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药局里,小猫毛毛缠着庸医的脚不放,讨小鱼吃。在这一如平素地门可罗雀的地方,猫猫正在清查有无可用来调製麻药的药草。
一回到后宫,猫猫立刻向庸医请教宦官去势的详细方法。她曾听阿爹讲过比较笼统的方法,但那样还不够。猫猫本以为可以问到更多详情,然而庸医就是庸医,提供的细节不比阿爹多。
「小姑娘,妳还在弄啊?」
庸医嘟着嘴,用一副软弱无力的表情说。拿在手上的小鱼被毛毛的猫掌一拍,轻易就被抢走了。可能是饲料吃得好,牠的毛皮变得光泽亮丽,肯定能成为上好的毛笔材料,但猫猫遭到庸医与高顺阻挠,还没机会拔牠的毛。
「反正现在不会再招宦官了,查这些有什么用呢?」
庸医目光略略飘远地说道。大概是有过惨痛的经验吧。
无意间,猫猫想到了一件事。
「宦官都是如何进入后宫的呢?」
对于猫猫这个问题,庸医一边用狗尾草逗毛毛玩,一边回答:
「哪还有别的方法,就是动刀阉割啊。」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是说如何判断一个人是否为宦官。
「这个嘛,以前只要持有受过手术的凭据就进得了,不过现在嘛……」
庸医有些害羞地红着脸低下头去,纯情到这种程度跟里树妃有得比。
「该怎么说才好?就是触诊,用这种方式确认有无。」
「抓抓看吗?」
「妳讲话太白了啦,小姑娘。」
庸医用傻眼的语气说。
他说以前没人会造假,但现今舞弊横行,所以就开始检查了。
「有时会伪造凭据,或是找人顶替。因为有些人会收点小贿赂。」
他说朝廷会派总共三名不同官署的官员检查。又说以前还会要求眼见为凭,然而这让某些官员开始有点心猿意马,便取消了。
(奇怪?)
猫猫偏着头,看看庸医。
「是只有第一次才这么做吗?」
「基本上每次出入后宫都会做喔。不过如果双方熟了,就会直接放行。」
「……」
猫猫偏着头,看看麻药。
(该不会……)
不不不。就在猫猫摇头否定时,庸医放开小猫,提出了不同的话题。
「讲到宦官啊,妳听说新进宦官的事了吗?」
「有听过传闻。」
「嗯,好久没有年轻人来了,所以大家好像都欢天喜地的呢。」
庸医捻着八字鬍,长吁了一口气。本来成为宦官之后应该会失去雄性特徵,但偶尔有些人会像庸医这样留下鬍子。这大概是庸医唯一能引以为豪的部分吧。
年轻姑娘……特别是黄花闺女很多都有洁癖。比起体毛过分浓密或是仗势欺人的男子,有些女子会更喜欢像宦官这样的中性之人。
「这次来了许多俊俏小生,所以闹得更大了。现在他们还在后头帮忙所以不打紧,等到比较能干的受到拔擢就更有得闹了。希望在那之前能平静下来就好。」
庸医自己明明每次壬氏一来就心浮气躁的,还好意思说别人。不对,听他对那些人的长相表示了感想,可见八成早已作过了确认。
「上次有人在準备烧洗澡水时还被下级妃缠上,好像很困扰啊。」
「那可不能视若无睹了。」
虽说是下级妃,但应该是不曾得到皇帝临幸的嫔妃吧。偶尔会有这种独守空闺寂寞难耐的人,在后宫并不稀奇。少数嫔妃将宫女或宦官当成偷情对象恐怕是难免的事。
那可真是难解决了──猫猫一面心想,一面开始收拾药草。
○●○
「您打算何时才要告诉她?」
这话不知听过几百遍了。壬氏半睁眼睛看着眼前的随从。
「过些时日再说。」
「哦,过些时日是多久时日?」
高顺站在书房公案的旁边,神色自若地看着壬氏。虽然眉头紧锁,但这是他的常态。
「微臣明白您会紧张,但您态度太露骨,反而显得怪里怪气了。」
「……其他宫女的话,那样就够了。」
「小猫看您的眼神,可是像看到丢了壳的蜗牛一样喔。」
换言之他是想说蛞蝓吗?
「……啰嗦。」
壬氏看着文牍,分成可行与不可行,然后一一盖印。
书房里除了他俩再无旁人。外头想必有个武官边打呵欠边看门吧。只要有人接近,他们马上就会知道。只有在这样的场合,高顺才会谈起这种事情。
「孤明白。」
壬氏用力盖上印章,把累积起来的纸堆塞给了高顺。高顺无言地将纸堆弄整齐,摆进让属吏搬运的笼子里。
「不早点决定,日后怕会徒增麻烦。」
「早点决定才会有麻烦吧?」
高顺在想什么,壬氏清楚得很。高顺似乎是在叫他将那药师姑娘──猫猫彻底拉进自家阵营。而这样做就表示──
「军师阁下一定会插嘴的。」
都能想像那个宠女儿的单眼镜跑来管东管西的样子了。那个男子就连皇帝都对他另眼相待,可说是个高深莫测的人物。
「您必须以毒攻毒。」
高顺淡定地陈言。
罗汉此一男子在宫廷内立场尤其特殊。他身居太尉高职,却不加入任何党派,也不自立党派,滑头滑脑的软硬不吃。换作是一般人早就惹个树大招风了,这人却安然无恙。
男子十数年前从亲爹与异母弟弟手中夺得家长地位,成了罗家之主,是个名不虚传的修罗之徒,凭着他的异才平步青云。
想必一定有很多人将他视为眼中钉,也听说想搞垮他的人不计其数,但最后胜出的总是罗汉。意图谋害那个男人的人,不是烫着了手就能了事,其中甚至有人被逼迫到妻离子散的地步。可怕的是纵然对手身分地位更高或血统高贵也无济于事。
壬氏猜不透那个男人脑袋里的思维。只是,那个男人看得见别人看不见的某些事物,而且能藉此编写出让对手万劫不复的脚本。
因此宫廷内有了一种潜规则:切勿贸然与罗汉接触。只要自己不主动出手,就不会惹祸招殃。
而「切勿接触」同时也代表着「不可拉入自家阵营」。
「会把文牍弄得油腻腻的。」
壬氏想起罗汉毫不客气地把满是猪油的点心留在案上的模样。
「就忍忍吧。」
高顺眉头的皱纹多了一条。
老实说,壬氏不喜欢这种作法,但考虑到今后的事,他仍然想向猫猫坦白一切。不谈血统问题,只想让她知道真相。
自己为何居于现今的职位,又为何极力隐瞒真面目?
