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回家的路上,祈跟在我们后面似即若离。她不发一声,脚步是自不用论的,甚至是衣服也没有一丝摩擦的声响。
爸爸妈妈什么也不说,而我也没有说话,不,是说不了话。在我假作扭头回眸看去时,不由得睁大了自己的双眼。
到了家,父亲停在门前,从胸前的口袋中取出盐,将其依次往胸上、背部和脚边的顺序撒下。我不等他撒完,便进门跑上了楼梯。虽然妈妈担心似的说了些什么,但她没有追上来。
冲进了自己的房间,我锁门坐到床上。先紧闭上眼睑,再抬起。
祈,确确实实站在我眼前。身着长度过膝的黑色荷叶裙,朴素无华的白色衬衫。披着浅蓝的开襟毛衫袖口摆动飘然。头上散下的及腰长发,带的是浅浅的栗色。祈还是平时的模样。
我的眼睛,对上了那琥珀似的瞳孔。
「理人君,你能看见我吗?」
祈的声音中,既有惊讶,也有喜悦。
「我看得见。但」
凝噎着,一时间我竟说不出话。
「为什么,祈姐姐会在这里?<b>你应该是被杀害了吧?</b>」
*
四条祈是位比我大六岁的高中一年级生。自我童年开始,她就住在我家附近的公寓中。
我的父母都有工作,而祈也常因单亲妈妈真美女士工作上的原因而留在家里。很自然的,两边就经常会将小孩託付给彼此。
「我啊,可是理人君的姐姐哦」
祈常常嘴边挂着这句话来照看我。因为我最爱读书,如果拜託她一下,那么她就会给我读各种各样的书给我听。
我早已记不清这段关係是在何时开始的。但我却还明确记得我初次意识到祈的那个时刻。
四岁。父亲带上我们,来到高原露营。入夜之后,身处在周围不见一丝人工灯光的漆黑中,我与祈一同仰望夜空。那片比起黑色而言更接近于青蓝色的天空被我从未见识过的无数星辰填满,辉宏之光瀑倾泻而下。我由衷地对此感到绚丽,很想永远眺望下去。
但是,在我身旁惊讶到说不出话来的祈却比这其中的任何一颗明星都更加耀眼。即使自己明知那是因了繁星的照耀,但我也不由自主地认为那是祈自身正在散发光辉。
我想和祈姐姐结婚、一起读书、一起到公园玩、一起吃饭。
儘管我想将胸中的感情化成语言,但却道不出只言片语。因为等我发觉之时,她就已经陪在了我的身旁,而我又该用哪种句子去诉说才恰当呢。在祈参加工作之前,在祈结婚离我远去之前,也一定会有新的语句不断增加。怎可能靠短短一句话就表达清楚。
可是,祈却被杀害了。
事件发生在周四的傍晚。那是祈去往距离车站徒步三分钟路程的购物中心的时候。她为的是去接在食品售卖处打零工的真美女士。
或许是想抄近道吧。祈走上了杂木林间的小道。在本地,这一片林子被称作「妖怪林」,大白天的便很昏暗。在这十一月的时节里,太阳下山得早,又因为发生了过路杀人案,所以这林子一整天也没有什么人经过。
就在这个地方,祈遭人用小刀刺死了。
<受害者名为四条祈,十六岁>
虽然案件报道后过了三天,但是犯人仍未归案。
案发那一天,我在朋友家玩。
或许在祈被刺的一瞬间,我还在边玩着游戏一边哈哈大笑着。
听说杀人案件的受害者的葬礼多是只有亲戚家属出席的。不过真美女士的方针则是「祈曾被许多人呢疼爱关照过,所以要好好设置一个告别之处」。周六的守灵夜里,真美女士单独在祭坛前与祈度过了一整夜。
而今天,周日的整个上午举行了祈的告别仪式。
真美女士即使红着眼,也没有哭出来。她留的是与祈不同的短髮而那与祈很是相似的眼睛则是直直盯着前方。
我也未落下一滴泪水。祭坛之前,上到邻里的大叔大婶,下到身穿与祈同所学校制服的女高中生聚集成群。抽泣、啜泣、呜咽……我甚至从容到去分辨出从四面八方出席者们传来的哭泣声。
就这样,葬礼结束,而我刚出了殡仪场,便有股寒气直钻脖颈。
我反射性回头,而祈就站在我的身后。
我并未发声。可若是说「祈姐姐在这」,父亲他们一定会骚动起来的。因此,直到一人独处之时我都默默不作声。
*
「我就觉得和理人君对上眼了。太好了,有能看见我的人。可是」
祈摩挲左胸口。
「果然,我已经死了。这里被刺中的时候就觉得好痛。而且,你看」
放在胸口的左手向我伸来。那是牵起过我手无数次的、大大的手。而现在这只手连带着毛衫膨起的袖口一起穿过我的脑袋。虽然对此我没有任何感觉,但是眼球却看得到自己被穿透的情形,眼内生痒难耐。
