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实相浩二郎扶着虚弱的岛崎智代坐上本乡雄高的厢型车,送她到离事务所最近的医院「饭津家诊所」。由美的友人饭津家儘管突然接到通知,仍愿为智代保留病床。
「身子这么虚弱,居然还从三重一路坐电车摇摇晃晃过来。」饭津家医师一边替病床上的智代把脉一边说。
「医生,我这是老毛病了。」智代低声道,坚称自己没事。
「岛崎女士,您现在心脏不能承受太大刺激,还是多休息一下。」饭津家医师唰地拉上隔帘,掀起智代上衣,用听诊器按住胸口。对方虽然是高龄者,但医师不忘对女性病患该有的细心。
饭津家医师据说已过花甲之年。身形消瘦,但仙风道骨的体型和白袍下的牛仔裤十分搭配。若将他的白衣换成晚礼服,梳油头,配上鹅蛋脸,会让人联想到德古拉伯爵。
「我知道自己心脏不好,不过已经习惯了,休息一天就好了。」
「不行不行,还是暂时住院。」饭津家不等智代说完,直接结论。
「这、这怎么可以。」
「您若就这么走出去,我这医生可脱不了责任。放心,我不会把你给吃了。先住个三、四天看看状况,岛崎女士。」
「是啊,岛崎女士,若您想通知谁一声,儘管说,交给我们来就好。」浩二郎站在隔帘外,插进饭津家和智代间的对话。
「我没有可以通知的人。」智代的声音越来越细。
她脑中恐怕浮现她那不可靠的儿子。浩二郎想,但没说出口。
「岛崎女士,住院的物品都交给我準备吧,毕竟我当过护理师。」陪在智代身边,由美说道。
交给由美的话,或许她能逐渐软化智代的态度,让她愿意接受治疗。浩二郎有时会从由美身上感受到慈爱的本质。他没有问她离婚的原因,但在浩二郎眼中,由美无论作为妻子或母亲,都是无可挑剔的女性。
浩二郎决定暂时先将智代交给由美后,转身离开病房。
「我儿子正在使用问诊室。」饭津家没多久从病房走出来,他领着在走廊翻看行事曆、思考往后行程的浩二郎,一起前往会客区。诊所问诊室后就是住家,一打开门,就看得到会客区。
往沙发一坐,浩二郎看见房间正面柱上挂着木製时钟,再过几分钟就两点了。
「早上的门诊还没结束?」
「我儿子卯足全力学习啊,不止看病,还包括学着认识街坊邻居。」
饭津家和同样身为医师的儿子一同经营诊所。他儿子是位内科医生,在外面学习到最新医疗知识后回家帮忙。饭津家打算慢慢将这间诊所交给他,虽然一些老病人还是习惯让饭津家看病。
「原来如此,不是看病,而是看病人。」
「没错,不是看患部,而是看患者。」饭津家正色道。
「医生,岛崎女士的病情如何?」
「要等照完X光才能确定,不过她有奇脉。所谓的奇脉,就是吸气时脉膊反而减弱。我听她的胸音有明显的心包摩擦音,可能罹患心包膜炎。」
「心包膜炎很难治疗吗?」
「病人自称心肌梗塞,从这点来判断,大概是心肌梗塞后症候群之一。至于引发病症的原因,究竟是以前急性心肌梗塞引起的发炎,还是类风湿性关节炎或结核菌引起的感染,目前无法判断。不过,她心律不整,血压过低的情况很严重,需要进一步的精密检查。」
「大概要住院多久?」
「这个嘛,最快也要两周,现在她最需要安静休养。」
「两周吗?」
两周内完成智代的委託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因为横亘在浩二郎面前的是六十二年岁月这道巨大的墙。
「可以确定她心肌受损很严重,我们这里的治疗程度也有限。」饭津家拨了拨头髮,闭上眼睛,神情不甚乐观。
「岛崎女士拜访我们侦探社,请我们帮忙找一位她无论如何都想当面道谢的人。她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好好向对方致谢。」
