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见斋藤琴美一面,佳菜子和浩二郎前往斋藤企划公司。
浩二郎出差回来那天,花了半天以上的时间和茶川开会讨论,所以延后两天去找斋藤琴美打听情报。
这段期间,佳菜子和真待在绢枝身旁,希望找出她的personal song。
一开始,绢枝不愿意听真準备的曲子。为了缓和她的心情,他们陪在她身边话家常,再加上她最喜欢的护理师在一旁怂恿,最后她终于肯戴上耳机。但只听了两、三首曲子,她就摘下耳机,缩进棉被里。身形愈来愈消瘦的绢枝,似乎连像前阵子那样发狂的力气都没有了。
不管是隔天,再隔天,她仍维持一样的状态。他们给绢枝听的音乐,包括〈思念你〉,以及该曲开始流行的昭和三十六年内发表的歌曲:渡边Mari〈东京咚咚啪女孩〉,石原裕次郎与牧村旬子〈银座恋爱物语〉,坂本九〈昂首阔步〉,越路吹雪〈留最后一支舞给我〉。
另外就是认识善藏的昭和二十八年的流行乐:美空云雀〈津轻的故乡〉,织井茂子〈请问芳名〉,高英男〈下雪的城市〉,菅原都都子〈阿里郎哀歌〉等不到十首。
绢枝听〈思念你〉、〈昂首阔步〉、〈请问芳名〉三首歌时,脉搏和血压上升。真分析,这毫无疑问显示音乐确实能够刺激绢枝的大脑。
「平井很积极地帮忙,佳菜不必那么着急。」
虽然浩二郎如此安慰,佳菜子心中仍充满不安。personal song的效果似乎没有由美或真形容得这么好,真的能从几千首曲子中,找出绢枝的personal song吗?就算运气好找到,也不保证绢枝的记忆会恢複。
「我请平井把今天应该会送到的盂兰盆舞的曲子拿去试,就是佳菜发现的阿汐与龟松故事的念歌录音,期待能发挥效果吧。」
「而且,里面还出现京都的地名。」
「哥哥龟松和妹妹阿汐手拉着手离开远贺这个城镇。如果把此举解释为罪,某种程度上和绢枝女士写的诗就能互相呼应。」
「再来就是听听念歌的感觉,古典艺能的念唱都十分相似。」
说着,佳菜子心想,脚踏实地的调查方式果然比较可靠。
「妳还有继续分析绢枝女士的诗吗?」
「读很多次后,不知不觉就背起来。」
佳菜子默背出剩下的三首。
抢夺。
抢钱,抢命,抢心。
钱被抢、命被抢、心被抢,
面对黑色石头,将命运託付给不可靠的白色岩石粉末那天。
疼痛消失了吗?更轻鬆了吗?
更辛苦了吗?更痛苦了吗?
不,还是堕落了。
堕落到原本黑暗、巨大的洞穴。
再度成为开不了花的油菜籽的夜晚。
恋可喜。
爱可悲。
早知道就不爱。
不被爱好痛苦。
说好要变成石头,
不知何时错认为花朵。
以为是舞动的蝴蝶。
所以动了卑劣的念头,
犯下罪过。
心神嚮往的文字,
谱出恋曲的歌词,
成为联繫两人的音信,
杀死恋情,夺走爱情,连性命也不放过。
那人永远不会原谅我,
不可能原谅我,永远。
热呼呼的蒸气。
带着一种深度。
盼望许久的温暖。
不多话的人,
不追问过去的人,
没有慾望的人,
可以继续做这个梦吗?
可以过平凡的生活吗,
可以不用再逃了吗?
可以一直踩在地面上了吗?
