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相反于游刃有余的中考,高考真的是让我尝尽苦头。
我所志愿报考的是东京理工大学情报科学部。许多走在IT行业前端的大佬都出身于这所院校。
立下如此志愿的间接原因来自父亲。
初中时期,我曾漫不经心地收集过新闻记者的相关信息。我很明白正是有了过去父亲的採访播磨同学受虐的事件才能被曝光出来,他也才有可能被解救出来。
我注意到,那些由父亲付出时间及精力打磨出来的报道在很多新闻网站上都能够不用花上一分钱读到。于是我便在心中生出了疑问,新闻社是通过什么样的方式谋利的?付出与回报相匹配吗?在我或调查或思考这些问题之时,我的关注点转移到了IT行业上去了。
每天重複着结束了学校的课程就转战补习班,窝在自习室中一直到夜深人静的日子。轮轮迴回之间好似自己的体力和心力都快要燃烧殆尽了一般,但自己一心希望能被心仪的大学录取的愿望支撑着我,一路熬了过来。直到在网上得知自己榜上有名的那一刻,我已提不起一丝喜悦,只觉得身体里的气力四泄得无影无蹤。
原则上大学是得穿私服的。那我岂不是会被人错当成女生,时至如今我才知道这完全是杞人之忧。教授讲师前辈同级生都把我当做男生来相处。最多也就有时候会以「感觉你很适合穿女装啊」「以前你被别人当成女孩子过吧」之类的话来调侃我一下。
回想起来自我高三时候开始,即使让别人看见我的私服装束也几乎不会再有人把我错认成女生了。
进入大学,看着浴后镜前自己的外貌。皮肤虽仍显细嫩,但我的胸膛、肩宽、我身上的每一个特徵都无一不在诉说道我是个男生。与之前相比,我面部上的稜角更加分明了。
以这一天为分界,我就没有担心过自己可能会再度招人误会了。
大学的教育方式有别于高中,大学採用的不是被动式教学。不仅学生得靠自己选择讲义,而且老师也不会顾虑底下学生们的吸收情况,只不断地把课程讲解下去。在同一间教室里,上课的学生不见得就一定是同一个年级的人。起初我对这一变化有些头疼,不过适应了之后倒也感觉自己挺适合这种教学方式的。
萨克斯是我从初中时期一路练过来的,如果放任其荒废了那是真的很可惜,因此我还加入了吹奏乐团。在乐团没有活动的日子里,我就去新宿的大书店中打一份工。而我选择在那里兼职的原因,有一点自然是出于对书的喜爱。
不过,更重要的是我可以与萌音在同一个地方工作。
高一的地方音乐节之上,萌音展露了深深打动听众心灵的压轴演奏。那时候不少部员脸上的表情都在不满道「朝日奈萌音任性妄为」,但到正式表演落幕的那一刻他们就冰释前嫌了。
萌音成了音乐界的明日之星,此后她便接受了龟井先生那近如虐待的严苛训练,但她从不对此有所抱怨。在她说「毕竟跟着这位老师更有利于自己通过音乐大学的入学考试嘛。在音乐大学里,一定会有老师愿意支持我。而我只要忍耐到那个时候就行了」这句话时,脸上浮现的笑容凛然非凡。
我们一直保持着会一起说话聊天的关係,在高考备战火热化之前,两人就慢慢开始用名来亲昵地称呼彼此了。
萌音如愿进入第一志愿的音乐大学深造,我们见面的机会也将随之减少。对待这个问题,我们决定「至少找个相同的地方打工吧」,便一起来到两人上下学都会经过的新宿书店接受了面试。
受试前我们讲好「届时不管谁被成功录用了,都得留下在这工作」的小约定,到后来也用不着了。
像今天这样,我与萌音重班的时候,我们就会到新宿车站乘上小田急线一起回家。
