沖了个热水澡之后,我长出了一口气。
仔细地洗凈身体和头髮之后,舒舒服服地泡进浴缸里。
今天一整天的疲劳都融化到了热水里。
宛如被一片花田包围了一般的清新香气,令人心旷神怡。
今天的入浴剂是薰衣草味道。
……这绝对不是因为受了某人的影响。
(今天发生了好多事啊……)
热水的温度让皮肤髮热,鲶川彩璃开始回想着今天发生的一切。
和沢北廉太郎的初次约会,不初次兜风,不初次测试——啊真是的,怎样都好了——总之,还是第一次和他一起度过那么长的时间。和那个可恨的敌人。明明已经下定决心,绝不会表现出开心的样子,绝不会笑,始终保持愁眉苦脸的。却还是笑了两次。
说起那个粘在他鼻子下面的肉鬆。
说起那像是小品道具一般的太阳镜。
(——诶嘿嘿)
我意识到自己又笑了起来,便轻轻地摇了摇头。结果便有水滴脱离了包含着它的银髮,溅到了墙壁上。
什么都没有变。
他果然还是刚认识时的那个他。
这让我非常高兴,同时也很生气……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我自己也变得莫名其妙了。一直都是这样。一想到沢北廉太郎,彩璃就无法保持平静。即使始终用冷静透彻、事务性的态度和他接触,内心中喷涌而出的某种情感也总是会流露出来。
有次被同是风纪委员的一年级男生惊讶地这么问过。
「为什么鲶川同学总是缠着沢北学长?」
「我理解你为了让迟到现象清零,甚至站在校门口提醒大家」
「但针对特定学生不是风纪委员的工作吧。交给老师不就好了」
彩璃对于那样的问题无法给出妥善的回答。她有些动摇,同时她不想让人察觉到那份动摇。
记得自己有回答过「我不是在缠着他,我是在提醒他」之类的内容。而提醒这个词的发音变得和「啾——」有些相似*,让自己更加动摇了。一想起来就觉得害羞。(注:日语表示提醒的「注意」和表示亲吻的拟声词的「チュー」发音相似)
要不是对自己来说如同姐姐一般的风纪委员长伸出援手说「细心对待每一个人也是重要的工作哦」的话,我怕是会因为太过害羞而当场逃走吧。
——老实说。
我也觉得他说的是对的。
彩璃发起的「迟到清零运动」极其简单,就是风纪委员以轮班制站到校门口,向进校门的学生们打招呼而已。虽然也有人质疑那就能减少迟到现象吗,但彩璃坚信有效果。因为人只要意识到「有人在等待」,就自然而然地会加快步伐。实际上通过这个活动迟到现象确实减少了,还得到了委员会顾问鬼瓦老师的表扬。
但是——。
(我是个狡猾的女孩子呢)
我将半张脸埋在热水里,噗噗噗。
好羞耻。
彩璃心里门儿清。
自己真正的目的完全不是「为了减少迟到现象」什么的东西。
而是因为要想和年级不同还没有参加社团的沢北廉太郎说话的话,不这么做就没有其他机会了。当彩璃知道他因为家里的原因经常迟到之后,就绞尽脑汁想怎么样才能和他多多见面,和他多多说话。最终就得出了那样的结果。
自己也觉得那很蠢。
要想说话的话,正常地去说不就行了吗。偏要绕那么大一个弯子。
但是——做不到。
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彩璃和他之间有着那样的因缘。
今天一整天,都在和有着那样因缘的他独处。
真的发生了很多事。
首先是让他收下了我给的护身符。自己说胡话说是把要给他的护身符搞错了,幸好他没有吐槽过来。
坐在副驾驶的自己,独佔了坐在驾驶席上的他的侧脸。虽然记住的落语没派上用场,但也因此和他说了很多话。太好了。
梦寐以求的让他吃到我亲手做的料理这件事也实现了。他吃得津津有味。我都开心得差点要从长椅上跳起来了。但最后只是用拳头做了个小小的胜利姿势。要是没被他发现就好了。
真的。
……好开心……。
光是有了今天这一天,我就觉得将志愿改成南城高中这件事是值得的。
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但至少对自己而言,是度过了一段十分幸福的时光。要是还能度过这样的一天就好了。我强烈地如此期望。那就说出来不就好了,对他说「下次也要邀请我哦」不就好了,结果自己却使用了「我认为学长缺少优秀的导航」这样令人不快且拐弯抹角的表达方式。自己是真是不行。
不管怎么说,今天很开心。
本以为「开心的一天」就会这么结束。
然而。
(……啊,为什么)
原本温暖的彩璃的内心,渐渐蒙上了一层阴暗的雾。
吐露出的沉重叹息拂过摇蕩着的水面上。
——为什么自己,要在如此开心的一天的最后,脱口而出那种话呢?