「看来她抱着相当大的觉悟。真是有情有义。最近的电视、报纸上已经看不到这种人了,让人敬佩。不过,正因为她心愿未了,所以才有办法努力撑到现在,你说是吧,实相先生。」
浩二郎完全理解饭津家的意思。有时人若没有遗憾,就会失去活着的目标。特别像智代这样的情况。烙印在她记忆、内心深处的遗憾,很可能是她灵魂的安居之处,也是她抵抗病魔的武器。
浩二郎亟欲解决问题,又犹豫到底该不该找出智代的恩人,两种情绪不停交错。
「医生,要是岛崎女士一了心愿,她的健康会出现变化吗?」
「不知道,千万不要高估医学的力量。跟你说一个秘密。很多人都不知道,电视剧常出现的余命宣告,不过是种统计学。容我用一种方式比喻,那只是一种铸模。」
「铸模?」
「医生宣告病人还有三年可活,他的家人就会开始在脑中倒数吧?如此一来,就算家人不告知病人病情,日复一日,大家以心传心,病人也会慢慢知道自己来日不多。病人躺在床上,满脑子思考的一定是自己会变得如何,所以轻易从别人的神情或周遭气氛察觉这些讯息,这时他的感受会变得非常敏锐。」
「您的意思是,病人无意识配合医生的余命宣告?」
「我是这么认为。医生、护理师、家人、前来医院探望的好友,大家都在脑中打造同一把余命量尺。不过我这话要是被医学会的人听到,一定会被当傻子。」饭津家笑了笑,但眼神依旧锐利。
「你是说,祈祷反而造成反效果?」
浩二郎想,家人祈求病人痊癒是人之常情,但脑中若时常意识到余命量尺,或许祈祷会改成:至少让他活完这段余命吧……
「这些话假如造成你的困扰,实在很抱歉,不要放在心上。毕竟我算是医学界的异端。总之,对岛崎女士而言,心愿未了到底是她活下去的动力,或是纯粹因为她挂念太深,引发压力,很难说得准。」
饭津家特地说出这番话,似乎别有用意。
浩二郎想,最好牢记他的话,尤其这次的委託对象是高龄者。这个观念一定会影响製作报告书的人看事情的角度。我们不能捏造事实,但事实可以同时有很多观点。随着角度不同,必定产生不同的盲点。既然从事回忆相关的工作,就须克服这种二律背反的困境,否则无法前进。
「浩二郎大哥。」由美来到会客区。
「安置下来了吗?」浩二郎轻轻一瞥智代的病房方向。
「睡着了。她刚才把这东西交给我,我不知道怎么处理。」
浩二郎从由美手上接过类似薪水袋的宽口信封。
信封上印着三重银行的商标,里面放着存摺和印章。
「可以看她的存摺吗?」
「已经得到她的允许了。」
听到由美这么说,浩二郎缓缓翻开存摺。「余额八百三十万啊。」
「她说这是她所有的财产。」由美低语。
「这就是她觉悟,不是吗?拖着那样的病体,还带着财产的存摺,实相先生,岛崎女士是认真的。」饭津家又拨了拨头髮。
「浩二郎大哥,请让我负责这个案子。」由美的眼神透露出平时少见的坚定。
「这个案子相当难处理。」
「我可以立刻看着护身符吗?」
「好,看可以挖掘什么情报。我这边找找看有没有人熟悉梅田这带的黑市。对了,案子的名称由你命名。」
「真的吗。好,我知道了。」
浩二郎和由美拜託饭津家,若智代发生变化,随时联络他们,接着赶回事务所。
2
在事务所,一位体态优雅的绅士坐在会客区的沙发上,雄高正在接待他。
「我们的负责人,实相先生回来了。」雄高迅速起身,向绅士介绍浩二郎。
浩二郎向绅士打招呼,互相递完名片后,他坐在雄高旁边。绅士的名片上写着「田村工务店 田村尚」,住址在东京都足立区。
「哎,劳烦您大老远跑这么一趟。」
「哪里,现在到哪都近。我东北出身的,对于新干线缩短各地距离的感受特别深。」田村露出微笑说。「我来前应该先打通电话。我这次来京都观光,想说顺道来看看。我这人总想到哪做到哪,我太太老抱怨我思虑不周。」