即便离我家最近的车站是向丘乐园站,我也会为了多陪陪萌音而在前一个登户站下车。起先我们就是否在登户站下车有过一番争论,但是现在我在登户站下车已是非常稀鬆平常的事了。
萌音她成为了大学生后,就把薄框眼镜换成红框眼镜。化上妆,留起了长发。她的形象与高中时期相比起来是大不相同了。
只是她给人会笑但笑得很少的印象还是如以前那样强烈。
我和萌音聊天,只会向彼此报告一下学校生活与乐团的近况,或是吐槽吐槽自己工作时碰见的棘手顾客。很少会见到我们一同大声欢笑或聊得热火朝天。但是我们都感觉得出双方对事物的理解与看法或说是波长一类的东西非常吻合。当我听她说高一时热映的恋爱电影里面「女主演的演技比男主演的好太多了」的时候(译注:之前第三章里翻译出错了,此女主演技并不刻意而是精彩出色的),我真的吃了一惊。两人相处的时间,渐渐变长。
进入大学时过七月。夏季早已去无蹤影,秋意甚是浓厚的现在。若是到了夜晚,气温便会急转直下甩开舒适凉爽感,能叫寒气侵人肤骨。
强风掠身。缩起脖颈。我意识到。
这一段时间以来,我和祈没有并肩一起走过了。
不管吹起怎样的风,她那栗色的头髮也好开襟衫的袖口也好荷叶裙的裙角也好都不会随着风有一丝摆动,但毋庸置疑的是,祈就在我的身边。
学校乐团兼职连轴转。而我每天都与高中时一样只有二十四个小时。那么,我与祈在一起的时间就必然会减少。自然就不能和她一起看书,也不能和她一起看电影了。不久之前,我明明还觉得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明明以为只要等高考结束一切都可以回到之前那个样子。
不,真这样吗?在我转入高考正式备战之前,我和祈在一起的时间是不是就已经减少了?
祈一直守着约定,一到晚上十点钟就必定会从我的房间里出去。而我每次回家的时间又往往会超过这个时间点,自然我们碰面的机会就减少了。
纵使我们有机会见上一面,我也总有课题烦身,常常会折腾得自己回过神来想与她说说话时,人却已经在床上躺下了。
最后一次和祈说话是在什么时候?体感上似乎是没有超过两个星期的。回想那时候的祈,她在床上抱起双膝,说话有些支支吾吾,眼睛则直勾勾地看着地板。她把脸埋到裙子里,我所能看到的只剩下她的眼睛。我问她怎么了,她回道没怎么,我便收住,没再追问她了。
不问好吗。
见我默不作声,萌音担心地抬头望我。我微笑着回望萌音。
经历了高一音乐节的一系列事件之后,她本人并不明说,但她拥有容易感知到幽灵存在的体质。祈说「不想让她害怕」便绝不再靠近萌音了。我与祈在一起的时间减少了,或许与这也有关係。
不过,在以后不远的一段日子里,我和萌音相处的时间也会逐渐减少。若是大学生活真正忙碌起来,我们兼职重班的情况也理应会愈渐减少。萌音也是非常清楚这点的。
因此,我才下意识地回问她刚刚唐突之间说了些什么。萌音则稍许瞪大了双目,似乎马上就要发火般,说。
「我喜欢理人君。希望你与我交往」
2、
给我点时间考虑一下,我说。萌音则「诶」了一声。她此时的表情,就像刑侦电视剧中的某个角色被告知她身边的某个人已被锁定为兇手时那样,瞠目结舌。接下来我们一路无话等到了两人一般都会在此分开的路口时。
「你什么时候给我答覆都没关係,在那之前我们彼此要与告白之前一样相处」
萌音操着教师给学生们传达既定通知一般的语气说完,就快步离开了。
回家路上,头脑之中装满了萌音的事。换衣服、吃饭与洗浴的时候我也全都在考虑着萌音的事情,手上的每一件事都给不了我现实感。