「像这样,我什么东西也摸不着。看来是变成了幽灵呢」
她接着咕哝道书也翻不了了。这对祈来说是件大事吧。但是
「既然碰不到东西,那应该可以潜入到地底的任何地方吧」
「亏你能发觉到这种事呢。真不像个小孩子啊,理人君」
祈从我的脑中抽回手,微笑。
祈的这个表情,用「微笑」而非「笑容」来描述才更加恰合。一个透露出「我觉得好有意思真抱歉」想法的、略显客气的、淡淡的微笑。
「我也觉得不可思议,但我浮着。就像是地面啊床啊生出了磁石的排斥力一样,我踩不上去。但,也没办法飘得比现在更高。都已经成幽灵了,让我在空中飞飞该多好啊」
我望向祈的脚边。那对被白袜包住的脚底与地毯之间,隔有不足一厘米的间隙。
「刚刚还穿着的运动鞋呢」
「脱下放门关了。就算踩不着地板,穿着鞋来室内也不太好……你也对漂浮惊讶惊讶啊」
我将视线移回到祈的脸上。她还是微笑,不曾改变。
真的,一点没变。
「别那种表情,理人君」
在我疑惑于「那种表情」是什么样子的时候,祈在我的旁边坐下。床没有吱吱响动,床单也没有纠起一丝皱痕。
「我之所以会被杀死,只是因为运气太差了而已。那一天,妈妈打电话和我说『手上提着东西这就回去』。她会打这种电话来一般都是因为太过劳累了,所以我才会去接她。但那个时候以往常走的路却从早上开始就在施工,无法通过,我就想起了那片妖怪林。要是那条道路不在施工中,我根本不会考虑那片林子的」
「就没考虑到过路杀人狂吗?」
我留心着让语气柔和。祈则点头道「当然想过」。
「可是那天很冷,我不想让妈妈等太久。因为两次案件的发生时间都在深夜,而且最近一起还是在两天之前,我就想犯人实在不会这么快行动起来吧」
我住的是神奈川县川崎市多摩区。距离此最近的车站是小田急线向丘游乐园站。
在这片区域里,过路杀人案起于两个月之前,九月份。而第二起案件就发生在不久前,十一月份的第一个星期二。其中不论哪一位受害者全都是皮肤白皙、留长发且年轻的女性。而且也都拥有着与祈相似的气质。
我认为当时应该多加警惕才是。但是,根据方才所说的话——不,将想优先接到真美女士作为假託之辞的是祈。而会有这样的託辞,我想也并非是种偶然。就这层理由来说,祈确实是「运气太差」。
不过,真可以凭这一句话来下定结论吗?
祈从我这移开视线,面向前方。
「理人君应该没有见过幽灵或妖怪之类的东西吧。但是却唯独可以看见我。虽然我不知道缘由,但这真挺幸运的」
是缘起于我的体质、或是我对祈的情感、还是我们间的关係呢。究竟是什么为我们带来了这样的幸运之事呢。在幽灵这方面,不管我如何深思熟虑也得不出答案。只好将这些囫囵接受。
「也多亏了这点,我能去完成必须要做的事了」
「必须做的事?」
「当然是去抓捕犯人啦,我绝不希望再有更多的牺牲者出现。也希望犯人能好好正视自己犯下的罪行」
不希望再有更多的牺牲者出现,这点我倒是可以理解。
「案件已经出现三名受害者。等待犯人的终究是死刑,犯下这种罪的人不可能审视自己的罪行的」
「或许理人君你说的是对的吧。但,我仍愿意去相信」
「哪怕她是个谋杀了你的人?」
「我当然恨啊,但我想相信他。如果他好好反省,我想原谅他」
「其他的受害者又会怎么说」这一句疑问的声音甚至没有震动空气便消解了。
因为将双手紧紧握在胸前的祈,似乎正在为什么而祈祷一般。
她的脸上淡淡的微笑消失,浅桃色的嘴唇正被牢牢咬住。而那琥珀色的瞳孔,正注视着遥远的彼方。
每当我看见这个样子的祈,我便会浮想到星星。
一颗足以放出无论夜空中布满多少天体也能一眼辨出的强光的澄澈星星。即便漂浮在宇宙里那几何兆的星星都断了光辉,却唯独有这一颗星星也不会停止散发浮青的白色光芒直到永远。
这是一颗,只有我才能看见的星星。一同在高原仰望夜空时所诞生的星星。
我的父亲,是位本地报纸『神奈川日报』的记者。或许是因为给太多的悲惨事件做过採访,所以他都只说些现实味十足的话。当看到电视上正在介绍拾荒的儿童时他会说「明明还有以此为生的流浪者」然后切掉频道,也会在看到车站前撕声控诉道「建立关怀弱势群体的社会」的政治家时一人嘟哝道「光说些大空话可没法当选」。
