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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歲與16歲

作者:天祢凉 字数:6330 更新:2022-11-08 23:23:02

1、

出了新百合丘的电影院,便有清凉秋风迎面拂过了。我将手机盖在左耳上面。一边假装讲电话一边和祈交换眼神,然后,我们一齐把电影的感想同时说了出来。

「好失望」「超感人」

前一句是我,后一句是祈。

刚刚演职员表在滚动的时候,祈就抽嗒嗒地哭上了,所以我早预料到她会这么说。在对于书与电影的感想上,我们是畅所欲言毫不在乎分歧的。

方才我们看的,是这个秋季最有讨论度的本土电影。它讲的是遇到诸多挫折又经历聚散离合的男女主角度过了重重劫难终于修成正果的,有着一个完美无缺的大团圆结局的爱情故事。

这部电影的剧情确实很符合当时「97%的观众都哭了」的宣传语,但出演了男主角对手戏的女主角演员所呈现出来的演技却实在是太过刻意,我完全无法在她身上代入感情。

祈的感想则不同了。

「为什么觉得失望?我不是被相互考虑的两人那纯粹的情感给惹哭了好几次嘛。而且最开始的场景还成了一个精妙的伏笔——」

每当说到自己喜爱的事物之时,祈的音量就会变得比平时更大,语速也会加快。还会伴有手舞足蹈的肢体动作,开襟衫的袖子随之一起一落,被飘飘然舞动得就像和服袖子一般。她劈头盖脸的热烈辩讲着,我的嘴角也自然绽开了。

去年的这个时候,我还需要仰望这张脸。

从祈回到我身边的那日算起,已经过了三年。我成为了一名高中生。在祈这位既优秀又不用交学费还能实现无限制教学的家庭教师的帮助之下,我很顺利地考取了和她相同的登户高中。我家到学校的距离只需徒步便能到达。

中考结束后我们就回到了之前的日子,有时一块去看电影,有时在一起看看书。这样度过就足够了,我们很少会专程往什么地方跑。

自然,在别的地方无法随心所欲地谈话聊天是一重理由,但,祈只能靠脱掉毛衫捲起底下衬衫的袖子或是缩短裙长来穿出花样,若想改变髮型也仅限于能用一个橡皮圈而已,更重要的原因还是在她自嘲道「不能配合场景的变化打扮得时尚些呢」的时候笑中藏着苦涩。我们最远也只到过向丘乐园旧址,在那儿赏赏樱花。

那时候的记忆在我脑中复甦过来。

*

和化为幽灵的祈来到这向丘乐园旧址,这已是第三回了。虽听说有人曾提出过在此处大规模的公寓建成计画但至今也没有丝毫动工的迹象,铁栏杆围起的对面,仍是一片零星分布着野草、横躺着枯枝,满目破旧的地界。

在那土地之上,则是撒落下淡红色花瓣的株株樱树。

这铁栏对祈是不成阻拦的,但她还是站在我们二人所觅得的老位置上与我一起赏着樱。想起来每年总是一样的,不过今年却有了些小小的变化。

祈的站姿像是在诉说她正「介意」着某件事一般,背部、手臂与双腿都挺得很直。今年我的身高追上了她,所以我们的手几乎悬在同一个高度上。只是,祈的手比我的大了一圈。那肤如凝脂玉指修细,可她的个子实在高挑,手上就显得充盈着力量感了。

握起这双手,祈开始祈祷。

她忽尔抬起眼,我们相合了视线。祈很快平静地将脸转向樱花,让双手环到背后。

她第一次以这样的姿势站着。

我屏住气息,后退半步。

祈组起的两手搭放在了栗色头髮上面。右手贴到左手下面。左掌半闭着。

就彷彿她握住了什么东西似的,在我这样想到时,我的右手已经变成了双手牵起的其中一端了。从拇指开始往以后的三根手指接连注入力量,犹豫了一小会儿后我再往小指上加入力量。

她的手在肉眼中印得很清晰,却传不来一丝感触。

今年我们来这已是错过了时节,相比起来,显然是往年的樱花开得更加绮丽。但祈似乎还是因其而看入迷了,并未注意到我手的动作。

悄悄放开右手,空中漫天飞舞的花瓣早已在地面落定。

*

在新百合丘站乘上小田急线,至向丘乐园站走下车。来到车站边的书店里,买下人气推理作家的新作。这是一本发售日期屡被延后,让我和祈一直翘首欺盼至今的书。

到现在祈读书依旧是很慢的,不过我心中的不耐烦早已蕩然无存了。她的视线走到书页的边角之前,我会安心观赏她的侧脸。她本人并不知道,自己的面部表情总是会变换得目不暇接。