田村肌肉发达,脖子到肩线的厚实线条,让浩二郎回想起一位前同事,那人是柔道高手。田村体态优雅的气质来自于他厚实胸膛,而且腹部并不凸出。仔细一看,他的身体非常紧实。
「您也是爱妻一族的吧?」
「我们是老夫老妻了。我提早两年退休,五十八岁就退隐了。自从把公司交给儿子,空出不少时间,我老伴成天吵着要我带她出去玩。」
田村诉说着自己的心境。他大可留在工地现场帮忙,不过为了让三十岁的儿子独当一面,他判断自己完全抽身是最好的选择。
「我儿子在大学学建筑工程,不过他的实战经验不够,技术和长年跟在我身边的专务或老师傅们相比还差得远。还没补足这段技术落差前,他不够格胜任老闆。我若继续留在现场,只会妨碍那些专务锻练他,不是吗?」
想让专务毫无顾忌地锻炼儿子,父母永远是最大的阻碍。
儿子——若浩志还活着,我也会成为如此严格的父亲吗?浩二郎忍不住想。他印象中的浩志仍停留在高中生。
「我也经历过学徒时期,很苦,很严格,但也因此才有现在的我。我要委託的事情也和这段经历有关。」
「当时吃过不少苦吧。」浩二郎边点头边说。
「没错,不过已经很久远以前了。那是东京奥运隔年,昭和四十年的事情,你们肯替我调查吗?」
「那是西元一九六五年,所以是四十三年前的事。我们刚接下一个六十二年前的案子,田村先生的案子还晚了二十年,不算久远,请不用担心。」
浩二郎脑中还徘徊着智代的事情,不禁说话浮躁。其实搜索回忆的人事物,困难度并非以年数论断。
「每个案子的状况不同,有可能无法满足您的期待,不过我们全力以赴。请先让我们听听您的故事吧。」浩二郎一本正经地说。
「昭和二十五年二月,我出生在岩手县一个叫石鸟谷的小镇。我们家三男四女,我排行三男。石鸟谷这个地方自古以来就是有名的酒镇,您听过南部杜氏吗?」
「我在京都伏见的酒馆听过,听说杜氏从南部地方来。」
「大部分杜氏都经营农业。我们家也有田地,不是很大。长男继承后,次男和三男就外出打拚,其实骨子里是要我们分担家计。」
「四十三年前的小孩还要分担家计啊……」
四十三年确实相当漫长。那时,浩二郎已经出生,当时三岁。但在他模糊的记忆中,从没有捱饿过的印象。但在那个时代,确实有家庭为了确保小孩的伙食费,不得不逼年纪较大的孩子工作。如田村所述,他为了分担家计上东京打拚的前一年,东京举办奥运。不只是浩二郎深感世代隔阂,坐在一旁的雄高也惊叹不已。
「之后将近十年,大批年轻人从乡村涌入东京。大我三岁的哥哥很早就坐上集体就职的夜间列车。当时我想,自己中学一毕业,理所当然地也要坐那班列车去东京。」大概回忆起当时的情景,田村咬紧牙根,表情宛如少年。
「我的知识告诉我,集体就职实施于昭和三十年到五十年,但我不知道背后还隐含着农家生计的问题。」
「集体就职不是大家想得那么简单。以我同学来说,他们根本不管工作内容,有得吃有得住就行了。」
终战二十年后的日本,进入高度经济成长的时代,各种体现新时代的建设与活动如新干线、奥运等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拜新建设需求之赐,都市的劳动资源供应不足,因此企业须寻求更多便宜的劳工。这和现代社会如出一辙。
不,就城乡差距来看,当时的落差或许远比现在更为剧烈。
「求职条件呢,通常都可以达标吗?」雄高开口道。
「怎么可能。这些劳动力多半撑不到半年,最多一年就逃之夭夭,对企业来说,最好僱用多点人力,越多越好,就好像一次买成堆苹果,不可能一一回应每颗苹果的要求。」田村说,工作环境越恶劣的工厂,留下来的人越少,所以企业一开始都会超额录取。
