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之濑由美带橘佳菜子去K大医院。
由于佳菜子刚经历生死交关,实相浩二郎指示由美先带她去饭津家诊所住院一阵子,待她心情缓和后,慎重起见再去大医院做精密检查。浩二郎判断,佳菜子的过度换气症才刚发作过,最好先去饭津家医师那里休养。一方面,饭津家医师比较了解她的个性,另一方面,他希望佳菜子待在自己看顾得到的地方。中午前,佳菜子就会做完所有检查,下午两点过后就能听取报告。两人先在一楼的咖啡店吃些轻食,等待检查结果出炉。
「今天早上看到你的脸,总算放心了。」由美在自助式餐厅,大口咬下刚端来的总汇三明治。
「害你操心,真的很不好意思,我已经没事了。」佳菜子露出开朗的表情。
「盘上敦已经向警方坦承十年前的事件了。昨天在浩二郎大哥底下做事的刑警来事务所跟我们报告这件事。」
由美没告诉她盘上有「高阶脑功能障碍」,判定有无责任能力仍是未知数。
「这样啊。」
两人将糖浆倒进装着冰红茶的玻璃杯,用吸管搅拌。冰块发出匡啷匡啷的声音。
「听说他自己承认是他怂恿朋友假扮成兇手,然后再杀死他,营造成自杀的样子。他还说,他觉得最后大概瞒不过警方,所以才假装去欧洲学画深造,其实是要逃跑。要是当时警察办案时更慎重一点就好了。」
「实相大哥他一直觉得兇手另有其人。」
「只有浩二郎大哥最可靠。」由美自吹自擂似地说。「对了,警察侦讯你的时候,好像讲蛮久的。」
「对啊,好累。」
「这难免。你也挺勇敢,撑那么久。」由美瞄到佳菜子纤细的后颈上有一道瘀青。
「其实我很害怕,不过我相信你们一定会来救我。」
「你相信?」
「对,虽然我真的一度觉得大势已去。最后还是选择相信。」
「相信浩二郎大哥?」
「相信……侦探社所有人。」佳菜子对由美绽开笑颜。
「我看是浩二郎大哥。」由美抬头挺胸。
「由美姐什么时候认识实相大哥的?」
「第一次见面是我还在医院工作的时候。」
「我记得没错的话,由美姐以前工作的地方,应该就是这间医院对吧。」
「没错。」
「实相大哥哪里不舒服吗?」
「身体不舒服的,不是浩二郎大哥……」不知为何,由美说不出三千代的名字。
「啊、是三千代姐?」
「嗯,因为酒精依赖,把身体搞坏了。」
浩二郎来医院,照顾因为酒精依赖住院的妻子三千代。
「所以实相大哥来照顾她?」
「没想到给他看到我兇巴巴的模样。」
由美像是打断佳菜子的话似的,回忆起当时情景。由美的学妹被院内重量级的教授性骚扰。她向护理长告状,但护理长似乎屈服于权威,没有给她正面回应。不仅如此,护理长甚至居中协调,希望这件事能用金钱解决。由美知道这件事后,怒不可遏。
她直接找护理长谈判,坚持教授应该向学妹赔罪。
「当我和护理长剑拔弩张的时候,正好被浩二郎大哥看见。」
「由美姐当时一定很可怕。」佳菜子露齿笑了一下。
「因为……我一向嫉恶如仇,没办法。」
「后来呢?」佳菜子用吸管喝冰红茶。
「后来,被害者自己慢慢屈服了。」
「怎么会这样?」
「我不知道,也许为了钱,也许她未婚又年轻,觉得丢脸,害怕事情被传出去。」
「怎么这样。」
「而且,她还对我说:『这又不关你的事,你气什么。』」
由美第一次跟浩二郎说话,是她去病房帮三千代打点滴的时候。
「他问我,刚才看你和护理长起争执,还好吗?」
「确实很像实相大哥会说的话。」佳菜子眼神发亮地看着由美。
她过去脸上常有的胆怯神情已不复见。由美心想,说不定佳菜子就是那种越挫越勇的女人。她在医疗现场看过许多年轻护理师历经许多残酷的考验后越来越坚强。
「我心想这人真是爱管閑事,不过他的眼神和一般人不同。」
「眼神?」
「浩二郎大哥的眼神,该怎么说,也不是同情,我说不上来。老套地说就是很温暖,感觉这人不只是好奇问问而已。」
「我也有同感。我那时想,刑警先生明明来做笔录,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是啊,只是一个刑警。但这就是他会做的事。」由美说到浩二郎时,眼睛看着远方。随即,她回过神来,急忙窥看佳菜子的表情,但她似乎没有特别的反应。由美髮现自己又开始自我意识过剩。「看看我,一副好像自己很厉害的样子。不过我和盘上四目交接的时候,却没看穿他的企图,这表示我的功力还差得远。」
「这不是由美姐的错。是我……我觉得很抱歉。」佳菜子低喃。