手中拿着新书,少许快步走上回家的路。

「既然公布了发售日期,读者总会希望官方能準时开售的不是吗。即使作品本身真的非常有——趣,官方也该做到对读者们诚实才是」

祈的言语间空出了一段不自然的间隙,是因为她见到了那边的购物中心吧。生命中的最后一天里,她想在那儿接回真美女士却又没能去成的地方。我佯装做没有听出来,而祈之后也似乎没有什么变化般继续说着话。

但,她脑中所想的,一定是将在下个周日为自己举办的七周年忌。

每天晚上十点一到,祈就会準时和我道声「晚安。明天见哟」,然后离开我的房间。听她自己说,她无法入眠,所以在晚上会偶尔眺望夜空,偶尔合上眼发着呆打发时间。我虽想和她说既然夜晚过得这样无趣就来呆在我旁边也没有关係的,但我们之间还有「尊重彼此的个人隐私」的约定存在。所以每一天,我都是在房中一边细数着时间的流逝等待早晨六点的那一刻祈来到房间之中向我道「早安」一边不知不觉地入睡。

但今天——七周年忌的朝晨,时间过了八点也没有见祈出现。

开窗。扑面的风中酝酿有丝丝冷气,其中的寒凉比起我们去看电影那天吹来的更浓三分。

「早上好」

祈穿门进来了。她用手梳着头髮,脸上的微笑比平时更加恬静。

「发獃着发獃着就不小心迟到了。抱歉呢」

她的七周年忌是下午一点开始的,这小小的迟到并不碍事。但,我仍留在房中为的是祈的出现。若不让这句话好好出口,新的一天就没法运转了。

「早上好」

五个小时之后。

「我和小祈几乎每一天都会见面,以前还想过自己要是也有这么个女儿就好了。大家能像现在这样聚集在一起,她应该会很开心的」

面对十几个人,母亲朗声说道。她的身材是娇小的,但在这种时候身影反而会显得非常高大。

四条祈追思会。这虽不是正式名称但以此为主旨的集会会在每年十一月份的第一个周日,在这个地方——妖怪林的旧地皮举行。须川死亡后没过一阵,这边苍苍郁郁的一片草木就被採伐了个乾净。

我虽想着,既然这是市所有的地皮随便拿去有效利用起来不就行啦,但或许是碍于这块土地上的命案,到现在它仍被废弃在此。

我是在三年前才开始参加这个集会的。如果那一年的七月,我和祈没有重逢的话,应该是到现在也不会来出席这个集会的吧。

听祈说「因为大家在追悼我啊」,所以她每年都会到这来。今年,她也以参加者中谁也不会听见的声音「老师,很高兴您能到场」「纱织,你变漂亮了呢」地向与会的众人搭话閑聊着。

每年人们露出的笑容总是不合主旨的,但这些到今年也就结束了。将第七周年划为句点,这是最后的一届集会了。葬礼举行的那一天来了很多与仪者,所以祈深受周边的人们的追思是无需怀疑的。

即便如此,时间也已经走过了六年。是时候散了。与年俱减的参加者的数量便默默地说明了这一事实。

母亲致完词后,人们各自供上自己带来的花,合起双掌祭奠过后,便自然地散会去了。但也有几个人没转身就走,而是在这场上留下。

「真美姐真的是把小祈当成了心头肉啊。在祈出事的那一天里她也是非常劳累的,不过在电话里千叮咛万嘱咐道『不可以去妖怪林那条路』『祈说不定会往那边跑』时的声音却仍然是那么坚定可靠」

「毕竟她在很明显的超负荷工作中,也依旧笑着说道『为了宝贝女儿一切都可以捱过去』的嘛」

母亲与另一位和真美女士年纪相仿的女性聚在一起,用手帕揩着眼泪。那起事件已经过了六年,在她们口中说起时却有种恍如隔日的感觉。

其他也有每年都必定会来参加的,祈的朋友们留下来。还有去外地上大学的人,仅仅是为了赴这次会而特意回到家乡来。祈说「想再多看他们几眼」,我便不去阻拦她自己先行回家了。

与妖怪林拉开了充分的距离看不到祈的身影后,我向母亲说道。

「真美女士今年也没来呢」

「这轮不到我们在背后指指点点。因为真美姐本人觉得不来才更好」

母亲与真美女士的最后一面,是在三年前真美女士从楼梯上摔下母亲去探望她的时候见的。听说躺在病房里的真美女士除了因头部受击,气色难免有些差以外,整个人还是挺精神的。她还自嘲「要是让祈知道了可得把她魂给吓飞了吧」。