她为音乐全力以赴的身姿,不迎合周围人的坚定性格,时而会流露出来似乎在向什么发出挑战的凛然微笑。朝日奈萌音的喜人之处可谓穷举不尽。萌音一定是察觉到了我会这样想。所以,在我口头推脱她之后,她才会显示出那样的反应。
既然如此,我的答覆是——浑浑噩噩到这里我的思考停止了。同时,发现自己已经在床上裹起了毛毯。接着,才明白自己也即将中断意识坠入梦中。
我回来时已过夜晚十点,没在房中与祈见面。早晨也赶得匆匆忙忙,所以今天也没有与祈好好说上句话。
翌日周六。很难得,今天没有排满日程。
早早起床,我在附近慢跑了大概三十分钟再回家沐浴,然后回到了房中。
即使在跑步的时间里,我脑中所想的也都是过往与萌音在一起时的点点滴滴。我曾有几次和祈商量过这类事情。祈虽然每次都会和我说「别介意我了,直接和对方交往不就好啦」,但在认识到我的心意有多么忠诚之后,也会给出一些尽量不伤害到对方的拒绝方案。
不过这一次,我提不起与她商量的心思。
祈正坐在我的椅子上读书。从二手店里买回来的笔记本电脑摆在桌上。显示屏上打开的是电子书应用,此时设置已将其设置成过一定时间就会翻页的模式。很多时候我都不在,她的读物便成了这种生硬的屏幕。祈说过「喜欢听纸张翻阅声」,她应该不会就此满足的。而且她不能回顾前面的内容也肯定会有所不便的。但她绝对不会将不满表达到嘴上。
此时,祈挺直背部注视着屏幕。祈来到我房间的时间是每日早晨六点半。我在出去慢跑之前,都会配合这个时间预先打开自动翻页按钮。
我到床上坐下,注视祈的背影。她时而频频颔首,时而以指尖梳理长发,时而两手捂住嘴,每每有一个新的动作她的表情一定会跟着改变。
祈,变小了。
祈的身体从九年前开始就没有发生过一毫米的变化。只有我长了身高,增了体重。她看起来更小定是对比而言的。我当然深谙此理,但是潜意识里仍然会认为她变小了。
现如今,我已经比她高出了许多,岁数也比她大了三岁。
祈并不在意我投来的视线,继续看着书,过了一会儿,她吐出一口长长的叹息。是读完了吧。接着她把视线放在空中,然后向我转过了身。
「那个,理人君」
「怎么了?」
虽然我们已经很久都没有说上话了,但我无需刻意去组织话语。这是当然。
不过是有阵子没见到彼此了而已,我们的关係还没有脆弱到会就此变得生疏。
我虽不敢说自己对祈的心意没有半分动摇。三年前,她为龟井先生的幸福而祈祷实在让我不能接受。我曾觉得她那为人祈祷的身姿,似乎并没有高洁得那样遥远。
在那之后我找到萌音确认,才知道假如自己的弟子在音乐会上没有留下好成绩,龟井先生一定会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并且变得消沉不已。他曾因此有过关闭音乐教室的打算。
祈是正确的。
是我欠考虑了。回头想想。祈还想通了纠缠萌音的幽灵——近松先生的真正意思。
此后我对祈的心意越发强烈。祈在我眼中成了更加耀眼、更为超脱尘世的存在,我绝对不会再认为她身处于我所触手可及的地方了。
祈很通情达理,说「我理解理人君很忙」,便有时会自己一个人到景色美丽的地方走走,有时一个人偷偷潜入影院里打发时间。之前她也来找我说过阵雨经过后天边会架起怎样的彩虹还有新电影的预告片如何如何。
若要叫我列举出萌音的魅力之处,要多少我都可以罗列出来。但是,这与我对祈所怀有的心意却又完全不一样。
「其实呢」
祈好像要说什么话,开始直直地看着我。
「你被人告白了?」
真是个突然袭击。
「你怎么会这么想?」
「感觉你的气场又变得和之前找我商量恋爱烦恼时一样了」
「那时商量的不是恋爱烦恼,而是合适的拒绝方式」
