是这个小镇一直以来拒绝了所有类似的合作,结果大家买东西开始不去商店街,而是到邻村,甚至是到隔壁的都市去。」
确实是这样,我妈妈也在邻村的大型百货公司工作。
「明明是为了保护这个小镇才拒绝的,但以结果而言,却促使了小镇的人口外流。」
我无法说什么。
「而且不管是邻村还是隔壁市,听说都致力于以外国人为客群的观光事业,市公所、村办事处还有旅馆的工作人员中都有可以说英语的员工,可是这个小镇却什么也没做。」
话说回来,这个小镇里有住宿设施吗?
「我爸爸会说一些这样的话──在阿久津家就是这么做的,但我觉得这个世界已经变得越来越複杂了,『非这样不可』的想法会无法生存下去。可是,只要我想反驳爸爸,感觉就好像我在与阿久津家以及整个露草町对峙,妈妈也是,只会听爸爸的,不愿意站在我这边,所以我一定要变得更强悍。」
我转动脑筋,将阿久津告诉我的话嵌进我的心中。
阿久津想要建立自我,但是她的父亲大概会拿出家族背景来压制她吧。阿久津家的家世就如同露草町的权威本身一般,所以必须和露草町对抗。
「爸爸说:『听我的话准没错,我也是听了我爸说的话,然后活到现在。』但是……」
看来阿久津家的权威已经到了就算什么都不做也会丧失的地步,承袭了前一代做法至今的阿久津爸爸,根本就完全不了解阿久津在烦恼什么嘛。
「我想爸爸其实也明白这样下去不会有未来,他知道自己的做法已经行不通了。」
看来这不是反抗权威这么单纯的问题。
「为什么妳会这么想?」
「看了就知道了。」
阿久津就是如此认真地看着自己的父母吧。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不懂,他明明应该已经了解行不通了,却还是强压在我身上,为什么?」
这也许是因为──
事到如今已经无法改变做法了。我爸妈也是,明知继续这样下去不会顺利,却还是想维持现在的关係,我也是,比起立即性的毁坏,我情愿拖到以后。
大家──都很脆弱。
强悍的只有阿久津一个人,她在白天的学校里成绩是第一名,社团活动也留下了成果。而在夜晚的公园里,在我出现之前她从来没有输过,但在她的强悍背后,却有着非变得更强悍不可的理由。
阿久津的强悍似乎与她烦恼的深度一致。
「明明这个世界,一天比一天更複杂。」
阿久津喃喃说道。
这么强悍的阿久津,为什么我赢得了她呢?
我完全不明白这一点。
「终于可以说出这些了,因为是你我才说得出口喔。」
我一个字也无法回应她这句话。
我踩进了脚边的一大滩水洼,积水喷溅起来弄髒了裤脚,鞋子里面早就浸满了水,袜子都湿透了,没有比这个更令人不愉快的事了,脚步沉重得足以认为自己所站的地方是滩泥淖。
回到家,妈妈站在厨房里。这么说起来,爸爸好像说过今天有餐会,妈妈会利用这种时间预先做好饭菜。而爸爸在家的时候,就会尽量避免离开自己的房间,或是反而会出门。
平常我没有什么话要说,会直接回到房间去,但是今天不同,我在厨房前停下脚步。
「妈,我问妳。」
「嗯?怎么了?」
「妳为什么不和爸爸离婚?」
我忽然开了口。
「那是什么?什么意思?」
「没有,该说有什么意思吗?嗯。」
「什么啊?」
我自己也不知道想要问什么。
妈妈不看我,她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但是菜刀敲在砧板上的声音比刚才更大声了。
「为什么妳会和爸爸结婚?」
我试着改变询问的方式,但这也不对。
我甚至觉得这种方式比刚才更惹人厌。
「因为那时候喜欢他呀。」
妈妈回答我了。
「那时候喜欢他所以结婚了,就这么简单,不过失败了呢。」
「失败?」
「是失败呀,一切的一切都失败了,如果没有和他结婚就好了。」
「也就是说,如果没有生下我就好了?」
「没有人这么说吧,为什么你要这样往不好的方向解释呢?」
「不是啊,因为就是在说这个呀……」
「我根本没有在说你,好好听清楚我的话,我现在是在说你爸爸。」
妈妈没有从手边的事抬起头来,她不看我。
「……对不起。」
我道歉之后转身,但是在回房间之前想起来了。
「对了,不是有一个把手螺丝鬆掉的平底锅吗?那个去哪里了?」
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点提我自己也不知道,大概是内心的某个地方一直很在意吧。
「那个很旧了,所以丢了。」
明明是预料中的答案,我却很惊讶。
我落荒而逃般回到房间。
被雨淋湿的身体冷到骨子里,我慢吞吞地换好衣服后躺在床上。
结果那一天也睡不着,和阿久津的烦恼相比,我觉得自己好像在为了非常渺小的事苦恼。然后凌晨十二点三十七分,公园呼唤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