——我,不论如何都要幸福才行。不可以再哭鼻子了。

真美女士仍没有忘记自己在搬家时所说过的话。时至如今也没有参加过一次祈的追思会。

<虽然我很感谢大家能自发地举办这样的追思会,但我不能出席参加。我要是到了那边一定会哭出来的。不可以让祈看到我那一副难看模样,我会自己一个人在家里追悼的>

在一周年忌的时候,真美女士在电话里似乎是这样和母亲交代的。

我不清楚祈对此如何看待。只是她仍是一如既往地迴避提及真美女士的话题。

只要未来的某一天里,祈可以去看看现如今真美女士的样子就好了。但或许,祈若是不成佛这一天就不会到来吧。无论真美女士过得如何,只要她给出的影响仍停留在不会让祈割捨下对此世的执念的程度,祈或许便会一直「害怕」下去。

而我所能做到的,就只有为她营造一段足以忘却须川的快乐时光而已。

「你这么关心真美阿姨吗」

父亲向我投来观察似的眼神。我吐槽道「别拿像是在试探採访对象般的眼神看自己儿子哟」,接着刻意扮出一副鬼脸。

「我当然关心啊。毕竟小时候受过她那么多的关照」

「也归功于我和妈妈都不怎么在家嘛」

「这不是适合用『归功』的事吧」

「的确。写报道时我会注意一下的」

我与父亲的关係已经缓和到能像这样相互打趣的程度了。这是自从三年前,我亲眼看到他向受人霸凌的播磨同学进行採访的身姿时开始的。他到现在也仍会在嘴上提到「祈这个孩子太好了」,但我并不会像之前那样对此反感了。

因为,祈在见到小孩摔倒哭泣的样子时自己的眼角也会跟着湿润起来,在读完设有悲情结局的小说之后也会陷入一阵子怅然若失的状态中。所以也不难理解父亲所想表达的意思了。

父亲是在以他自己的方式——母亲也是——直到三年前的那一天都在担心着我。毕竟那个时候,我每天一回到家不久便会出门到附近失神彷徨,也难怪他们会对此忧虑挂心。自己还天真地以为没有被他们发现,但又怎么可能呢。

次日放学。我身处在音乐教室。

初一时期的霸凌事件暂告段落后,我便加入了吹奏乐部。所选的乐器是萨克斯。进入高中之后我也坚持在练着。

我会选择吹奏乐部,是因为祈特别喜欢一部被影视化过的以吹奏乐部为舞台来展开故事的青春小说。而会选上萨克斯则仅仅因为顾问老师的一句「萨克斯声部目前人手不足」。这事我自然是没有和祈说过的。

祈曾说「我就不在这儿让理人君分心了」,之后便几乎没有再来过吹奏乐部。不过这样倒也能体验到一种别样的乐趣,这个时期里,我正为了应对迫近眼前的地方音乐节而忙碌于练习之中。

每年的这个时期,我所居住的川崎市多摩区都会开办一个音乐节。这个包含有古典乐与吹奏乐等多种风格的音乐会将在市民会馆举行。

登户高校吹奏乐部则每年都会参与这个盛会。我们学校的吹奏乐部有着非常高的水準,即便是放到全日本的吹奏乐大赛上面,也往往能获得出征县级比赛的资格。音乐节上的团体演奏自是小有名气的,吹出的乐曲对于校园内外的人们来说曲高和寡。

而且在今年,担任音乐节顾问的龟井洋先生也会作为特别讲师,直接来点拨我们。他不仅是一位小号演奏家,而且在作曲界也是个享有盛名的大家。他那让人惊异于不像是六十岁老人所作出来的灵动乐曲经常会流唱在戏剧与广告节目之中。

龟井先生在本地开有一间音乐教室,我们的顾问宫崎老师年年都会去请他出马来教导我们,但龟井先生每次都会理所当然似的推脱掉。可今年却似乎是先生那边主动发出了「我来指导你们练习吧」的提议。

虽不明白其中理由,但「特别讲师·龟井洋」这一名衔所带来的宣传效果是巨大的,本年度的音乐节上汇聚齐了各路音乐杂誌的编辑人、各方评论家,甚至还请到了职业的演奏者们。在这当头劈来的压力之下,我也为练习而提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正式的表演将在下下个周日举行。留给我们的练习时间仅剩两周。在本次的演出中有一个压台节目,那便是改编自管弦乐名曲的『展览会之画』了。部员总计七十人左右,此刻大家正拧成一股绳向成功冲刺——到这里,我本意是想要这么说的,但即便是说得恭维一些部里的练习氛围也还是来到了连日以来的最低点。