「抱歉?有什么好抱歉的?」
「因为,不管是实相大哥也好,由美姐也好,还有本乡哥。我觉得自己好像是大家的包袱一样。」佳菜子低头,轻咬嘴唇。
「佳菜你说什么呀,我才夸你勇敢。浩二郎大哥也希望你身体赶快复原,儘快归队。」
「我想过自己也是侦探社的一员,必须有点表现,但仍一事无成。」
「那就努力工作当作报答不就好了。」
「……由美姐。」
「我想不管怎样,浩二郎大哥一定都希望能守护着佳菜,看着你成长。他就是这样的人。」由美脑中浮现浩二郎的笑容。
「由美姐有护理师的资格,为什么想来回忆侦探社工作?」
「因为我以为每个女生都和我一样会对性骚扰感到愤怒。」
「其他人不会吗?」
「她们嘴巴上讲讲,发发牢骚而已。工会也不行动,事情被掀开后,只有我一个人站出来。」由美似乎觉得用吸管喝太慢,直接拿起玻璃杯就口将冰红茶一饮而尽。「……结果就被大家被排挤。」
随着医疗技术高度发展,现今的医疗在处理疾病时,大多会编组团队。毕竟,团队合作是降低犯错最好的方法。面对需要高度医疗技术处理的重症患者,或是面临困难的局面时,扰乱团体合作秩序的人必定不受欢迎。由美就这样被排除在医疗团队之外。
「病患生的病是重是轻,我很清楚。谁的程度高,谁的程度低,包括医生和护理师对我有什么偏见,我也都很清楚。撇开这些不谈,没有成就感也是一个问题。」
「我懂,由美姐想要学习更高级的技术。」
「机会被剥夺,便逐渐失去干劲……」
在这样的状态下,由美听闻浩二郎有成立回忆侦探社的想法。由美一开始不能理解浩二郎,但在不断照顾病患的过程中,她逐渐了解回忆对人生有多么重要。
当她看到被宣告余命的人,对着小孩、孙子、朋友热切地聊着自己走过的岁月足迹,那种感觉就像是他希望在死期来临之前,自己能成为大家、或谁都好,成为他们的回忆。即使这个人的人生多么平凡无奇。
由美过了三十岁之后才体悟,其实人生不分平凡和精彩。因为每个人的人生都是独一无二,无可取代。
「每个人都希望能成为别人的回忆。当我深刻了解这点后,就觉得把寻找回忆当成工作也不赖。」
「我也是这样想。不过——」
「不过会想说,怎么可能真的把它做成一门生意吧﹖全靠浩二郎大哥的品格。」
「由美姐很喜欢回忆侦探社吧?」
「我喜欢这里的人。嗯,不,应该说,我喜欢这份工作。」
由美脑中闪过浩二郎的脸,赶紧换个说法。
「说到工作,因为我的关係,害你取消和那位通译的女儿见面。」
由美从战争结束时担任新闻记者的六心门彰那里,得知曾任MP(美国宪兵)通译的理查杉山的消息。理查杉山已经去世,但他还有一个独生女住在神户。
「今天晚上我们就要和那个叫沙也香的女性见面。」
「真的?」
「上次六心门先生有事不克前来,今天晚上凑巧他有空,也会一同出席。所以延后反而更好,你不要想太多。」
晚上七点,他们和沙也香约在神户元町的一家中华料理店见面。由美一想到和期盼已久的人见面,以及和浩二郎一起走在夜晚神户的街道,不禁心跳加速。
2
由美搭地下铁来到京都车站,在JR京都线的月台和浩二郎碰面。两人搭上往姬路的新快速列车,在三之宫车站换乘普通列车,坐到元町车站下车。从车站步行七、八分钟他们便来到相约的地点,中华料理店「酒国」。从中华街的主要道路一转进小巷,就看到店家在门口摆着一大口瓮,似乎用来取代招牌,拿来做装饰。
「嘿,你们二位,这边哟。」只见过一次面,却像长年好友一样打招呼的六心门对由美和浩二郎招手。他头髮和鬍鬚已全花白,声如洪钟,感觉不出是八十四岁的人。由美看他脸颊红润,虽戴着厚镜片,但眼神朝气蓬勃。
「耽误您宝贵的时间。」浩二郎鞠躬,走向圆桌。由美跟在浩二郎后头,有礼貌地道谢,但耳边不断回蕩着六心门刚才说的「你们二位」。
「这位是理查杉山的女儿,杉山沙也香。」
「你好,我是杉山。」听六心门这么介绍,沙也香起身致意。她五官轮廓深,但看起来仍接近日本人的脸。年纪五十五岁上下,一头短髮非常适合。
「我对这种严肃的场合最没辄了,来,先吃饭再说。」六心门叫服务生可以上刚才点好的桌菜。
吃完饭,浩二郎开门见山地询问六心门当时事件的始末。
首先,必须确认日本少年殴打进驻军美兵死伤事件的详细情形。浩二郎说,假设拯救岛崎智代的少年真的打死美兵,必遭到严惩。这件事情关係到少年是否还活着。
「前阵子杉山先生已经去世了,没办法听他亲口说。不过我记得,那一带确实发生许多事件。有暴力事件,也有杀人事件。只是我当时听杉山先生说,那名美兵并没有死。都怪我当时年少,血气方刚,书里面写的内容其实过于夸大了。」喝了不少老酒的六心门,脸上不见醉意。
