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消失后的五个月。
这期间,我的记忆一直非常模糊。学业乐器工作虽然都在手上兼顾着,但真的只是没有甩手将它们丢掉而已。无论看见什么听到什么,与谁说什么,我的心灵也不会有所触动。总会有那么个瞬间我想和祈说几句话,可每每到这种时候我甚至都不能相信她已经永远地离开了人世。悲极而无泪。这样持续着每一天。
我的父母都很担心,说「我就像回到了小祈刚离世的时候一样」,我无力在他们面前掩饰自己犹如行尸走肉一般的样子。
今天我也与萌音重班,两人到站下车。
祈成佛那一天,我趁着自己意识还算清楚的时候,在LINE上告诉萌音<希望你能再等等>。因为我知道之后自己很难再考虑恋爱的事。然后我又发送道<之后一段时间我们先不要见面吧>,在这条信息边上出现既读标誌后不久,她很快就回了我这条信息。
<我说过『什么时候回覆我都行,而在那之前我们要与以往一样相处』。我打算将这话贯彻到底>
从文字上看她似乎生气了,但这就是萌音一直以来的说话风格。遵照这句话,萌音仍如之前祈还在时一般对待我。只有当我和萌音待在一起的时候,我才能短暂地忘掉祈。并且不时会自然翘起嘴角,心中也能重新回味起名为开心快乐的情感。
但是,这跟与祈在一起的时光存在天壤之别。
「再见,记得是明天十一点哟」
在我们熟悉的路口处,萌音开口道别。
「明天十一点?」
我若鹦鹉学舌,而萌音眯细了位于眼镜后方的眼睛。
明天,我们一起去向丘乐园旧址。自从理人君说过「那边有个赏花的好去处」之后,我就对那儿非常嚮往了。明天十一点,我们在正门见面——这是她的意思。
我虽然记得我们下电车后就聊起了樱花的话题。但是这期间,去年没有和祈一起到过向丘乐园旧址的事,还有我与祈笑着聊起这事的过往夺走了我的思想。
「抱歉。我以为是别的事情」
我坦诚地道了歉,萌音则将双眼眯得更细。我迅速接着说道。
「约好过的,我当然会去」
「既然你想成其他事了,那这约定作废也罢。你再想想,要不要去。若是不想就算了」
「我想去」
「那好,明天十一点见」
话音刚落,萌音转身便走。留长至今的长髮,转眼间离远了。
明明还在让人家等候我的回覆,我却凈说些别有意味的话啊。
次日。我和萌音在向丘乐园旧址,两人默然,沿着铁栏一路走着。
再稍微走一会儿,就到了我与祈觅得的,樱花开得最漂亮的——老地方。自然驻足。萌音也跟着停下,两人在铁栏这边眺望对面的风景。
光是看到那撤去了游乐设施后徒留下的石柱,还有四散可见的即将倒塌的炼瓦围墙,就让人觉得这里和前年一样荒芜。这片只有野草和树木茂盛生长的土地上,樱花瓣在阳光的照耀下纷纷舞落。和薰的风吹过,繁叶微微摇曳。除此之外便没了其他声响。
自我懂事时起这里就没有过变化,宛如是一片被人抛弃的风景。明年后年大概都不会变吧。明明祈早都消失了。
「听说这里要改建成温泉设施」
受萌音的话牵动,我的意识回到现实。
「每当有人提起重新开发的计画就会受挫。我觉得这次也一样会不了了之」
「这次计画是敲定了哟。好像项目计画书都写好了。而且露营场地也在开垦」
我对此毫不知情。不过既然项目落实得如此具体,那或许重新开发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吧。
我想像不到这里竟然要建起温泉设施。真要建成那种东西吗?这里明明是属于我和祈的赏樱之地啊?