壬氏很想让她知道这些,但同时也有点怕看到她的反应。
「……」
壬氏长吁一口气之后,决定继续处理下一份公务。这一份是后宫内的公务,主要是嫔妃修书送来的请求。
壬氏拈起箱子里的文牍,神情歪扭起来。
「这次好像特别多。」
「是,似乎就是平时那件事。或许还有与日前一事相关的问题吧。」
文牍已经拆封过了,应该是高顺或其他官员事先作过了确认。
壬氏打开第一封书信,略为过目后,拿起了第二封,然后是第三封、第四封。一封封看下来,不知不觉间姿势变成靠着椅背,仰望着天花板用手指按住眼睛。
内容有一半都跟四夫人中的楼兰妃有关。至于内容则是宫女比其他嫔妃多出太多,服饰过度华丽有损后宫观瞻等等,之前就常有人提出这类一半出自妒嫉的怨言,旧话重提罢了。
至于除此之外还来了什么书信……
就是有人举报一些宫女对新进宦官暗送秋波。
「这是预料中的事了。」
「正是。」
新进来的宦官都派去后头做事了。差事内容大多是烧洗澡水或洗衣等不起眼的力气活。由于相较于宫女人数,宦官人数一年比一年少,因此都优先派往这类需要劳力的部门。壬氏有在考虑今后依据适性将他们调往其他部门,不过毕竟原本是边疆民族的奴隶,行事必须慎重一点。
他认为宫女的热情迟早会消退,但基于义务还是得稍加注意。
「真是麻烦。」
「您就认命吧。」
壬氏一边如此跟高顺谈话,一边把书信处理完毕。
事情就是这样,于是翌日,壬氏来到了后宫,为的是看看新进宦官情况如何。
无论是负责洗衣还是烧洗澡水的下人,用的都是井水。壬氏一边向勤奋干活的管事询问新进人员的情况,一边环顾四下。
这儿有五名像是新进来的宦官,由于部门尚未决定,因此系着白色衣带。也许因为是奴隶出身,年纪虽比其他宦官来得轻,脸色却疲惫不堪。他们身体线条较纤细,可能是受到边疆民族奴役造成的遗害。举手投足看起来有些胆怯,是因为长久以来自由受限的关係。
目前皇帝及壬氏都希望能减少后宫的人员数量,但同时也需要考量到这方面的问题。一度遭到去势沦为奴隶之人,即使重获自由也很难安身立命。让他们在后宫任职,就某种意味来说或许是最适当的做法。
壬氏看着这些新进宦官,心中恍然大悟。其中一名新进人员五官生得相当端正,虽然有着宦官常见的中性容貌,但脸颊瘦削为他带来了几分英气。只是干活时,看起来似乎在护着左手。
「那人是怎么了?」
「过去似乎受过严厉责打,说是身体左侧麻痺了。」
又说除此之外,身上似乎有着凄惨的伤痕,因此也不太喜欢露出肌肤。
「是吗?」
若是如此,那么浴堂汲水的工作就不太适任了。此人力气小,做事比其他宦官慢,而且相貌引人注目,不适合在人比较多的南侧当差。
「话说回来,还真是个万人迷啊。」
「是,他的脑袋似乎挺灵光的,很懂得顾虑宫女的心情。」
壬氏看见几名宫女站得远远地在说话。
高顺盯着壬氏瞧。
「做什么?」
「您还好意思说人家?」
高顺语气略带不满地说。
仔细一瞧,不知不觉间壬氏周围也乱糟糟地围了一群宫女。由于她们含情脉脉地看着壬氏,于是壬氏对她们微微一笑之后逕自走向宦官身边,表现出自己正在当差的态度。
壬氏走到新进宦官的身边时,他们被前辈宦官戳了一下才终于鞠躬致意。看看从衣袖里伸出的手,会发现每一双手都很粗糙。而且还看到了好几条疑似鞭痕的肿起红斑。怪不得不想露出肌肤。
壬氏虽然注意到这些,但不能作出反应。他只对宦官说些勤快乾活就有机会陞官的老套慰劳话,然后就準备离开。但就在这时……
只听见磅啷一声。
壬氏心想发生了何事,转头看向声音的来处。只见一名脸色发青的宫女吓傻了站在那儿,旁边一名涨红了脸的宦官正在对宫女咆哮。一旁有辆翻倒的板车,用稻秆与布小心包好的冰块直接碰到了地上。
那想必是为嫔妃送来的冰块。现在这个时节,冰窖里冰块已经所剩不多,原本就珍贵的东西变得更加宝贵。
壬氏觉得那个吓坏的宫女似乎在哪里见过。正在思索时,另一名宫女跑了过来。他跟那个瘦小而不爱理人的宫女很熟。
原来那宫女是猫猫的朋友,难怪感觉有些眼熟。
壬氏思考着该怎么处理此事的同时,决定先静观事情如何发展。