被埋在地底,隐姓埋名的我。
「真厉害。」
不知是讚美诗作本身或背诵者,浩二郎露出微笑。
「在最后一首诗中,『热呼呼的蒸气。带着一种深度。盼望许久的温暖』指的应该是『久屋』,而『不多话的人,不追问过去的人,没有慾望的人』指的应该是赤城寿士先生。最让人在意的,是末尾的『可以不用再逃了吗?可以一直踩在地面上了吗?被埋在地底,隐姓埋名的我』这个部分。」
「她笔下的『逃』,应该是指逃离来自下关的那个男人。」
「就是她前男友的债主吧﹖我也是这么认为。然后,我注意到这首以『恋可喜。爱可悲』开头的诗。假如这是在陈述对下关前男友的心情,『早知道就不爱。不被爱好痛苦。说好要变成石头,不知何时错认为花朵。以为是舞动的蝴蝶』应该算是后悔的表现。若只是单纯的后悔,不值得大惊小怪,毕竟后悔是恋爱的副作用……」
「妳觉得她的心情不只是后悔。」
「对。『卑劣的念头』、『犯下罪过』,这些心情在恋爱小说中也看得到,但『杀死恋情,夺走爱情,连性命也不放过』……」
「希望这是比喻。」
「或许这样的推论跳得太快,但假如这是她逃跑的原因,就很可怕了。」
佳菜子说,幸好还有『心神嚮往的文字,谱出恋曲的歌词,成为联繫两人的音信』等充满诗意的表现。
「佳菜说的没错,完全没有血腥残酷的画面。『成为联繫两人的音信』,这种老派的说法会让人联想到情书。」
「我也是联想到情书。这么一来,就可解释为因情书破坏恋情。」
「恋爱的终结吗?然后逃走,从下关到冈山,在冈山遇见三宅善藏先生。刚才佳菜从『热呼呼的蒸气』联想想到赤城先生,却没有想到指的或许是善藏先生。」
浩二郎说出对这两人的印象。他认为,不讲究过去、没有慾望是善藏和寿士的共通点。
「我是从『可以继续做这个梦吗』这一句判断的。她协助餐饮店获得成功,直到美铃女士出现化为泡影。假如经营餐饮店是绢枝女士的梦想,那么,她和赤城先生齐心协力打拚,不就是在持续这段美梦吗?」
「原来如此。换句话说,绢枝女士的诗作,从头到尾都和她实际的人生有所连结。」
「所以,我才对『抢钱,抢命,抢心。钱被抢、命被抢、心被抢,面对黑色石头,把命运託付给不可靠的白色岩石粉末那天』这段文字感到忧心。真实的状况还不清楚,如果可以概略掌握内容,就能在会议上报告……」
「不必着急,照妳的步调来。我认为佳菜已在相当的程度上,掌握绢枝女士的心情。」
「是真的就好了。」
佳菜子希望今天能从与琴美的谈话中,找到解读诗作的灵感。
「不过,意外的是,斋藤琴美女士居然毫不犹豫地答应我唐突的邀约。」
浩二郎向琴美表示,关于曾根崎的小酒吧「MIYAKO」的前店主冈田母女,有一些事情非问不可。没想到,琴美二话不说,立刻约定下午两点到她办公室谈。
「嗯,看来,她和冈田女士之间的关係不单纯。」
浩二郎说完,露出锐利的眼神。温和的浩二郎每次露出过去当刑警的眼神时,总让人有些不寒而慄。同时,佳菜子有种预感,案件的发展似乎要露出曙光了。
斋藤企划公司,就位于与京坂中之岛线「渡边桥」站十二号出口共构的办公大楼七楼。
这栋大楼从地下到地上五楼都是商业设施,沿途摩肩接踵,人声鼎沸。抵达七楼,走出电梯,刚才的纷乱宛如假象,整层楼静悄悄。擦身而过的女性踩着一双正式场合穿的高跟鞋,敲击地板的声音格外响亮。
两人走在明亮宽敞的走廊上,从头数来第二间办公室就是斋藤企划公司。
浩二郎一敲门,门随即打开,一名年轻女子出来迎接。两人跟着她进入,经过四个隔板屏风办公座位,最深处是社长室。