「啊」
萌音小小地惊叫了一声,我问她怎么了,不过一会,她捏住了我衬衫的袖子。
「那地方有个人影。刚刚还没有啊」
萌音勉强竖出食指。指向了距我们差不多十几米远的,属于我和祈的老地方。那里没人。可是,萌音却说看见了。
「幽灵注意到我们了吗?」
我问她,萌音摇头。那我们赶在被发现之前快离开这儿吧,我刚想出声带她走,萌音却悄声说道。
「因为她正在看樱花……是个有一头浅栗色头髮的女孩……大概高中生年纪……」
心脏好似停跳了一般。
「长度呢?」
「诶?」
「头髮长度。是长?是短?」
不禁说得焦急了些。萌音一副怀疑的神情不过还是回答了我。
「长。而且笔直,还留到了腰部」
「穿着呢?」
「她穿的是袖子蓬鬆的亮青色开襟衫,搭的是黑色荷叶裙」
等听到脚踏在地面的声响之时,我才发觉自己打了个趔趄。
「理人君?」
「没事……我没事……」
这话显然没有一丝说服力。我此时的脸色应该是苍白得与萌音不相上下的。
不会错的,那人就是祈。
可为什么我看不到她?为什么我的脖颈处感受不到一丝寒气?更重要的是,她不是已经成佛了吗?不过,我确实没有直接看到祈消失的一瞬间。只是她的身体渐渐透明……不对,等等。
明明我的全身都在发热,身体内侧却犹如被冰封的匕首刺中了一般丧失了所有温度。我深吸一口气,问萌音。
「近松先生——高一时纠缠萌音的那位幽灵,是如何成佛的?」
「即使你问我这个」
「他的身体变透明,然后越来越看不清楚了?」
萌音眼中虽满是「为什么问这种问题?」的疑惑,但她摇头否定了我。
「他没有变透明,当时他飘起来离开了。之后怎么样我就不知道了」
果然是这样。我想起在近松先生成佛时萌音确实有过一个将头缓缓抬起的动作,我也估计过有这样的可能。
祈第一次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她便感慨过地面和床都有一股如同磁石斥力一般的力量排斥着她,让她无法在上面踏足,也不能往高处飘去。
只有在成佛的时候,才能飘到空中。
于是,之后又会怎么样?为了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我用手捂住嘴,拚命加速思考。
祈已从须川的死亡中解放出来。她也原谅了真正妨碍她成佛的真美女士。理应成佛才是啊。然而,此刻她却站在那里。身体透明与否,和是否要成佛根本没有关係。她在为真美女士的幸福而祈祷之后变得无限接近于透明也是,并不是因为自己对此世没有了留恋。
身体第一次变透明的时候,祈低着头,头髮盖住脸。那时,她说自己快要成佛了一定是骗我的。
而之所以撒谎,是因为她不愿让我知道身体透明的真正原因。
真正原因……是什么?我不得而知。为什么不来与我商量。明明我永远都会把祈摆在第一位。从小时候开始,就从未变过……
真的是这样吗?