「那么,日本少年打死美兵是事实吗?」浩二郎进一步确认。
「关于这点,待会就交给杉山先生的女儿来说明吧。」
六心门转头看身旁的沙也香。他对沙也香微微点头确认后,又继续说。
「哎呀,我想当时的日本人大概没有体力或力气去做那样的事。反倒是对日本人记恨在心的进驻军……唉,反正类似的事件很多,时有耳闻。总之,我当时是为了告诉大家黑市的存在是必要之恶,才写了那篇文章。正确来说,应该是少年殴打美兵的暴力事件。」
六心门当时想表达,人民的生活有一餐没一餐,而政府无法提供稳定的食物来源,但黑市做得到。
「当然啦,少部分人士藉此大赚一笔,最后甚至变成大企业。有人批评这些人捞尽油水,但绝大部分在黑市做生意的人,都是为了营生。政府只听麦克阿瑟的指挥,根本不了解人民的痛苦,所以我认为对民众而言,黑市的存在反而是一种救济。」六心门喝着酒,再三强调他的想法。
「你和理查杉山之后一直有联络吗?」由美问六心门。
「关于这点,我可能要从我的故事说起。」六心门端正坐姿。「我从小就喜欢说故事,是个好善嫉恶,直肠子的人。」
他印象中当时的大人们用尽各种方法,教导小孩正义必胜的道理。十八岁的时候,他罹患肋膜炎,不用当兵。由于他从小就梦想能进报社工作,认为报社就是正义的代言人,于是想尽办法进到里面当送稿件的小弟。他进入《船场日报》工作,据说那是一份与纤维产业相关的专业报,但对社会议题着力甚深。
「当时我看到那些报社的前辈们,因为被迫写些战意高昂的报导感到苦恼不已。老实说,私底下大家都反对战争。」他捻着鬍鬚一副不甘心地说,当时根本没人敢反抗。「当战败的消息传来,你知道我们第一件事情是做什么吗?」六心门看着由美。
「如果是我的话,大概是唱歌吧。」
「唱歌啊,也不错。」
「不唱歌,不然做什么?」
「天空,抬头看天空啊。」
「天空?」
「看到晴朗的天空就很开心了。只要想到,以后不用再看到B29的机影就害怕,或不知该跑去哪躲烧夷弹的攻击,就觉得这样的天空特别湛蓝,特别漂亮。我们讨厌军国主义,对体制也非常不满意。美国彻底破坏了体制,即使如此,我们也不欢迎他。当时我们就是抱着这种莫名所以的心情,抬头望着天空。」
「您想必五味杂陈。」浩二郎发出低吟。
「没错,五味杂陈。看到那样的天空,我开始厌倦剑拔弩张的生活。」
「可是,做新闻记者的,某种程度上来说,不也是在做些剑拔弩张的报导?」
由美双手捧起茶杯。
「你说得没错。我们只想採访耸动的消息,对血腥事件的嗅觉特别灵敏。干这行啊,业障太多,罪孽深重啊。」六心门摇摇头,把白髮往后拨。
「业障吗?」由美轻轻叹口气。
「总之,这就是新闻记者的天性,没事就到街上閑晃,找看看有什么材料。我当时也大家一样,四处挖掘有趣的消息,那时已经有报纸肯刊登我的报导。不过,当时纸也缺,都是小型报尺寸,记者同行之间竞争也很激烈啊。」
六心门蹲点的地方在大阪车站周边。
「你有听过『行路死亡人』吗?就是横死街头的人。那景象我永远忘不了。」
昭和二十年三月十三日,从深夜到黎明,九十几架B29投下的烧夷弹将大阪北部御堂筋一带炸的满目疮痍。经过二十多次的空袭,大阪市内有三成化为焦土。大阪车站前挤满了伤者和遗体。没多久,人一个接着一个死去,但车站周边人车杂沓,完全感受不到弔唁死者的氛围。接着,战败后的八月,死伤人数更是不断往上攀升。
「真的很悲哀啊。里面有撤退的伤兵,也有和我母亲年纪一样大的老婆婆。」
六心门希望透过报纸刊登已确认身份和姓名的人的消息。
「但车站来来往往的人实在太多了。后来外面来了一批卖发糕、番薯的小贩朝车站内探头探脑。他们的目标是那些从内地的陆军、海军退伍的阿兵哥们,因为他们有钱。结果没想到,连一些平民百姓也跟着排起队伍。大家肚子都饿扁了。」
在「胜前无欲」、「奢侈是敌」的标语下,大家都缩衣节食度日,除了忍耐还是忍耐。大家能支撑到这个地步,都是源于对大日本帝国屹立不摇的信任。因为爱国,才能战胜食慾的诱惑。但这个国家不仅打败仗,连食物配给都不足。不管民众怎么要求,政府总是摆出一副物资不足,无可奈何的态度。于是车站前的马路,开始升起热腾腾、令人食指大动的食物蒸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