于是在今天。

「你再说一遍?」

扬声问话的人是甲斐前辈,她抱起了自己的胳膊。声音可怕得若是不保持这个姿势下一秒似乎就会冲上去把朝日奈同学揪起来一般。她抡眉竖目,再加上在女生之中非常出挑的身高使得她足具魄力。

而朝日奈同学那在薄框眼镜之后的双眼锐气逼人,挑衅似的抬头瞪住了前辈。

「我要辞任音乐节的独奏者一职。理由是,我学艺不精」

2、

她绝对是笑过的,只是我印象之中她笑得并不多。对我来说,朝日奈萌音就是不苟言笑的女孩。

就比如说,在有人开玩笑的时候。若其内容本身不算太无趣,我就会跟着大家对此笑上一笑。周围都是一片欢声笑语时,我自己也禁不住会融入这个氛围里去。这就有种如同和祈一块在笑的怀念感。

朝日奈同学却不一样。他即使是身处在大家欢笑声的环绕之中也经常是不让自己的面部肌肉随环境的改变而动弹一分的。甚至能让人在其中感受到「但凡不是自己觉得有趣的东西就绝不笑出来」的信念。

她留着极短髮,声音也很低完全不像女子高中生那般清越,似乎还有些男生认为她是难以接近的。

而正相反,她的身边总会环绕着许多女性朋友。我和她并不同班所以了解的不是很清楚,但至少她在音乐室的时候周边总有人在。她的练习是一丝不苟的,吹奏出的音乐如珠圆玉润,自然就会有人聚拢到她的身边。

儘管同学们对她的第一印象多少是差了些,但她所怀揣着的对音乐的真挚之心使得她瑕不掩瑜,吸引众人向她靠近。因此,我对她被指定做音乐节上的小号独奏表演者一事实是很赞同的。

照惯例来说,音乐节上独奏表演的重担该是由二年级学生来挑起的,因而朝日奈同学的上位也引来了一部分的反对声音,但她有龟井先生为她力排众议。

「『展览会之画』是专门安排在小号独奏环节的曲子,这是整个表演的点睛一曲。非技艺精湛者无可胜任。不过朝日奈是一定能行的。毕竟她可是我的门下徒啊」

朝日奈同学自小就开始接受龟井先生的指点了。她作为龟井先生的爱徒备受音乐界人士们的注目,她的实力是有权威认定的。因此一众二年级学生也就忍气吞声而不再公开反抗了。

可是反观朝日奈同学这边的演奏,那却是犹如换了一个人般状况奇惨。她指法生涩又频频犯错,演奏音声拖泥带水。而且,这个现象随着正式表演日期的接近而逐渐恶化。

朝日奈同学也应该是对此聊有自觉的吧。不单是她演奏的本事,还有她的气色也与日俱劣,她的眼眶下方一直被阴云佔据着。显然,晚上没有摄取充足的睡眠。恶因重重叠加,她呈现出来的演奏也越发的差,部里的氛围也跟着越变越糟……吹奏乐部就陷入描绘出了这副古怪画象的负面螺旋之中了。

儘管如此,我也从没想过她会放弃这次机会。

*

朝日奈同学前脚还死死主张着「辞任」离开了音乐室,后脚龟井先生与宫崎老师便进来了。在他们听说了事由后龟井先生虽现出了惊讶的表情,但他很快就转而笑了。镌刻在他脸上的所有皱纹也同时被牵动着陷入得更深,这是个很慈祥的笑容。老先生在夸讚别人或是指正他人犯下的小错误时都是这样慈眉善目的,语气一般也很是平稳。

可是一等到他出声说话的时候,却会有异样的紧张感迸发出来。

「在之前,我和朝日奈同学便就『辞任独奏者』一事进行过商讨了。应该是我一直以来的反对态度把她给逼急了才这样的。责任在我没有和她谈拢。今天就暂且让她冷静冷静吧」

不应该只有我,其他各位同学也会有不安和焦虑。但在龟井先生的一番话之下,大家的心思都被强制集中到演奏练习中了。

练习结束时分,窗外染上一层薄薄的暮色。老师们出去后,音乐室里的空气便如反作用似的骤然鬆缓下来。甲斐前辈长叹一息。

「我本来还对朝日奈同学抱有过期待,这太让人失望了」

二年级的其他女生也附和道。

「那个流言,果然是真的吧」

「那人看起来一本正经的,亏他干得出来啊」

甲斐前辈摇头。

「先不说那些流言蜚语,光是辜负众望这一点就很令人遗憾了」

她们的语气简直就是冷嘲热讽的模範样本。别的一年级生们则不自然地将目光从前辈那边移开,开始埋头收拾起乐器。

前辈们提及的是「朝日奈萌音和龟井先生发生过关係」的流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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