我让右手离开嘴唇,举到眼前。
祈为真美女士的幸福而祈祷时,她比我所想像得到的任何都要更加耀眼。我深深领悟到她处在一个即便我如何伸手也不可能触及到的地方源源不断地绽放着光辉。这些都不会错。
只是,<b>我从没有将这只手伸出过</b>。想也没有想过。
明明在她要原谅须川时伸出过。明明在她担心龟井先生时,自以为伸手就能触摸得到。
明明不停在梦里向从未存在过的二十五岁的祈伸出过。
十九岁时的我,面对十六岁的祈也只是将自已的手放在膝上纹丝不动。
因高一音乐节时的种种,祈变得更耀眼,更圣洁。祈变透明——不,她在我眼中变得愈发透明的契机,便是后来。
我看到祈为了真美女士的幸福而祈祷,无意识之间我认清了祈对自己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我能看见祈的无上幸运,也就此迎来了终结。
与幽灵有关的现象,百思也无从得其解。只能将其当做已有的事实去接受——在与化成幽灵的祈初次相见的那一日里我所得出的答案,让我的右手开始剧烈颤抖。
祈早就知道我将会无法看见她。为了向我隐瞒这事,她谎称自己即将成佛。
可是,我想不通她为何无法成佛。也想不通,她此刻为何会在这里。她理应明白我和萌音有可能来到这里的。
「幽灵,还在那里吗?」
「她从刚才开始就没有动过。 她双手绕在后面,抬头赏着樱」
这样啊,我回应了这一声,然后注意到。
「幽灵把两只手绕到了背后?」
「这很重要吗?」
「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萌音以甚是怀疑的表情又看往祈那边,点头。我继续问她。
「她的右手贴在左手下面,左手掌半闭着吗?」
「理人君,你看得见幽灵吗?」
真若如此该多好。
祈此时的姿势,<b>就和我高一时她与我一块在这赏樱的姿势一模一样</b>。
在那时以前,她从未有过这样的姿势。而现在她根本没有必要站成那个样子却为什么?还有她或许没有考虑到被萌音看见的可能性也是,让人费解不已。
不,不对。
我只是不愿去相信,其实我的心中早就有了答案。
祈,必须来到这里。
祈,必须以那个姿势赏樱。
那时候她假装赏樱赏得出神,不自然地把手组合到身后,是因为她察觉到我的手重合在她的手上。
明明连自己对我去年没陪她来过这里的小心思都藏不住,却瞒住了我最想知道的事情——
「祈姐姐」
我唤她,迈出步子。枉顾身后飞来萌音的劝阻声往前走,来到我们的老位置上停住。
好想和祈说话。这五个月以来没有一天我不这么想,但从未像此刻一般唇焦口燥。脑中浮现出我们在一起生活时的一幕幕。我未曾改变,我想抓住祈姐姐的手。这个念头,暴力地膨胀起来。
可是,眼前却只有一片空然。
我又一次让祈沦落只身一人。过去明明发过绝不会让她孤独的誓言。这一次她真的因我的过失,永远地。
在那要将自我吞噬乾净的黑暗之中,唯独有一颗放着光芒的,泛青的白色星星。
脑中浮现出这个景象,以此为契机,眼中收映的一切都开始急速地褪去色彩。我的视界逐渐回归到与祈再会之前那个色彩凋零的世界。在我不知祈是否存在的土地上,纷然不断的樱花瓣一枚又一枚地飘落积累。
其中有一枚,被装饰上了光泽。
幻梦吗。而镶嵌着光泽的花瓣落个不止。每落下一瓣积累的光泽又会增加一分,最终形成了绽放着樱色光芒的瑰块。与此同时,土壤、野草、树皮、叶子、云彩、天空,全都开始取回自己的鲜丽色彩。
就彷彿,所有的一切都沐浴在星辉之下。
那颗只有我才能看见,曾经我确实伸手想触碰的星星。
不会错的。祈就在这里。
她正面向着我,为我而祈祷。
咬紧浅桃色的唇,在胸前紧紧地紧紧地握住手。
视野中沁出了泪。好不容易鲜明起来的色彩与色彩的分界线此时又变得模糊不明。
祈在为什么而祈祷呢,用不着问也能知道。因为她甚至能为了亲手导致自己死亡的母亲,为了她能幸福而祈祷。
如果祈为我而祈祷,那我所能做的就是。
色彩交融,我似乎与肉眼见不到的祈交错了视线,同时我说出那句话。
「我会幸福的」
星星的璀璨光辉强得我双眼睁不开。我点头,然后转身回到萌音身边。
「幽灵,已经走了。究竟是怎么回事,理人——」
萌音楞住了。应该是因为她见到了从我面颊上流落下来的泪吧。我攥起拳将其拭去,微笑。
我对萌音抱有的感情,当然与对祈的不同。
「很抱歉吓到你了。我必须认真给你个答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