这名女子打开门,两人就看见琴美已坐在里面。她身穿浅红色套装,短髮圆脸,戴着两个大耳坠,看上去大约五十多岁,比想像中年轻。
「敝姓实相,这是橘小姐。感谢您今天拨出宝贵的时间跟我们见面。」
琴美微微点头,一语不发地过名片后,示意他们在沙发坐下。她涂着艳丽的粉红色口红的厚唇仍保持紧闭。
「如同我在电话中的说明,我想询问关于曾根崎的『MIYAKO』酒吧前老闆冈田女士的事情。先跟您说一声,我们只是寻找回忆的侦探,如果有与生意相关、不便告知的部分,请不用勉强。」浩二郎表情柔和地解释。
「寻找回忆是吗?」
琴美哼笑了几声。
「是的,我们靠寻找回忆维生,很奇怪吗?」
「没有。只是我一直认为,回顾过去根本毫无用处。」
琴美伸手拿桌上的香烟盒,问道:
「要来一根吗?」
浩二郎摆出谢绝的手势后,琴美叼着烟,拿起桌上的打火机点火。顷刻,室内瀰漫着烟臭味。
「某位女士因硬脑膜下血肿住院中,目前还分不清楚她是记忆障碍,抑或是认知功能不全,处于卧床不起的状态。她的家人希望能透过讲述回忆帮助她复原,于是委託我们调查。」
「这和『MIYAKO』可以扯上关係啊?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毕竟对方是八十五岁的老太太,必须追溯她过去几十年的人生。」
「八十五岁?」
「是的,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只是觉得年纪真大。」
「她本来挺健朗的。」
「发生意外吗?」
「这不能说。」
听到浩二郎强硬的语气,琴美有些讶异。
「这、这样啊。我只是在想,她跟我婆婆差不多年纪。」
「请问,社长从冈田女士那里接手那家店,是几年前的事?」
「有二十五年了吧,细节我不太记得。」
「当时,妳继续使用『MIYAKO』这个店名吧。妳喜欢这个名字吗?」
浩二郎边问边翻开记事本。
「你们回忆侦探专门问这种奇怪的问题吗?」
琴美又发出哼笑。
佳菜子怕自己忍不住鼓起脸颊,故意相反地噘嘴吐气。她鼓起脸颊时,由美会趁机调侃「好可爱的脸」,所以她现在生气都故意这么做。
「我以为社长肯空出时间见面,是因我提到『MIYAKO』的店名,难道不是吗?」
「……我只是听到『回忆侦探』这个名称,好奇是做什么生意而已。商机变化快速,我们做生意的人得儘快找到下一个会赚钱的东西才行。」
「妳对『MIYAKO』毫无留恋吗?」
「没有留恋,只是单纯的同情,才把店名保留下来。」
琴美撇过头,气势十足地吐出烟雾。摇摇晃晃的耳坠是琥珀做成的。
「为何会同情?」
「看她跟我差不多年纪,都是二十几岁,还是个天真的小姑娘。就只是这样。」
「真是敷衍啊,至少我听起来是如此。所以,妳到底同情冈田女士哪一点?况且,经营『MIYAKO』的,是冈田女士的母亲才对吧。」
「这我不清楚。」
琴美把香烟捻熄在烟灰缸里。
佳菜子看不出浩二郎发言的意图。
她想起前几天铃木说过的话。首先,绢枝在募款活动中认识冈田,两人意气相投。冈田向绢枝诉说「MIYAKO」经营的窘况,于是绢枝离开长年工作的「象牙色」,去她的店里帮忙。后来,绢枝开始在「久屋」进出,并与寿士同居。
琴美接下冈田的店时,绢枝已不在那里帮忙。琴美与绢枝并没有接触。
这些事情浩二郎应该也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