「向你告白的是朝日奈同学吧?」
再一次出乎了我的预料,我一时答不上话。光是看到我这种反应,祈似乎就掌握了告白的原委似的。她得意地抬起下巴说道「是吧」。
「你怎么看出来的?」
「理人君从以前开始就和朝日奈同学关係很好,而且昨天你们打工重班了,那对象不就只能是她咯」
祈站起来,两手撑在床上向我凑近。床单没有被挤出一丝皱痕,而她的袖口轻轻膨起。
「然后呢?你在什么状况下被告白的?她怎么说的?不要害羞和我说说吧」
「是我的错觉吗,好像你比以往都要来兴趣」
「当然了。之前向理人君告白的全都是我不认识的人,而这一次对象是朝日奈同学。她可靠,性子烈。我觉得你们两人非常般配哟」
「这种话从祈姐姐嘴里说出来,我心情好複杂」
「我们不是有『在未来的某一天喜欢上他人,并和这个人一起收穫幸福』的约定嘛」
「我也说过,只有这一点我没有做到的自信」
「哎呀?你说过吗?」
祈故意不解地歪起脑袋,我则刻意将叹息声张扬得很大。
「这一次我不打算和你商量」
「为什么?」
「就是因为祈姐姐了解萌音的为人啊。和你商量就对不住她了。我会自行考虑如何拒绝的」
「是理人君会说出来的话呀」
祈微笑,然后毕恭毕敬地坐在床上神情严肃。
「这么快就得出要拒绝对方的结论可不太好哟。你别再介意我,慢慢考虑就好。这是由姐姐提供的建议哟」
即便我的身高与年纪都追过了她,她也仍拿我当作弟弟对待。只是这么近距离一看,我就愈发深刻地体会到祈的时间永远地停留在了十六岁。她的皮肤比十九岁的我更水灵娇嫩,面容也是纯真依旧。她说话沉稳大方,但更多的时候我觉得她的声音与童女越来越相像了。
一边在自己眼中将祈的童年模样与此刻的她重合在一起,我一边答道「我会参考的」。
「刚才姐姐有什么话没说——」
此后的话语消失了。我只能注视着祈。
「怎么了?」
「祈,姐,姐」
言语热切。紧紧闭上眼,再重新望向祈。果然还是刚看到的那样。我吸起气,咽下唾沫,才终于将这一事实告诉她。
「你的身体变透明了」
之前当然也是透明的,不过那只停在不细细凝视就看不出来的程度。而且也只能微微看清她背后被遮住的风景。现在则完全不一样。
长发上的栗色、开襟衫上的浅蓝与她身后的墙壁混起有如融解到一起。
过去须川沖向路中心的前一秒,祈的身体曾变浓过。而眼前这个情况却是头一次出现。
祈的视线落到自己的双手双脚以及自己的身体上,然后深深低下了头。她的脸被头髮盖住,纤细的身体开始颤抖。在我想先说些什么来安慰她之前,一声低语便触碰到了我的鼓膜。
「太好了」
在我釐清这话的意思前,祈将头抬起。她的嘴角挂上微笑。
「虽然看起来只有我没有任何改变,但我现在变透明了呀。我想这是因为我快要成佛了。之前,我就开始有或许真能行的感觉了」
成佛。也就意味着,祈即将离我而去。
最近不止我和祈在一起的时间减少了,甚至两人碰面的机会也变少了。然而,祈存在于此是理所应当的。我无法想像失去她后的每一天。
这些,突然之间。
「如果可以我愿意成佛。我,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祈微笑着。此刻的她虽变透明了,但与以往没有一点不同。
「我和理人君一起走过了非常欢乐的时光,你不是说过要让我忘掉须川吗。现在如你所说的,我就要成佛了。再表现得高兴一些呗」
「祈姐姐,你把须川忘了吗?」
这声质问擅自从口中飞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