『我爸估计是什么都不会说的』
『不管我要不要去旅行,还是去哪里旅行』
他一定会觉得我很奇怪吧。
居然那样说自己的父亲。
我还说了回自己家之前「要先消磨时间」。他肯定会很吃惊吧。真是大意了。明明不管是面对学校里的朋友,还是风纪委员会的成员,我都没有展现出那样的漏洞。
多亏了他的关照,彩璃才得以不用和父亲碰面。
经营着一家大医院的彩璃的父亲,在周日也会工作。他在位于新宿的医院附近宾馆订了间房,平时就住在那里不回家。但周日傍晚的时候,他会回来办事。所以彩璃在那个时间段会尽量不在家。而父亲似乎也期望如此。
住在人人羡慕的豪宅里的,只有彩璃和作为父亲再婚对象的一位女性。
虽说住在一个屋檐下,但完全不记得两个人上次交谈是在什么时候。因为那位女性也是医生,所以很晚才回家。吃饭是分开的,洗澡的顺序之类的东西也是分开的,没有什么必要见面。而家务基本都是由佣人来负责。
这样的家庭情况,彩璃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谁的家里,或多或少都有本难念的经。每个人都有不能告诉别人的东西。就连沢北廉太郎也是如此。明明他的父亲今年春天才去世,但他却丝毫没有表现出来,而且一如既往地开朗,我觉得他是一个很坚强的人。对,彩璃很清楚。他是一个很坚强,而且很温柔的人。
话又说回来。
啊,话又说回来——。
(北海道,吗)
他的梦想,他特意去考驾照的理由,居然是去北海道「夏日旅行」什么的。
偏偏还是北海道。
(果然,我和学长有着某种缘分呢……)
这感觉很不可思议。
刚才还堵在胸口的思绪、黑暗的雾变得逐渐淡薄,取而代之的是某种软绵绵的无形的云在朦胧之中诞生了。
缘。
鲶川彩璃和沢北廉太郎的因缘。
它的开端在去年夏天。
需要追溯到彩璃还没有升入南城高中之前的初三暑假——。
*
那是发生在初三暑假的某个晚上的事情。
「就那么讨厌这个家的话,你也去北海道好了!」
在再婚对象的女性冷眼旁观的餐桌上,父亲如此放言道。
原因仅仅是「吃饭的时候脸色阴沉」,仅此而已。
自己刚回答说「我觉得自己表情很平常」之后,父亲就脱口而出那样一句话。虽说自己已经早就放弃和父亲冷静地交谈了,但今天晚上尤其糟糕。
父亲他说了不能说的话。
越过了自己最后的底线。
至少彩璃是这么想的。
即使是父女,也有能说和不能说的事情。
正因为是父女,有些话说出口才不能被原谅。
彩璃一言不发,直接走回自己的房间,往背包里塞满了换洗衣服。然后带着整理仪容用的化妆包,手机和充电器,还有存摺以及钱包,径直离开了家。父亲和那位女性什么都没说。也没有追上来。知道这一点的彩璃还是全力地奔跑了起来。在赛跑的时候总是吊车尾的自己此时却跑出了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夜晚闷热,黏土一般的风扑面而来。流个不停的眼泪因为风很快就乾涸了。
我在车灯连绵的大道上拦了一辆计程车,目的地是八王子车站。
当然我是真打算要去北海道的。
北海道函馆市。
因为之前有调查过路线和费用,所以我很清楚。从东京站搭乘新干线到新函馆北斗站大约需要四个小时。末班是在19:20发车。但现在已经21点过了。因此只能在八王子附近熬夜,再搭早上第一班电车走。
下了计程车,我抬头看着八王子站,心想要怎么度过一夜的时候,沉重的现实压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去北海道。
我想如父亲所言,如父亲所愿地去北海道。
但在那之后要怎么办?
去的地方是有的。
那个就在北海道。
所以父亲才会那么说。
但实际上那是不可能的。至少对于彩璃来说是不可能的。彩璃没有勇气——不,应该说是没有「资格」去拜访那里。在抬头仰望车站,接下来的旅程变得具象化的那个瞬间,现实就呈现在了自己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