而看到祈,他也会自以为我没有听到而常常向母亲说「她太过单纯」「虽然真美女士很欣慰地夸道『长成了个好孩子呢』但我很担心她的未来啊」这样的话。在昨天起夜上厕所时,我也听见他们在起居室里说「越是那样的好孩子才越会遭受不幸」。
不仅父亲叹气道「这次的採访不好过啊」,而且母亲也跟着扑簌落泪。可即使这样,父亲的说法也像是在指责身为好孩子的罪过一般,我转身便离开了那儿。
祈缓缓解开手,再次浮现出微笑。
「现在的我只能和理人君说话,能帮我个忙吗?」
「要是抓住了犯人,姐姐你会怎么样?」
「既然不会再出现牺牲者,那我就放心了,我想会完全消失吧。虽然不懂这么说对不对,但我应该会成佛吧。」
完全消失——既然对此世没了牵挂,那这不就是理所应当的吗。
等回过神,我的双眼已然闭起。可就算感觉到了也打不开这双眼。我在落合的眼睑上,注入足以揪起眉间皱纹的力道。
「理人君?」
祈的声音中传递来不安。
我没得选。
「不用担心我会帮忙的哟。我只是在思考该怎样抓住犯人才最好而已」
徐徐撑开眼睑。
「虽然会很痛苦,但能和我说说姐姐被杀害时的情形吗?或许我可以从中得到有关犯人的线索」
我之所以会读书,是受了祈的影响。不过在推理这一类上,是我了解得更多。也有好几部小说,就算祈看到结尾也不明不白,但我在所读未半的时候就能够看破真相。在她的讲述之下,我兴许能找出犯人。
祈,很是抱歉地摇摇头。
「我要是先说了就好。我知道兇手是谁。因为我在死前看到了他的脸」
2、
自从祈在周四死去之后,她的意识就一直处在朦胧之中。一副活生生的肉体渐渐重塑成幽灵之躯——虽然她已身死,用这种说法也很显怪异,但明明是个转生的过程却似乎有种经历了漫长时间的感觉。
而她意识鲜明起来的时候,是周五的深夜。
记起了在被刺一瞬间所看到的犯人长相的祈,只顾在街上探寻着。因为她是幽灵,所以不仅不会肚子饿,也用不着休息。而墙壁更是不成阻拦。儘管侵害了陌生人的隐私让她于心有愧,但也是无可奈何的。
持续不眠不休地探索到最后,祈成功找出了刺杀自己的人。他是一个独居在这附近公寓里的男人,在偷看过他的驾照后,便得知他名叫须川康平。年龄三十四。从他挂在壁橱中的制服的名牌上来看,他是位工作于东京都中心区某办公大楼的保安员。
虽然祈心想自己不会认错,但她看到的决定性证据还是他手机上正播放的被刺杀女性的视频。
须川所看的视频中,也有祈的出现。
在这之后,祈侵入到了警察的搜查会议之中。偷听了警察们的谈话,根据每一起案件中受害者的伤口所设想的兇器的形状是共通的,可以判断诸起案件全是同一人所为。而刀具若是行兇过一次,就会因卷刃而杀伤力下降,那么犯人要么是将其打磨后再利用,要么就是手上持有複数把的兇器。犯人大概会为了确实致目标于死地而使用手熟的刀具吧。
虽然警方对案件有了如此程度的掌握,但别说是须川被列在嫌疑範围中了,甚至连他这个人的存在也仍未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之中。几起案件的经过全是只用刀具刺后逃窜的,而且案发现场也没设置监控摄像头所以目前几乎未有任何线索。
而与此同时,受恐惧笼罩的居民们也寄来大量不切关键的情报,警方为了甄别这些还需消磨许多精力。
*
祈看到过他手机中所拍下的女性尸体的视频。并且自己的尸体也出现在了其中。诉说这些时,他的语气从头到尾都平淡得此事全不是真的一样。
「既然已经知道犯人的身份了,那也省下了推理思考的功夫」
「抱歉呀抢走了你大展身手的机会」
听我留着心保持语气轻巧地说完,祈微微歪头打趣道,又接着说「不过」。
「我即使知道犯人是谁,也没有将这告知给警方的手段。也不清楚理人君要怎么和警察解释才说得通」
一语中的。如果在告知警察须川的手机中存有受害者的视频时,被问到「为什么你会知道?」那就无从如实说明了。
「不过我是就算搬出『偶然望到须川在看那种视频』这样有些牵强的理由,也要告诉警方这条线索的……警方应该也不想放过任何一条有力线索才是,所以他们或许会去到须川那……」
祈抬着眼对上我的眼睛。很快,我就得出了结论。
「我知道了。我会试着去和警方谈谈的」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