「你们都很年轻,或许没听过。昭和三十九年,一位叫井泽八郎的歌手唱了一首歌叫〈啊,上野车站〉。当时我在收音机听到这首歌,马上就哭了,毕竟当时才十五岁啊。」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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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词=关口义明
作曲=荒井英一
望着月台时钟 想起妈妈笑容
上野是我们灵魂之站 店里工作艰苦
胸怀远大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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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村最喜欢第三句歌词。
他说,上野车站月台昏暗,圆形时钟怎么看也不像母亲的脸,但一听到首歌,听到妈妈两个字,内心总涌起无限眷恋,不住哽咽。想甩开这样的情绪,唯有跟着大声唱出「胸怀远大梦想」。
中学一毕业,田村就进入号称宿舍完备、能就读高中夜校的木材加工公司。
他抵达上野车站时,已经是早上八点多。长时间坐在硬梆梆的椅子上摇来摇去,屁股和腰都痛得要命。接着,他片刻不得休息,立刻排队朝人力中介指的方向前进。月台挤满和自己同世代的少男少女,大家一个挨一个地鱼贯穿过验票口。车站内挤满了各个公司员工以及公务员,他们高举写着公司或机构名称的纸板。很快地,田村找到「PK木材工业」看板,那是他将要去工作的公司。
那张看板前面已经聚集了约莫五十人。
田村看到人数,自离开石鸟谷后刻意遗忘的担忧再度涌现。他的担忧来自于,可就读高中夜校这件事会不会只是幌子?根据人力中介的说明,他们的学费将由公司负担。他实在很难想像哪间公司肯负担这么多人的学费?
待田村被带到宿舍,将简单的行囊放在房间后,他终于确定自己的预感正确。
两个人住二点多坪的房间,铺上被褥后,根本没读书空间,门内侧贴着一张纸写道:「无论任何理由,严守八点门禁,九点熄灯。」他听国中老师说,高中夜校下午五点半开始上课,每堂课四十五分钟,共四堂。换言之,再加上下课时间,最快也要九点才能离开学校。
田村不至于不经世事到期待门限的「无论任何理由」之中,不包含去高中夜校上课。他早已从出社会工作的哥哥听说过关于都市生活的现实与无情。
「我鼓起勇气直接找他们谈判,说:『这和当初说的不一样。』我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田村面露苦笑。
「这并不是什么坏事,但常带来一些麻烦。」浩二郎感触很深。
乡下来的年轻人被他们称作「金蛋」。因为他们是听话的劳动力,对僱主来说是非常宝贵的资源。但这也代表说出「这和当初说的不一样」这句话的少年田村,一定会被当成麻烦人物。
「用现在的话说,他们根本不鸟你。我们工作内容是製作新建材和合板,不但很耗费体力,接着剂的味道又很臭,而且还有被热压机夹到的风险。」
工作流程是先将薄板经过热处理软化,接着涂上接着剂,放上热压机。但饱含水分的薄板很重,必须两个人一组,左右同时抬上机器。如果默契配合不好,不仅薄板的四个角无法对齐,一不小心失手,手指还可能被热压机夹到。
「跟我搭挡的是长我一岁的学长,根本不听我的指挥,毫无默契可言,时常做出不良品,最后由我承担责任。」
田村月薪六千圆,扣除林林总总的开销,每个月手头还剩三千圆。为了家里的妹妹们,他会寄其中一千五百圆回家,剩下一千五百圆才是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